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2018-06-14谭志刚
谭志刚
又到了大寒,又想起了小脚外婆。她走了十年了。
外婆脚小,走路却很快,庄稼地里是把好手。从春种到秋收,铲地,薅草,犁杖,碌碡,无所不通。干起农活来,村里的年轻小伙子都撵不上她。她侍弄完自家的田,还给几家老幼病残的邻里乡亲帮工。
我那时小,外婆最疼我,农闲时牵着我的手走街串巷,谁家的杏子桃子熟了,我总是能吃到,因为外婆走到哪家门口,都有人主动往她手里送。每到这时,外婆就掰开我的小手说:“娃子啊,少拿两个,尝尝就行了。”然后抓起三五个放在我手心里,其余的就都还了回去。我嘴馋,吃完了还想要。外婆就对着我耳朵说她那句口头禅:“取三分,让三分,留下三分给子孙。”我那时当然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看到她表情严肃,不敢再吵着要了。时至今日,我一直都没想太明白,大字不识几个的外婆,怎么可能会说出这样深奥的话。而那些桃子和杏子的味道深深地刻在了记忆深处,是那样地甜。长大后,我再也没吃到过那样香甜的果子。
我最喜欢吃外婆做的棒子面贴饼子和窝瓜烀小鱼。大铁锅底熬着半锅窝瓜和小鱼,然后在铁锅四周贴上一圈玉米面饼子,盖上锅盖,烧一个大开,就熟了。窝瓜是自家菜园种的,小鱼是从村前小河里捞的。那时候的天是蓝的,水是清的,河里游的鱼是天然的。我们这些小孩子三五成群,拿着筛子网兜,或者干脆空手去河里抓,每次把捉到的各色小鱼用细细的草绳穿成一串背在肩上,回家时,外婆已经早早在门口等着我了。接着炊烟袅袅,外婆开始做棒子面贴饼子和窝瓜烀小鱼,不一会儿,满街都飘着香气。
守着山靠着河,外婆养了一群大鹅,她每天都去山上的小树林挖野菜喂鹅。稍大一点,我就去河里放鹅。那些鹅吃着水里的鱼虾,长得白白胖胖,下的蛋又大又圆,蛋黄通红通红。煮上一个鹅蛋,香气扑鼻。我吃过很多鹅蛋,外婆却舍不得吃,她把剩下的鹅蛋卖掉,买了米面油盐,供着一家人的开销。鹅一天天长大,秋风渐凉时,外婆去城里卖掉了所有大鹅,一次就凑够了我读初中的学费。
一年冬天寒假时,家里没了烧柴。我去树林里搂树叶,顺便捡了几颗林子里的细木头。然而外婆平生第一次痛骂了我,说林子是全村人的,谁都不能动,并让我把木头送回去了。去的路上我心里埋怨外婆小題大做,这么一大片林子,很多人都往家拿木头当烧柴,这些年也没见少啊。
我也是长大以后才真正读懂了外婆,真正读懂了她那句口头禅“取三分,让三分,留下三分给子孙”的含义。
那年冬天,傍近年跟儿,我突发奇想,把炮仗里面的炸药扒出来装进空酒瓶子里,自制了几枚土雷管,去河里炸鱼,整整收获了一麻袋的鱼。我背着麻袋高高兴兴地回到家,本指望外婆能夸奖我几句,可我想错了。外婆平生第一次打了我,还把我身上拧得青一块紫一块。那次我哭天喊地,委屈得要死。后来外婆也哭了,半夜里给我的伤口涂药面,一直抱着我的头睡到天亮。
我读大学时,一次放假回家那年,看到村子里建起了一座选矿厂。小河被拦腰截断,河面筑起了一道水坝,有十几台抽水机在抽水。小树林的地被矿上征用,树已经被砍光了,选矿厂的机器日夜不停地轰鸣着。
从那以后,小村的天空开始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煤烟味,地面上每天都飘落一层黑黑的粉末。没过几年,地下水水位就下降到了三十多米,选矿厂附近很多地方塌陷,地下水也被污染。村里有的人得了癌症,有的孩子还得了不知名的怪病。渐渐地,田地荒芜了,后来由于缺水,矿山也废弃了。
村子里很多机井都干了,原来的水浇地变成了望天收的旱地,外婆看在眼里,愁在心上。可谁都改变不了什么,岁月已经抽丝剥茧般地把外婆变得白发苍苍。
外婆老了,背驼得像一张弓,小脚走路一捣一捣的,已经不能下地干活了。她面黄肌瘦,早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豪气。
外婆就是这年的大寒那天走的,走之前,已经十几天水米未进,却突然要吃棒子面贴饼子和窝瓜烀小鱼。小河的水早就干了,哪里还有小鱼。我赶了三十里山路去买鱼,等到做好端到她面前时,她却一口也没吃下就咽了气。
十年前的大寒,东北风刮得呼呼作响,天寒地冻,天气出奇地冷,已经进了腊月门,可外婆却没能熬过年关。
今年的大寒,天依然冷。我站在寒风中望着这座昔日郁郁葱葱的村庄,仿佛又看见外婆捣着小脚从山上背着一筐野菜兴高采烈地走下来,依然是一脸慈祥的笑,依然是神采奕奕。
记得一位作家曾经说过:我们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和凋零,我们所在的城市一天天壮大,我们自己却犹如一个个迷路的孩子,每天游走在闪烁着霓虹灯的大街小巷。我们疲惫时喜欢回到那个早已凋零的故乡,其实想找的,是那个精神家园的故乡。可每次看到荒芜的故乡时,我们都更加伤感,因为荒芜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我想我小时候的村庄,想山上的那片树林,想门前摸鱼的那条小河,想树上的杏子和桃子,更想再吃一顿外婆做的棒子面贴饼子和窝瓜烀小鱼。
我想外婆。(责任编辑 宋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