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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梁国际学校:教育的“麦当劳化”?

2018-06-14克里斯多夫·古尔科

海外文摘 2018年6期
关键词:肯尼亚桥梁学校

克里斯多夫·古尔科

一家由马克·扎克伯格等亿万富翁资助的公司在亚非经营着几百所廉价私立学校,致力于同时实现公益和盈利。廉价量产的学校建筑和校服,一字一句丝毫不差的标准化课程内容,手持电子书阅读器完全照本宣科的老师,是这些学校给人的第一印象。我们奔赴肯尼亚首都内罗毕,踏上一次教育学习之旅。

被远程控制的老师

我们前往的这所桥梁国际学校坐落在木库鲁贫民窟附近,这里是肯尼亚首都内罗毕最大的几块贫民窟之一,约70万人生活在这里.抬眼望去是油腻的水坑、泥泞的道路和成千上万座波纹板小屋。該校约有400名学生,大部分都来自这个贫民窟。

周三早上刚过8点,老师约翰·因宗贝利在六年级教室的黑板上写下了拼写错误的英语单词“没有”——withut,并请学生回答如何正确拼写“没有”一词。一个学生很快站起来。“without”,他一个个说出字母。“正确!”因宗贝利说,“现在,拿出练习本!”

你可能会觉得,这不就是很普通的课堂场景么?但是有人认为,这就是教育的未来;还有人认为,这是教育的没落。为何这所学校收获的评价如此天差地别呢?

木库鲁贫民窟的这所学校属于非洲最大的廉价私立学校供应商,收费十分低廉,并期望以此盈利。一个孩子每月只需缴纳5-7欧元的学费,就可以在这里上学,少于肯尼亚平均月工资的1/10,多于木库鲁大部分人3天的收入。

桥梁国际学校期待在7年内实现盈利,以后甚至还要成长为全球跨国教育集团,前提是它得快速增长。如今,公司仅仅在木库鲁就建起了另外7所学校,另有24家分布在内罗毕的其他贫民区。肯尼亚第二大城市蒙巴萨的学校数量与此相当,此外,在一些小城市和偏远地区也可以看到桥梁国际学校。

据这家公司称.如今肯尼亚一共建有405所桥梁国际学校.在乌干达和尼日利亚也有所分布,自去年开始,还在印度建了4家,在利比里亚还处于试水阶段。如果一切顺利,桥梁国际学校就能接手这个国家的全部小学教育。这家公司于10年前开始运营,如今在500多所学校有10万多名学生按照这种模式学习。

桥梁国际学校数量扩充快。首先归功于一种全新的体系。这家公司所建的所有学校看起来都几乎和木库鲁的学校一样:一栋单层建筑.用粗糙的柱子和漆成绿色的波纹板组装起来,没有窗户,只有金属丝网,没有电灯,光线通过房顶的一个洞进入教室。

桥梁国际学校靠此节省设计和建造成本,同样的还有廉价量产的绿色校服,但是最重要的是,所有学校的课程内容完全一样,一字一句丝毫不差。

例如约翰·因宗贝利在课堂上说:“Shewent without her book.(她没带书就走了。)请把这个句子正确地写在你们的练习本上。”这些语言并不是他自己组织的,虽然因宗贝利给六年级学生上课.但课程内容并不是他准备的。

他在课上所说的所有话.所做的所有动作.都写在他始终拿在手上的一本不比A5纸大的电子书阅读器屏幕上。每天早上,因宗贝利都会登录进桥梁国际学校的系统下载讲稿。课程开始后,他只用听从指示就行。讲稿中写着:“你们有两分钟时间。现在开始。”于是因宗贝利就说:“你们有两分钟时间。现在开始。”

除了极少的不同,这些话在所有国家的所有科目都差不多,不管是数学还是斯瓦希里语。这些讲稿绝大部分由这家公司的员工在美国写作完成。他们坐在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办公室中,写下了几百名教师在相距数千公里外的课堂上要说的话。

“放下笔,看着我。”因宗贝利说,因为这正是他的电子书阅读器屏幕上的话。阅读器也会指示他怎样做。“等待30秒钟,点一个坐姿端正的年龄稍大的学生回答问题。”“让学生们鼓掌。”

在这里,老师就像一名演员,英语课就像一出戏剧.并在几百所桥梁国际学校同时上演。这家公司希望教师质量不依赖于教师本身的能力,而是让所有教师能够永远保持同等水平,使得课堂标准化、自动化,只是在这些学校中工作的并不是机器人.而是来自周围贫民窟或村庄的高校毕业生。桥梁国际学校为他们上5-6周的培训课,给他们一个电子书阅读器和一份工资.虽然工资可谈.但远低于肯尼亚一名有大学毕业证书的专业教师的平均工资——约200欧元。这样,公司省了钱.可以为学生提供每月只需缴纳5-7欧元的课程。只是给学生上课的并不是一名教师,而是一名朗读者。

第一所桥梁国际学校

该灵感来自一对美国夫妻:沙农·梅和杰·济梅尔曼。梅在哈佛大学和伯克利大学学习了人类学,在中国研究访问时,她开始在一所乡村学校教英语。她注意到,一些老师干劲不高,受教育程度也很低,而且老师旷工率居高不下。

这是个全球性问题。研究表明,在亚非的很多国家,高达50%的教师经常无故旷课。由于公立学校不足,很多地方建起了私立学校,它们常常由宗教团体、非政府组织或贫民窟和村民经营,学生只需每月缴纳几美元学费就能上。在一些贫困地区,这种廉价私立学校的学生数量多于公立学校。教室常常设立在后院或草屋中,一个班有多达百名学生,教学上存在很多缺陷,教师旷课的情况也常有出现。

贫穷国家的人们其实愿意为教育花钱.但是那里的教育资源实在太过差劲,沙农·梅从中看到了一个市场空缺。企业家杰·济梅尔曼支持她,他在硅谷靠一款登记考试成绩的软件挣了数百万。在非洲度蜜月期间,他们询问当地小学生、教师和学生家长对教育的期望是什么。

随后两人搬到内罗毕,为学校寻找合适的选址,与村里的长者和地区主管谈话。2009年,他们在木库鲁的贫民窟建起第一所桥梁国际学校。

刚过9点,五年级的斯瓦希里语课结束了,课间休息后就要上下一堂课了。11岁的格蕾丝穿着一条绿裙子,头发编成了一个花环,她的父亲在一家肥料厂工作,母亲售卖二手衣服。格蕾丝和她的两个兄弟姐妹在桥梁国际学校上学两年了。“那之前我去过另一所私立学校。”格蕾丝说,“早上,老师给我们布置完作业就走了,没有人监督,我们只知道在教室玩耍,什么也没学。”现在一切都更好了:“我们可以随时问老师问题.他们上课时一直都在教室。”

确保教职人员待在教室——这确实是桥梁国际学校取得成功的一个主要原因。由于老师必须用电子书阅读器登录,公司能清楚地看到某个教师是否旷了工,是什么时候旷的工。如果有老师生病或需要请事假,公司就会安排代课老师。校长每天都会监管教学工作,确认老师是否真的在上课,是否在按照讲稿讲课。

学生的每门成绩都会由老师填入系统,父母可以随时掌控孩子的成绩情况,此外学校还会和老师交流,为学生树立学习目标,就好像这些老师是一家公司的职员。在桥梁国际学校的广告上,写着他们的学生比公立学校学生的成绩更好,除了学龄前儿童预备班,这家公司还提供完整的八年制肯尼亚小学教育。

“这里老师的教学方式和其他学校完全不同。”米奇拉尼亚纳罗说。他的儿子和女儿分别6岁和4岁,正在桥梁国际学校上学。“我的儿子会英语,能读会写,比在其他学校上学的孩子会的东西多得多。”尼亚纳罗在离学校只有10分钟步程的地方经营一家售货亭,售卖肥皂和大米,每天从日出到日落不停工作。“要筹齐学费并不容易,”他说,“有时候如果暂时没钱交学费.我会请求校长宽限些时日。”

“我们知道,对于很多父母而言,要凑齐学费都很不容易,”东非桥梁国际学校主任安德鲁·怀特说,“但如果在我们这里上学,他们的孩子未来可能拥有更好的机会。”怀特在乌干达生活了多年,之前一直参与各种教育项目,但是成果非常糟糕,他一度失去信心。

刚开始看到桥梁国际学校在乌干达招聘主管的广告时,他充满怀疑。“然后,我在肯尼亚参观了一所学校,觉得印象深刻。操场上非常安静,没有一个学生在玩,老师们确实在教室里教学。”

2014年,怀特开始在桥梁国际学校任职,如今他在公司总部内罗毕一片工业区的一栋朴素办公楼中工作.楼面有闪烁的霓虹灯管和碎裂的泥浆。这一切并没有吓退投资者:据美国《华尔街日报》,仅仅2015年,这家公司就筹集到了1亿美元资金。比尔·盖茨、马克·扎克伯格和易贝创始人皮埃尔·奥米迪亚都投了钱。

这一教育方案在硅谷如此受欢迎并非偶然。美国教育体系中的特许学校从当地乡镇政府获得教育资金,但是学校仍然保持独立运作。前总统奥巴马鼓励这些私立学校的发展。因为它们在一些问题区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而现总统特朗普内阁的教育部长贝齐·德沃斯决定延续这一路线,支持政府更少地干涉教育体系。

公益和盈利能并存吗?

此外,在这个在线教育和视频教辅飞速发展的时代,很多教育工作者不再拘泥于传统教学模式。一些富裕的加州人看到了计算机公司和因特网巨头改变世界的过程,想用同样的方法来让世界变得更好。这些风投慈善家不再将钱捐给公益组织.而是将之投入既能盈利又能起到公益作用的創业公司中。

“人们总是说,行善事和赚大钱只能二选其一。”怀特说,“但是为何不能二者兼得呢?并没有证据证明这样不f%”

这种方案的批评者们不相信这样崇高的目标能够实现。科学家、政治家和工会成员认为桥梁国际学校是教育的“麦当劳化”,是对最贫穷人群的残酷剥夺。怀特反驳道,有证据表明,目前学校做的还是赔本买卖。美国《纽约时报》的调查研究显示,这家公司每月运作成本高达100万美元。

怀特说,学校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盈利,但并不是不惜一切代价。不能负担学费的家长可以延迟缴费,实在没钱的学生还可以申请奖学金。很难说是不是总是这样,也有家长说,因为无法缴纳学费,他们必须把孩子从学校接回来。但是如果和木库鲁的学生家长交谈,就能了解到他们和这家教育公司关系很好。“所有批评都源于人们对新事物的恐惧。”安德鲁·怀特说。

威尔森·索西恩不像是个会恐惧的人,他是总部在内罗毕市中心的肯尼亚国家教师联盟主席。“我知无不言。”他说,“桥梁国际学校在肯尼亚是非法的,这些学校都没在政府注册,教师都没有受过专业培训。”

过去几年,这位工会首领一直领导着反对桥梁国际学校扩张的斗争。几周后,他将飞往柏林警告人们廉价私立教育的后果。“桥梁国际学校在我们这里建了几百所学校,来排挤我们国家的公立教育机构。”他说,“但这是一家公司,它可能会宣布破产。一旦它破产,我们该怎么办呢?谁来教我们的孩子呢?”

索西恩的担忧也有他的道理。因为根据肯尼亚法律,桥梁国际学校只能在特殊情况下雇佣没有资历证书的教师,它的教学计划也没有完全得到相关教育委员会的许可,但这也是因为肯尼亚国家教师联盟的代表对此有决定权,力图阻碍这项许可通过。

2017年2月初,一项肯尼亚法律规定,因其糟糕的教学条件,多所桥梁国际学校必须关闭。这家美国公司提出了抗议,至今这些学校仍然继续存在着。相似的事情也发生在了乌干达,也是在一个教师工会组织的压力下,理由是桥梁国际学校没有达到卫生和法律标准,但是最终这家教育公司还是被允许继续运作。

如果肯尼亚和乌干达的司法部门采取有力措施.不仅桥梁国际学校,大部分小型私立学校也必须中断授课。届时将有数十万学生涌向公立学校,或是根本得不到受教育的机会。

而索西恩最关心的是那些担心失去工作的教师们。在肯尼亚,我们可以在每个街角观察到,新的数字商业模式是如何迅速改变社会的。几乎到处都能用手机支付,一种名为M-Pesa的移动支付体系不需要开通银行账户就能便捷支付,因此也成了银行的竞争对手。很多人都利用即时用车软件优步便捷出行。在肯尼亚,出租车司机也在和这种新出行方式的引入作斗争.但是还没有取得成效。如今,教师们也加入了抗议一家美国公司的队伍。

肯尼亚国家教师联盟和世界教师总工会联合会——国际教育联合发表了一份关于桥梁国际学校在肯尼亚活动情况的报告,并得出结论,桥梁国际学校收取了隐性费用,因此收费比其官方宣称的要贵。对此,这家公司的回应是完整公开自身收入。不久,索西恩提出禁止公开谈论这家公司,但是同时他却说:“宪法保障言论自由的权利,一家像桥梁国际学校这样的骗子公司也无法改变这一点。”不管怎样,他占据了道德上的有利位置:桥梁国际学校象征着机器人式学习,“手持平板的外行朗读者不能代替真正的老师.因为课堂上教师不仅要为学生们传授知识,还要塑造他们的性格。”

独立思考、判断能力和创造性都很难借助桥梁国际学校的教育体系实现,照此标准,一个通过平板电脑受到远程控制照本宣科的老师并不是个好榜样。“教学的成功依赖于交流。”德国班贝格大学教育学教授安奈特·朔恩普福路克说,“老师将自己的知识传递给他的学生们,并不能单纯依靠朗读教学材料。学生们必须积极参与其中。追根究底,桥梁国际学校并没有为顾客提供它许诺的低廉优质的教学。”朔恩普福路克多年来一直致力于研究发展中国家的廉价私立学校。在她看来,当更高的收费为学生带来了更多的機会时,教育和盈利并非不能共存,但是桥梁国际学校的情况并非如此:“那些将孩子送到桥梁国际学校上学的家长们,他们的投入最后很可能得不到相应的回报。”

桥梁国际学校的教学只持续到小学八年级,那之后是为时4年、大部分学生必须自行承担学费的中学教育。肯尼亚公立大学招生名额很少,挤不进去的学生也必须交钱上大学,以后才有机会做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来自木库鲁贫民窟的大部分人都无法承担这些费用。

到现在为止,桥梁国际学校的存在并没有为这个国家带来实质性的损害,因为肯尼亚的公立学校实在太糟糕了。2013年世界银行的一项研究显示,大约有一半教师经常旷课。2014年,桥梁国际学校平均每两天半就开办一所新学校。

12个国家.1000万学生——这是桥梁国际学校为自己设立的2025年度目标。怀特说,目前还不考虑向欧洲扩张,“亚非的教育问题很严重,我们没工夫再管其他国家。”

位于木库鲁郊区的这所桥梁国际学校,迎来了第一次课间大休息时间,孩子们在满是石头和泥土的空旷操场上奔跑。如果问这些学生长大后想做什么,他们会回答“律师”“飞行员”“护士”,显然没有一个人想成为“老师”。

[译自德国《brand el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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