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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火自述:人生回眸

2018-06-13王火口述

传记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日本

王火/口述

慕津锋 计 蕾/整理

2014年初,中国现代文学馆开始拍摄“作家口述史”。当年5月中旬,文学馆一行四人前往成都拜访老作家王火先生。从建馆之初,王火先生就热情地支持文学馆的工作,每有新作出版,都第一时间寄赠文学馆。近年还将自己的手稿、信札、藏书等文学资料全部捐赠给文学馆,希望让更多的人研究、利用。王火先生接收文学馆的采访拍摄时已九十高龄,但头脑清楚,记忆力很好,叙事条理清晰,他向我们讲述了自己的许多往事,其间的艰难困苦和他对文学的勤奋执着,令我们深受感动。下面是王火先生的讲述:

我的笔名叫王火,本名王洪溥,1924年生在上海,今年正好90岁。我的家乡原籍是江苏南通如东,但我没有回过家乡。

我的父亲王开疆,他16岁离开家乡,其后他也只回去过一次,因为当时国民党选国大代表,他回家乡演讲,并被选为国大代表。我6岁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两个人性格不合,但离婚以后还保持着联系,后来双方又都再婚了。每次父亲带着我到上海,都让我去看看我母亲,或者他请客,让母亲带着妹妹,他带着我和继母,大家一起吃饭聚一聚。父亲是一个思想比较新的人,他少年时就离开家乡,因为家里太穷了。他上过私塾,很想出去闯一闯。于是他独自一人到南通,当时南通有一个张謇,近代著名的实业家、政治家。父亲就拿红纸写了一个名片,要求见张謇先生。张謇看他一笔字写得很好,一问通报的人,回说是个小孩,非要见他。张謇就说:“让他进来。”进来一看,这个小孩样子长得挺好(父亲年轻时相貌很好),张謇便请父亲坐下,问他有什么事情。父亲说:“我家庭非常困难,而我很想上学,想请您资助我,我想拜您为师。”张謇做过清朝大官,又是个大实业家,觉得这个小孩很有志气,就说:“好,我支持你。”当即就收下父亲,安排他到团练去,大概是做渔民的管理。他做得很好,一面做一面读书。后来张謇又资助父亲去上海读书。父亲进了上海的中国公学。

中国公学当时是一个带有革命色彩的学校,培养了很多国民党的高级人才,像于右任、邵力子这批人都在那里。父亲和他们的关系也比较密切。父亲从中国公学毕业那年,适逢北京法官考试,就去了北京,并考取了法官。不过他后来没有做法官,因为当时“二次革命”爆发,他在我后来的岳父凌铁庵介绍下参加了中华革命党。凌铁庵是同盟会会员,在日本和孙中山一起组建中华革命党,我还有他们当年的照片。父亲从北京回到上海,成了孙中山的代理人,当时谁要参加中华革命党,要举行仪式就由他来主持。“二次革命”的时候,袁世凯要抓他,外面到处张贴了抓他的告示。有一次正当他们开会的时候,被租界的巡捕房包围了,他很机智。当时是夏天,他就把衣裳一脱,赤了膊,拿了把蒲扇,穿了拖鞋,上了楼顶,从楼顶上翻到隔壁人家,摇着扇子从隔壁人家后门走出去,跑掉了。这之后怎么办呢?他既没有钱,也找不到组织,于是偷偷混上了一艘去日本的船,漂洋过海到日本去了。

到日本后,父亲进入早稻田大学法科。毕业后回到上海,做了律师。父亲是上海最早的大律师,很出名。在上海期间,他跟我母亲结了婚。1927年,蒋介石在南京成立国民政府,于右任做法官惩戒委员会主任,请他去做秘书长,于是他就到南京去了。起先他当的是国民政府法官惩戒委员会秘书长,几年后,可能因为他工作成绩比较好,就当了国民政府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有点相当于现在的中纪委委员。这些资料我都找到了,包括他的任命书。在南京的时候,父亲用他当律师时挣的钱盖了很大的洋房。洋房前边有个漂亮的花园,他喜欢花草。国民党的官员当时工资很高,每月800块钱,那时候鸡蛋只要一分钱一个。后来因为准备对日本开战,要搞空军,钱哪里来呢?就把公务员的工资扣掉。他是惩戒委员会的秘书长,是特任的官,工资也只有600多块了,而且还要拿相当大的部分买航空公债。

我小时候家境还是很优越的,6岁时,父亲娶了继母。我有两个继母,第一个继母非常好,非常善良,她是北师大教育系的毕业生,很喜欢我,只是遗憾我是个男孩子,因为她喜欢女孩,所以不许我理发,只让我留童花头,常常笑着说想给我编辫子。她对我很好,很关心。她自己没有生孩子,她对我的教育是很大的,给我讲的第一本书就是《爱的教育》,她当成故事讲给我听。小时候,我家庭的学习环境比较好。她有她的书房,父亲有父亲的书房,我有我的书房,她给我的书房里摆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一套“小学生文库”,好几百本,薄薄的小册子,天文、地理、小说、散文,什么都有。我哥哥有“中学生文库”,也是这么一套。另外她还常常给我们买一堆书。父亲也是个爱读书的人,他书房里一面墙是木箱装的二十四史,我没事时常跑到他的书房里去翻书。那时候小,《三国演义》《西游记》我也看不懂,但书里的绣像画、插图,我喜欢看。有时父亲也讲故事给我听,包括孙悟空、聊斋,等等。

王火的父亲王开疆

我小学读的是国立中央大学实验学校,是个很出名的学校,校长是罗家伦,教导主任是许恪士,他后来到台湾当教育厅长。我读复旦大学的时候是在重庆北碚,我们几个小学同学还去看过他,他很高兴。上小学的时候,雨花台那里天天枪毙共产党。我的小学老师就有被宪兵队抓去枪毙了的,我们虽然知道,就是弄不清到底怎么回事。我们的小学和中央大学是连在一起的,从后门就可以进到中央大学里去。中央大学有医学院,医学院里解剖的尸体常常是雨花台被枪毙的共产党员的尸体。我们对门是老虎桥监狱,犯人每天带着脚镣出来种地。这些给我们印象都很深。

国立中央大学实验学校是个贵族学校,但也收相当一部分的平民子弟,包括农民的子弟,只要你考试通过了就可以来上,而且收很低的学费,甚至可以免费。家境好的都要交学费。我们的校歌很特别,是陶行知作的词:“神圣劳动,工人爱做工;神圣劳动,兵丁爱运动;神圣劳动,农民爱耕作;为什么劳动,为什么劳动,为我人类大众!”小时候唱的,到今天还能记住。我们每个小学生都分一小块地,种菜,浇水,收获后开心地吃一顿,学校在德智体方面的教育还是比较全面的。因此我从小就运动很好,功课也很好,田径、球类、打气枪、打网球、骑自行车也都不错,我可以玩杂技,把自行车蹬得很快,站在自行车上跳下来,再追上自行车跳上去接着骑。

少年王火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时,我上初中一年级。我从南京到安徽芜湖,从芜湖到南陵,从南陵到安庆,从安庆到汉口,再从汉口到广州,从广州到香港,在香港住了一年。我写过一本有关香港的回忆录,在香港连载,反响还挺强烈的,说我写得很像当年的香港。我的记忆力很好,而且当时我已经是初中生了,记得大多数事情。到香港我没有进学校,而是请了一个家庭教师教功课。一年后回上海,我上了一个寄宿中学——东吴大学的附属中学,是个基督教学校。到现在我还会唱很多赞美诗,那时做礼拜,唱诗班,圣经班,大礼拜都得要做,但到今天我也信不了基督教。

在这个学校我受到了很多教育,我的老师有的是很有名的作家、翻译家,如范烟桥、程小青,都是我的语文老师。那个时候程小青专门写侦探小说,我把他的侦探小说全部买来看,他翻译的福尔摩斯也买来看。范烟桥的很多电影剧本我也看。因为这些影响,我的作文还在比赛中得过第二名。那时对作家感到很神秘。范烟桥不怎么和我们多说,程小青很和善,常常和我们聊天。文学史把他们归为“鸳鸯蝴蝶派”,我认为对他们不太公平,后来还写过这方面的文章,袁鹰很同意我的看法。

我上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当时上海还是孤岛。1941年12月7日,发生珍珠港事件。当天夜里,日本人炮击了黄浦江里的一艘英国兵舰和一艘美国兵舰,第二天日本兵就进租界了。我在租界上了最后一课,那时就决定要到大后方去,不能在这里过亡国奴的生活。日本人进了租界,不过很快又退出去了,退出去的原因是日本人觉得这个包袱很大,不愿意负经济担子。虽然日本军队退出了租界,但我还是决定走。

1942年7月1日,我一个人离开上海。父母亲找了一个熟人,叫夏家连,他要到甘肃兰州去,就把我托付给他。我随着他一块从上海到南京,从南京到芜湖,从芜湖坐火车到合肥。在路上火车被游击队炸了,我们在巢湖待了好多天,等路修通了之后又继续走。这一路走了三个多月,正是最热的夏天,我经过江苏省、安徽省、河南省、陕西省,进四川,先到成都,然后到重庆。那年是特殊的一年。冯小刚拍了部电影《一九四二》,找了很多人来谈当年的情况,其实我那时看到的情况比他讲的要惨多了。当时在沦陷区过封锁线是很艰难的,日本人挖了封锁沟。我是在合肥过的封锁线,为了过这道封锁线,我在合肥待了二十几天。过了封锁线,到了上排河,走过的路,我用比例尺量了一下差不多6000多里,实际上远远不止,足有8000里路。主要是因为这路走得没有定规的,前面打仗,就得绕圈子走,主要是靠两条腿步行。这一路走了三个多月,艰难困苦,九死一生。在裕溪口过江的时候,刚上轮渡,日本兵就上船了,牵了马,带着辎重,冲上那艘破烂的轮渡,把我们挤到船边上。船边地方狭窄,也没有把手,我游泳游得不好,要是掉下去肯定淹死。有个日本兵还朝我笑笑,一看就是不怀好意,还冲我做个手势,意思是把你搞到水里去。我不敢看他,把头转过去,心里很怕。过封锁线的时候,还碰到了游击队,但这个游击队是真的游击队还是假的,不知道,因为样子也不像正规军。当时有许多游击队是自己建起来的,来了就所谓要检查,检查就是把他要的东西拿走。带我一起走的夏家连,30多岁,比较有经验,他去交涉,偷偷塞了钱给他们,还给了金戒指,说我们是抗日的。他们就说:“你们慰劳我们,谢谢!”就放我们走了。这一路最危险的是过潼关,中条山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隔着黄河往这边打炮。晚上我们睡在旅店里,是没有房顶的旅店,因为炮已经把房顶打掉了,只剩了一点墙,这墙也能挡一点灰,墙角地面是平的,铺一张芦席,交点钱就可以在那里住。不点灯,另外给一点水,黑黑的一小碗,可以洗干澡。因为是大热天嘛,弄一点点水搓身上,把泥搓掉。睡到半夜,那边打炮,就打到我旁边,那晚要是睡得很熟的话,就被打死了。路上还碰到旱灾,老百姓都逃走了,成了无人区。在这里就看到国民党的腐败,日本人把河南大部分都占领了,国民党汤恩伯的军队驻扎在河南。汤恩伯的军队很坏,我对汤恩伯印象是极坏的。有一次我差点渴死,因为水带少了。在漯河那边我们买了很多馒头,一人买三十多个馒头,拿麻线串上,背在身上。天热,我们光着脊梁,只穿着短裤。别人穿草鞋,我穿不了草鞋,穿皮鞋走路,脚上全磨的水泡,用“媒子”熏干后拿针挑破,把里边的水挤出来。经过无人区时,真是没有料到竟然真的一个人也没有,村庄就像死了一样,村里还有死掉的老太太,尸体就在屋子里,门窗都用烂泥、土砖封上,人都逃荒去了。老人留在村庄里死掉,狗就吃死人,苍蝇到处都是。河南的水井和别处不一样,就是挖一个大池塘,池塘因干旱都干掉了,没有水。我渴得实在走不下去了,当时是在快到洛阳和颖上之间,蝗虫多得不得了,大蝗虫满天飞,小蝗虫遍地跳,一脚踩下去能踩死十几个二十几个。我去找水,所有水塘都是干的,好不容易看到一处水塘里有一块大石头,我用力去推居然推动了,石头下面有一小块潮湿的泥,就挖了些潮泥抹进嘴里,又挖了一些泥用手绢包着,给同伴含在嘴里,不然我们真的渴死了。河南的灾荒相当惨,连死人肉都有人卖。养不活的小孩子插个草标卖。

终于到了四川,我去重庆找我哥哥王宏济,他在重庆兵工大学,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大学,见到他我很高兴。我哥之所以上兵工大学,是因为这里每个月还能拿一点钱。然后我又到了江津,那里有我一个堂兄王洪江,这个堂兄是我父亲培养出来的,是法政大学毕业,我就去投奔他。9月28号,国立九中免费招收流亡学生,有不少大学教授做老师,师资很好,学生参差不齐,像我从上海去的,英文水平不好,其他方面都还不错。我的高中就是从这个国立中学毕业的。我后来的爱人凌起凤家就在当地,我在江津上了高二、高三两年学。

1944年高中毕业后,我想考大学读新闻系,为民做喉舌。当时新闻系很吃香,刚创办不久,以前是没有新闻系的。当时有三个学校有这个系,一个是成都的燕京大学,在华西坝,要自费的,对我是不可能,因为没钱;一个是中央政校(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一个是复旦,复旦是最有名的。我那时很穷,没钱坐汽车,所有能走路到的都走着去。复旦在北碚,属于重庆,但离重庆很远,一路看到好多去考复旦大学的学生,天很热,有的中暑了,死在路边上。我考了复旦,又考了政校。本来我只想考复旦,不想考政校,但被我哥哥骂了一顿:“你就那么有把握吗?万一考不上复旦呢。”因为当年有596个学生报考复旦,但学校计划只取12个,最后实际取了30个,因为考生多,考得好的也多。我请了一个老先生免费教我古文,是安庆一个很有名的饱学之士,叫郭寿康,讲古文讲得特别好,如韩愈之类比较难讲的古文都讲得很清楚,我还是很想多学习的。考完复旦后,我自我感觉考得很好,就预备不考其他学校了。因为我哥哥考大学也是考得很好,考一个取一个,他西南联大也考取了。因西南联大在云南,太远了,我就没有去考,考复旦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考上。到发榜的时候,是复旦先发榜,我每天偷偷跑到江津的码头等报纸来。重庆出的报纸要用船运到江津,每天下午必然到,我每天到那里等着看发榜。那天一看复旦发榜,自己得了第七名,很高兴,回到家里,堂兄正在打麻将,看到我说:“你回来了?”我把报纸递到他面前,说:“你打完牌看吧。”说完我就很得意地到凌起凤家去玩了。凌家条件很好,四面八方的年轻人多,在她家可以听留声机,大家一起唱歌曲,一起玩,那里成了一个集会的场所。另外,她家接人待物很好,我常常在她家吃饭。考取复旦之后,我心就安了,等于有一张饭票,有饭吃,有地方睡。如果考不取,我就打算去打工,明年再考,或者到白沙,那里有个先修班,先补读一年。

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学校里发生了一个案子,这个案子后来没有很好地破,但是把学生逮捕了一些,有一个学生还死在监牢里。这个案子是有人在早饭的稀饭桶里放了砒霜,下了毒,凡吃了的人全体都呕吐。我那天睡懒觉,偏偏没有去吃,我同寝舍的都去吃了。那些中毒已经昏迷的学生,要把他们送上船过江去江津县医院抢救。那船是很危险的,江里常漂着死人。我在江津的时候认识两个好医生,一个是德国留学回来的,叫张西尧;一个是安庆的(因为凌铁庵是安徽人,他家里有很多安徽同乡),在法国留过学,很有学问。我请他们帮忙救治。后来我在复旦读新闻的时候,就这个案子写了篇文章,也是我第一次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发在《江津日报》。我对江津医院的医生感觉太差了,他们对这些中毒的学生很冷漠,好像生命对于他们无所谓一样,既不拿好药,也不允许请外面的好医生来看病,也不按照正规的治疗方法来治疗。这些学生都已经昏迷了,心跳已很微弱,也不给打强心针。情急之下我请张西尧来给他们治,张就对江津医院的医生说要赶快打强心针,不然的话命就没了。于是那些医生就和张西尧吵架,张西尧就走了。我一直坚持要打强心针,那医生看我这个学生很会闹事,看我认识的人好像也挺多,最后才打了,把学生都救活了。但是他们的态度很坏,这些中毒的人应该继续给药的,哪怕至少要给点葡萄糖什么的,可他们不给。所以我写了这件事,送到《江津日报》去,用我的真姓真名发表了,影响挺大,让我觉得写东西很有用,于是决定学新闻。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写文章了,当然也跟穷有关系,写文章有稿费。刚开始写点散文、小说,譬如凌起凤的二姐、姐夫的事,我了解情况,就写了一篇《青山葬连理》,题目起得有点俗气,基本故事情节是他们二人的故事,写空军对日作战的历史。还写了《老伦明的梦》,在我算是进步的东西。当时感到农民很苦,国民党抓壮丁很厉害。四川的农民很淳朴,我们学生穷,学校旁边有橘柑林,结满了橘柑,其实橘柑价钱并不贵,但是我们连吃这个的钱都没有。四川当地有个规矩,你路过橘柑林口渴的话尽管吃,但不许带走,吃完的橘子皮橘子核放在树下就行了。知道这个规矩后我们学生就常去吃。可是后来有些学生破坏了这个规矩,不但吃还大量地带,农民就不愿意了,我毕业后听说这个规矩取消掉了。四川的同学因为家在当地,有时候请我们去家里吃饭。当地民风真淳朴,你碗里的饭快吃完时,他就用饭瓢把米饭一下子又扣到你碗里了,怕你客气吃不饱。其实我食量不大,一碗饭就吃饱了,所以第二次去他家吃饭,要提防着他把饭再扣进我碗里。

在重庆读复旦的四年里,我写了不少文章给报纸。复旦大学里进步同学比较多,地下党也比较多,跟他们接触才了解了外面的世界,听说了延安。抗战胜利后,1946年暑假,我离开重庆回下江,当时叫复原。那时学生如等学校一起回去,大概要到夏秋之际。于是,我就跟几个同学约好自己走。临走前,我去看望了重庆《时事新报》总编、我在复旦大学的老师王研石。上半年,我在去上海的时候,写了一篇《匮乏之城——上海近况巡礼》寄给了《时事新报》。在文中,我介绍了抗战胜利后上海的情况、国民政府在上海的表现、上海人民的实际生活。发表后,该文很有些影响,王研石老师很满意。我这次去,王老师给了我一个特派员的名义,但是无工资,只有稿费,至于需要我写什么,或是我想写些什么,可通过长途电话或航空快信联系。王老师说:“现在大家都想回下江,很想了解从西北公路一路去沪宁的情况,你就翔实报道,你写一篇,我就发一篇,一定要好好写。”当时我走成渝公路从重庆到成都,由成都转西北公路经广元到汉中,翻秦岭出川,由川入陕。我坐汽车到宝鸡后,转陇海铁路、津浦铁路到上海。一路上,我以特派员王公亮名义,以“西北公路记行”总标题写了很多稿子,将沿途所见所闻都记载下来。这些稿子后来都在《时事新报》登出。我到上海后,又多了两个头衔:上海《现实》新闻双周报记者,台湾《新生报》南京、上海特派员。这样采访起来更方便。那时上海的新闻采访并不自由,有新闻检察官常检查。

青年王火

我开始关注对于日本战犯(乙级、丙级)在南京、上海的审判。当时,国民党政府对日本战犯很宽大,上海战犯集中营关押着上千名战犯,他们在监狱可以听留声机、唱歌、跳舞。谷寿夫每天都可以散步。对于制造南京大屠杀的朝香宫亲王,国民党政府没有把他列在审判人员中,没追究他的任何罪责。松井石根(大将)也只是在东京接受审判。南京拘留所里关押了曾经杀中国人比赛的两个日本中尉,以及谷寿夫、日本驻香港总督矶谷廉介、酒井隆等人。而日本人在战败前把监狱里的中国人都杀了。国民党政府对日本战俘如此宽大,一方面是美国为了防止苏联的进攻,在日本保留了天皇、皇族;另一方面,国民党要打内战,需要利用日本军人。蒋介石认为冈村宁次对付共产党很有一套办法,就让冈村宁次住在南京洋房里,受到优待。日军中有专业军事技术人员也被国民党接收了,阎锡山就收了许多日本兵在他的队伍中。国民党政府对大汉奸也比较“宽大”,老牌大汉奸梁鸿志关在上海履理路“楚园”时,不仅住单间,还有小老婆陪着,吃饭也是自家厨子来做。中国民众对国民党这种行为很是反感。

我是较早开始采访南京大屠杀一案的,那时采访这个案件的记者并不多。1942年,我曾路过南京。那时的南京城人烟稀少,坟堆众多,当地人跟我讲日本人在南京屠杀了很多中国人,下关据说杀的人最多。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在南京贴出告示,要求民众举告南京大屠杀。当时中国人的观点是女人受了侮辱是不愿讲的,所以举告的男人很多。

我认为南京大屠杀中国死亡30多万人这个数是比较可靠的。我在战后曾调查过南京户籍。战前南京是一百多万人。打仗就算跑掉50万,一般老百姓是不会走的,他没有什么钱,只有房子、田地这些搬不走的东西,跑的大都是有钱人和当官的。日本人分了三路进攻南京,主要是从上海沪宁线进攻南京,当时估计逃到南京的外地人有10到20万。蒋介石开始还是想守南京的,毕竟这是国民政府的首都,不守影响太大,而且蒋介石还是希望德国大使陶德曼居间调停,守南京,蒋觉得还可以增加自己与日本谈判的筹码,最后唐生智奉命留守南京,蒋介石把自己精锐部队教导总队也留给了唐生智,当时南京的国军估计有20多万(从上海退下来的军队、南京留守部队加起来)。这样算下来,当时南京的人口大概是50万+20万+20万=90万。可我1942年去南京时,看不到什么人。南京伪市长高冠武经过明孝陵时,看见到处都还是中国人尸骨,这时离南京大屠杀已经过了两三年。高冠武后来把明孝陵将近3000多人的尸体收集、埋了起来,立了一个“孤魂碑”。花神庙也是南京大屠杀时,日本人集中杀中国人的地方。日本人现在总是说中国人拿不出确切死亡人名单,这怎么可能拿得出来呢?有的是一家都被日本人杀光了,有的女子受侮辱后,又不愿出来讲,再加上抗战时间这么长,拿出名单这怎么可能?后来有中国人说南京大屠杀死这么多人,是因为“中国人的奴性”导致的。我在《文艺报》写了篇文章反驳了这个观点,日本人杀南京老百姓和中国战俘,那是有计划的,他把中国人用绳子绑住串起来,赶到下关或水坑等地方,集体屠杀,然后又用汽油烧,这样可以做到毁尸灭迹。这种集体屠杀坟、大坑很多。国际红十字会的拉贝对此也有真实记录。包括躲进国际难民区的中国人也不能幸免。日本军队常到国际区抓人,一个是抓中国兵,日本人看中国人手上是否有老茧,如有老茧,就认为他是中国兵;一个是抓中国妇女(我在《战争和人》中写的庄嫂就有这样的遭遇)。南京大屠杀之后,有个中国人在新街口开照相馆,就有日本人来冲洗照片,说要寄回日本。照片中都是屠杀中国人的场面,很残忍,水坑里都是尸首、人头。1942年,汪精卫还都南京时,南京已没有什么人。对此,周佛海在日记里也有记载。抗战胜利后,南京也才几十万人。30多万中国人被屠杀,东京军事审判庭是认可的。

我在抗战胜利后采访南京大屠杀案件时,来找我讲述的男人较多。其中就有一个叫陈福宝的二十几岁年轻人,他曾到东京军事审判庭去作证。他跟我说,东京审判庭并不认可他的说法,他激动地说自己可以带着他们指出哪里哪里是杀人坑。日本人当时抓到他时,他被像绑螃蟹一样绑着押到五台山。日本人让中国俘虏自己挖坑,那些坑连起来像战壕一样,然后让俘虏自己下去,日本人就这样把中国人埋了。陈福宝年纪小,挖得慢,日本兵一生气,上去就把他摔昏过去,日本兵以为他死了,就没管他。日本兵走后,他慢慢醒了过来并记住了那个地方。他亲戚也是开照相馆的,也看到日本兵屠杀中国人的许多照片。其中就有谷寿夫第六师团在南京的罪证。我曾参加了南京军事审判庭对谷寿夫的审判,法庭当场出示了许多第六师团抢劫、杀人、强奸的证据和纪录片。谷寿夫还一直在辩解,当时审判长是石美瑜,检察官是陈光虞,他很厉害,亲自去看了几处万人坑,实地了解日军所犯下的罪行。当时在南京被审判死刑的日本高级战犯并不多,酒井隆是第一个在雨花台被枪毙的日本战犯,他主要是在广东犯了很多罪行。枪毙谷寿夫时,南京民众去看的比较多,有几千人。枪毙前,谷寿夫还不服,写了遗书通过日本联络委员会转交给了他的家属。前几年,谷寿夫的家属还在替他喊冤。谷寿夫被枪毙那天,我记得他穿着便服、戴着帽子,被国民党士兵推着走,然后就在背后一枪,酒井隆也是这样被行刑的。他们的骨灰还被允许带回了日本。

王火以“王公亮”之名发表在1947年2月10日重庆《时事新报》上的文章,报道南京大屠杀主犯谷寿夫受审的详细情况

我在南京采访时,有意识地寻找一些女性受害者,其中李秀英就是我主动去采访的。李秀英曾到审判谷寿夫的法庭作证。她从小会武功。我初次去拜访她的时候,她用一个长长的蓝灰色围巾包着脸,只露出眼睛。她丈夫姓陆,我采访时,主要是她丈夫跟我讲她的情况,丈夫讲的不对时,她会及时补充。我后来把李秀英的遭遇写进了一篇《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记南京大屠杀时的三位死里逃生者》的文章中。文中,我还介绍了一位保卫南京城的担架大队大队长梁廷芳。我后来在创作《战争和人》时,庄嫂身上就有李秀英的影子,写尹二也是借鉴了这位大队长的遭遇。

我在上海也采访了日本战俘营中的一些人,这些人后来都被遣返了。可国民党政府连他们的罪行都没搞清楚,就都遣返了。其中有一个日本科学家,我想他肯定是搞生化武器的,还有很多日本宪兵。后来,我写了一篇《访江湾日俘营及虹口日侨》文章专门谈及这些日本战俘。我在上海参加了对冈村宁次的审判,那次审判很可笑。审判是在上海市参议会大礼堂举行的,参加的听众很多。审判长还是石美瑜,检察官换成了口才很不好的施泳。法庭专门为冈村宁次聘请了三位中国律师:钱龙生、杨鹏和上海的江一平大律师为他辩护。石美瑜在审判中总是帮冈村宁次说话,而检察官说话也总是结结巴巴,软弱无力,我在旁听席上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天法庭宣布:由于证据不足,当天只审不判,休庭。1月26日,法庭要对冈村宁次宣判,但前一日我去申请旁听证时,却被告知不让进了,法庭只允许中央日报、中央社、扫荡报等少数报社记者参与报道。法庭宣判冈村宁次“无罪”,说冈村宁次投降有功,正因为他,日本军队投降时没有乱起来,这实际上是国民党政府在包庇冈村宁次。宣判的第二天,冈村宁次就和其他200多名战犯坐着美国的船回到日本。而且他的遣返是保密的。为什么现在日本右翼势力很大?能不大吗?这些人都没被宣判有罪,都活着回到日本。冈村宁次后来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还感谢了石美瑜对自己的帮助。蒋经国后来还请冈村宁次到过台湾,那时台湾怕共产党打过来,石美瑜还参加了会见,像老朋友一样。

我的观感是:国民党政府对于日本战犯、汉奸的审判不公正、不彻底,贪赃枉法、包庇太多。再加上战后国民党官员的“五子登科”,国民党政府很失民心,这也催促了国民党的垮台。但其实国民党建都南京时,建立中央军校(前身为黄埔军校)时,国民党、国民政府也是革命的庞然大物,我现在还记得黄埔军校的军歌:“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作奋斗的先锋。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的民众,携着手,向前行,路不远,莫要惊。亲爱精诚,继续永守,发扬吾校精神,发扬吾校精神。”抗战结束,日本败了,国民党也烂掉了。

这一时期,我还写了《汹涌澎湃的上海学潮》等关于学生运动的文章,还有反映洞庭湖游击队的《漫天风雪话江南》,以及反映上海实际情况的《上海在不景气中》《从水电事业中看上海》《苦难中的江南造船厂》等文章。我那时胆子大、手痒,这些文章刊出后,王研石老师和读者都反响不错。但是中共地下党的陈展曾提醒我不要写太多这样的文章,我一直到陈展被抓才意识到危险。这段记者生涯,对我人生而言是一段很好的经历,都是亲身经历的事,没有编造,都是事实,对我以后从事出版编辑、文学创作都很有帮助。这使得我的作品源于生活,经过艺术化的处理,又高于生活,真实而有自己的特色。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我的未婚妻凌起凤要随她父亲到香港。我当时想他们不会去台湾,因为台湾不喜欢我的岳父凌铁庵。凌铁庵一直与很多进步人士有来往,作为国民党元老,他对蒋介石那套“独裁统治”、特务统治极其反感。当时我有两位进步朋友,就是得到起凤和她父亲的保护,才得以脱险。一个是我的大学同学邵文绅,一个是中共地下党员陈展。凌起凤和父亲飞到香港后,台湾就派人来动员凌铁庵到台湾。凌家到香港后,经济上确实出现一些问题,再加上一些别的因素,凌铁庵最后还是决定一家到台湾。后来,我一直写信让起凤回来,经过慎重考虑,经过一些波折,起凤后来还是告别家人,回到上海与我重逢。《霹雳三年》的女主角写的就是我的妻子凌起凤,其中《品茗莫愁湖》《情定花神庙》两篇完全真实。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我先在上海总工会工作,不久就调到北京中国全总,编《中国工人》杂志。因为工作关系,中南海我去的比较多,只要去之前打电话联系好中央办公厅的同志。那时候是从长安街西街(府右街)西口进去,我从来没有见过毛泽东。当年,我们编辑出版的《中国工人》发行最多时有六七十万份,最少的也有十几万份。

王火著《霹雳三年》

到了1958年,北京的生活开始出现一些问题,先后出现了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当年8月,我出差到甘肃采访。甘肃正在大兴引洮水入山,把洮水引到山上去,民工日夜干活。甘肃那个地方是白天热,晚上冷,我嗓子就是那时候出的问题。我有次去工地采访,跟司机说第二天来接我。结果,当地司机没听清楚我说的话,第二天没来接。晚上我只有住在工地,工地太冷了,结果导致我嗓子发炎出了问题。我那时候不是党员,却让我主要负责一些重要领导人的约稿工作。我曾经负责向罗瑞卿总参谋长约稿。当时因为要开全国民兵会议,组织上安排我约他写稿子,他就叫我跟傅秋涛上将联系,这篇稿子发表后,外电也曾报告过。这篇文章主要是警告台湾不要乱动。

1949年以前,我在复旦大学任助教,那时助教是有工资的,拿25块钱研究费。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开始实行的是供给制,大家都吃大灶。到了1954年,就改成了工资制,当时先给我定的是十六级,后来调到十五级,后来又准备调到十四级。当时,我们单位美术组有个组长,他家里人比较多,生活比较困难,他定的级别并不高,看到他的情况,后来我就把我的十四级工资指标让给了他,这种做法在我看来很正常,没觉得什么。当时我发表文章,也没有用自己的本名。1960年,要开世界工联执行局北京会议,组织决定调我到宣传处工作,可能因为我会一点外文,其实我也只会一些英语,我记得我翻译了两封信。在开幕式前,大会组织者要求我给少先队写一首诗,朗诵给亚非拉的嘉宾们听,主题是反对修正主义。我从当天晚上一直写到第二天早上四五点钟,熬了一夜,经过审查,说不行,还得改,后来算是通过了,又赶紧让红领巾队员们背诵。第二天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会议时,少先队员举着队旗,然后列队朗诵。

60年代初,北京粮食短缺这个问题还是比较严重的。北京城里办了人民公社,我和爱人各自在单位的大灶上吃饭,女儿在幼儿园里吃。家里雇了一个保姆,后来她被安排去了城里的人民公社工作。我们夫妇俩每天要负责接送孩子,保姆的钱我们继续出。一天到晚都很饿,但那时的饿竟然把我以前的胃病彻底治好了。

王火“中国新闻工作者第一次全国代表会议”列席证

1961年,突然之间,我们这个刊物被要求“撤庙搬神”。《中国工人》每年十二期都要送毛主席看的,后来我听说毛主席在我们这个刊物上批了这四个大字。很快,中宣部就来单位传达最高通知,叫我们在外地的所有同志都要回来听传达(我当时带队在延安出差)。对于为什么要撤庙,我们都不是很清楚,我想可能是跟刘志丹小说有关系。之前何家栋在工人出版社出版《刘志丹》后不久,工人出版社就被撤销。后来,何家栋到了中国工人杂志社。中宣部传达通知后,我便做好了思想准备,我想我可能不会在北京了。我当时到北京已快十年了。我记得中组部开的介绍信是要我们到山东沂蒙山区,说两年后我们就可以回来。当我告诉爱人我要去山东,她说她也要去。我说,你要去,两年后我们可能就回不来了。我说,还是我一个人去,你带着孩子在北京。她说不行,我从台湾回来就是要跟你在一起的。你去两年,我也要去。我说你要去,还得打报告,组织上要批准才行。结果,组织批准了她的请求。不久,北京的城市人民公社也办不下去了,保姆又回到我们家。就这样,我和爱人先到了山东沂蒙山区,孩子和保姆留在了北京。以前康生在沂蒙搞过土改,据说政策很左。我到沂蒙时,本想找些地主、富农了解些情况,结果都没有找到。

到了临沂,我发现那里不错,有吃的,只要花钱就能买到东西。我分配工作的时候,当地干部科的领导同我谈话,说我比较难分配。因为我的资历、能力都很不错。当时我提出想去大学教书。临沂当地有一所大学是“反右”时办的,但整体教学质量和学校条件都比较差。后来,干部科同志跟我说,安排我到临沂省重点中学临沂一中当校长。这个临沂一中是归省里直接领导的,我同意了。到了之后,这所学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学校是按照苏联模式设计、建造的,很漂亮。学校的学生很多,当时学校正在进行教改,但是教改情况很糟糕,孩子们该学的都改了,学生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

我到任之后,开始学习教育学,后来又看了一些苏联的教育课本,我是边学边干。因为我尊重老师、尊重学生,他们对我反响都还不错。我去听课之前,也都会跟老师们打招呼。老师同意,我才去听课。在学习上,我向老师们虚心请教经验。后来我跟妻子商量,要不把孩子从北京接过来,爱人也同意了。

在临沂,我觉得自己在那里一辈子搞教育,也挺不错的。那里环境好,生活也好,我对老师和学生也都挺好,他们对我也不错。我当时真的是愿意扎根在那里。后来有一天,我在一个副校长的办公室看到了一个秘密文件,里面说学生出身成分要查三代。我们学校中的地富子弟当时占到27%,我想不通,就找书记谈了此事,他没说话,也许是因为我不是党员,他只是说调查后确实比较多。我说那这成分怎么算呢?他说,是要查三代。我后来跟书记说,我能否看看每个学生的档案,我想了解一下他们的实际情况,尤其是毕业班学生的档案,书记后来同意了。我发现,有的班主任对出身好的学生,评语就很好;对出身不好的学生,评语比较差。我觉得让学生带着这样的包袱毕业很不好,我不同意。我就对一些老师的评语进行了修改,但有的班主任不同意修改,就把此事跟书记讲了。我也跟书记谈了我的想法,也跟一些班主任谈了我的建议,但有的班主任对此一直怀恨在心,“文革”时候就报复了我。

我到学校后,发现这个学校还有20多个老师是“右派”。我当时大吃一惊,120多个老师中就有20多个是“右派”,怎么会这么多?他们说都是那个副校长给打的。譬如有一个物理老师,曾经是国民党的起义军官,只是因为副校长讲了一句“他应该是‘右派’”,结果他就被打成了“右派”。这让我想起来,上海电影制片厂有一个叫杨华的门卫,他曾经是香港著名的演员,因为他反对港英政府,就被驱逐回大陆。1957年,因为上影的领导也讲了这样一句话,说他应该是“右派”,结果他也成了“右派”。

王火全家在山东临沂中学

我在临沂呆了一段时间,不久山东省副省长兼宣传部长决定调我到山东大学创办新闻系。他认为我是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的,在山大教书可以帮助他们开办新闻系,但是我没有去。我说我愿意在中学工作。

这个省重点中学干部子弟比较多,军队干部子弟和农民子弟也比较多。当时在沂蒙农村,如果有一个高中生就不得了。山东作家王兆军就曾经是我的学生。我在那里也做了一些实际工作。学校附近有条河,每天都有学生上下学过河。如果下雨,山洪暴发,河水就非常大,学生过河就非常危险。我当时规定,班主任必须每天要跟着学生一起过河,我要求班主任早晚都要这样做,我自己也都会去河边,带着学生们一个一个走过河。这些学生到了五六十岁的时候,讲到这些事还是很感动,还会记得我。在学习上,我有时看到老师修改学生作文,有的改得太粗,有的改得过于精细,我就对老师讲一些建议,老师和学生也都愿意接受。

我当时是准备做一个教育家了,也参加了很多当地的教育活动,也曾尝试着写些儿童文学作品。可我内心却还记挂着我那部长篇小说。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我就开始用业余时间创作长篇小说《战争和人》。写完后不久,当我离开北京前往临沂的时候,就把稿子交给了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编辑。编辑看完后,评价很高。但不久,中央就传达指示说“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这是由《刘志丹》小说引发的。当时,各出版社都很紧张,赶紧检查各自出版的小说。我这部小说,也就因此被推迟出版了。过了几年,中青社给我寄来稿子,说让我再修改一下。可不久,“文革”开始了。当时学校成立了上百个战斗队,我的大字报也被贴了出来,我的这部稿子也成为了“大毒草”。我后来写一篇回忆录专门讲了这段历史。

“文革”开始,一个姓鲍的老师跟我说:“不行,咱俩回上海吧。学校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课。”我觉得这个建议可以,我回家跟我爱人说了一下,爱人也同意。就这样,我和这位鲍老师就化了装,戴着草帽,卷着裤腿儿,买了车票就回上海母亲那里了,爱人和女儿则留在了临沂。呆了两三个月,爱人给我写信说临沂城安定了,我可以回来。回去之后,我被斗得很厉害,感到活不下去便想到了自杀。爱人跟我说,她可以陪我一起死,她拿出当年从香港悄悄带回大陆的三百粒安眠药。但她劝我要冷静地想一想,我们现在有了两个可爱的女儿,我们走了,孩子怎么办?自杀的人是以叛徒来对待,医院不会管我们,孩子也会受一辈子牵连。我想了很久,坐到凌晨,我跟她说我不死了,再苦我也要支撑下去。

我是在“文革”结束前入的党。解放前,我就曾申请入党,那时地下党负责人告诉我,我的入党问题不着急,我在党外可以做很多事情,组织对我是信任的。也确实是这样,1949年以后,不论我在上海,还是在北京,组织上对我都是很信任、很重用。在上海,工会负责人的讲话稿都是由我来写。到了北京,让我负责向郭沫若、田家英、罗瑞卿、谢觉哉等重要领导约稿。1957年,组织上也没有把我当“右派”分子对待。1961年,我带队到临沂,入党介绍信上还清楚地写着我是“入党培养对象”,70年代,组织上派我到上影厂参加《平鹰坟》的剧本修改,我当时是跟鲁彦周、白桦在一起。有一天,临沂那边打来电话,让我赶紧回去。我回去后,组织上就解决了我的入党问题。

“文革”结束后,我在临沂负责当地出版工作,但我对此没什么兴趣,我也在考虑自己以后的工作和出路在哪里。在临沂时,我曾写过一部有关汉斯·希伯的《外国八路》,我写之前没有人提到他,我写之后关于希伯的文章多了起来,很多人开始关注他,他的墓在临沂也得到了重修。我也曾考虑去南京工作,当时《十月》主编苏予曾经帮我找过人。但我这个人,不太愿意主动去求人办事。这时候,四川成都我的同班同学马骏(原名张希文,曾是复旦大学学生会主席,上海学联主席、华东学联主席、全国学联副主席。开国大典,他代表学生上天安门,受到毛泽东接见。“反右”时,他被打成“右派”,送到了彝族地区劳改,后来下放到泸州去教外语)从成都来信跟我说,他在四川人民出版社担任副书记、副总编,他在《红岩》上看到了我的一部长篇小说(《浓雾中的火光》),希望我能到成都跟他一起做出版。我动心了,那时四川的出版社做得很不错,加上老同学又在那里当领导。我和妻子商量,我们决定去四川工作。开始,临沂当地不放我,我就去省里找了当时省委副书记,我说我想到四川去写我的东西去,继续做出版。后来他们还是同意了。我就跟马骏联系,说我可以立刻到四川,家属晚些到。当时,很多学生、朋友送我,场面还是很感人的。

我到成都后,担任了四川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后又参与创办了四川文艺出版社。1995年,我还获得了全国劳动模范称号。我在四川做了几年出版,工作还是很愉快的,尤其当时李致同志担任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期间。他很支持我的工作,他是从四川人民出版社总编调任到宣传部的。

我到四川后工作太忙,当时四川出版社积压的稿子有两千多万字,一些名家的稿子也被压着,虽然当时有些作品不算太好,但我认为这作品还是有文学历史价值的。就这样,我把自己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看稿上。因为工作很忙,自己的创作计划也被推后了。当时还闹出一个笑话。我有时下班,会把要处理的稿子装在包里带回家看。当时我住的是旧房,离厕所很近,味道不好,晚上看稿时,我就把窗户打开。有一个同事总怀疑我在干私活,有一天他轻轻走过来,看见我半夜还在看社里的稿子,他很感动。我就是这样工作,很快就把积压的稿子都处理完了。后来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我的一只眼睛受了伤。那天我要拿一本要付清样的稿子去印刷厂,我们的办公楼原是国民党时期四川盐务局的楠木楼,一座漂亮的洋房,当时要拆掉它盖成十四层出版大楼。工人在地面上挖了很多坑,当时天下大雨,我赶着去送清样,却突然看到一个小女孩儿掉在水坑里。我赶紧过去,跳下水坑把小孩儿托了上去。当我从坑里往上跳的时候,没注意上面有钢管,我的头猛地撞到了钢管上。我在水坑里躺了一会儿,上来之后,赶紧让同事把我送到了医院,医院说我脑震荡,颅内出血了,我当时已不能讲话,也不能认人。我被送到成都军区总医院,省委很重视。医院说要开颅,把三个出血点的血吸收,如果不开颅,很可能出危险。后来动手术时,医生把我的视网膜弄坏了。之后我又到上海著名的眼科医院就诊,但那里的医生也回天无力。医生告诉我以后恐怕写不了东西了,我的眼睛很可能失明。我同妻子说,自己可能会是一个废人了。妻子安慰我说,还有盲文。那时,我还真学习了一段时期的盲文,还用盲文创作了篇文章,讲的是上海著名眼科医生“东方一只眼”带的两个女徒弟的故事。最后通过上海医院的努力,我的另一只眼还是保住了。回到四川后,我因为只能用一只眼,吃饭、走路、工作都很不方便,我想出版社工作自己是无法继续了,就找到四川省委宣传部部长李致,提出辞职,但李致不同意。最后我跟他讲了一句推心置腹的话。我说,这个出版社凭我现在的能力,是不可能干出一流的,但我还是想做一名一流的作家,最后李致答应了我的要求。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中国刚成立时,我在上海就想写一部史诗性的东西。不久,我就开始写三部曲,我认为自己的生活经历足够支撑这部小说。我这部小说中有一百多个人物,每个人物都很有自己的形象特点,“文学是人学”的这个观点,我是认同的。无人物,净去抄袭别人,这是不对的。我那时在上海、北京的工作很忙,但我还是愿意写,有时忘了一些素材,我就问问我的爱人,她会帮我补充一些资料。我每写完一部分,都会给夫人看,问问她的意见,她也会提自己的看法。

我的三部曲从西安事变写起,然后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我当时准备写四部。我认为西安事变是很重要的,如果没有西安事变,蒋介石不会下决心抗日。抗战晚期,国民党特务统治很厉害,腐败也开始蔓延,人们对此非常反感。我认为我不能只简单地写历史,要从文学的角度来创作。我的书名都是用的唐诗。第一部取名《月落乌啼霜满天》。第二部取名《山在虚无缥缈间》,因为那时候抗战打了好几年,中国究竟会怎么样,谁也不太清楚。第三部叫《枫叶荻花秋瑟瑟》,枫叶是红颜色的,秋叶是白颜色的,当时国民党开始反共,准备打内战,但还没有开始。这部小说有我自己的经历,当然我也受到了《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悲惨世界》等小说的影响。我认为创作,历史还是要真实,在我之前也有写抗日战争的,但都是写国民党不抗日,这不对。我这部小说里面,我写的国民党还是抗日的。在我这部小说出版后,很多人开始写国民党抗日了,这是历史,应该尊重,这样作品的历史性、真实性也会比较强,读者也会信服。

到了文化大革命,我的这篇小说突然成了大毒草。说我是为国民党树碑立传,造反派把我这部小说当做大毒草拿去展示。我对于造反派的这种说法不承认。后来他们把稿子退还给了我,但很多已经被删改或抽走,只留给我一部几十万字的残稿。当我去问我的其他文章去了哪里,造反派告诉我,被红卫兵拿去当大便纸用了。

“文革”结束后,人民文学出版社想出版我那部长篇,当时编辑叫于砚章,他约我继续写。我就开始写,因为曾经写过,材料和素材都在脑子里,所以写得比较快。我是1982-1983年把第一部写完的。到四川后,我的《战争和人》三部曲的第一部《月落无啼霜满天》出版了,马识途(那时我跟马老还不认识。我很佩服马老,他比我大10岁,他是第一个陪同解放军进成都的带路人。《解放大西南》电视剧中,有一个镜头表现的就是马识途。为了革命,马老家破人亡,我同马老相识是我到四川后开始的)看完我的这部作品后,写了一篇评论,那是当时第一个关于我这部书的评论文章。他认为该小说真实、吸引力强。马老年轻时去过南京,他在中央大学上过学,他很了解我写的南京“六朝烟水汽”。因为我小学、抗战后都在南京生活过。我的作品中很多都是我的亲身经历。我的作品是打开窗户给人看的。苏州的雨巷和小桥流水、寒山寺、虎丘,这都是我亲身到过的地方。我在香港回忆录中写的香港生活,让一些香港老作家都很惊讶:“这个人怎么对香港如此熟悉?”因为我曾在那里生活过,我曾三次到过香港。最近一次是我带领中国作家代表团路过香港去台湾。我在香港停留时,还去过我曾经住过的地方,但都不一样了。现在香港的中环与当年也不一样了。后来,因眼睛受了重伤,只能用一只眼写另外二部,我用了四年,写出了《战争和人》第二部和第三部。每当我写出一本,人文社就出版一本。三部曲出版后,反响不错,曾经开过研讨会。冯牧同志主持并讲话,他说我的这部作品中,有史、有诗、有魅力,有人物的魅力,有文化的魅力。我认为《战争和人》这本书是可以作为一份文学史料留存下去的。我的这本书到现在有八个版本,如果让我现在再改,我可能会改得更好一些。三部曲出版后,我觉得这部作品还是写长了,本来我的第四部已经构思好了,但当时不太想写了。最后我还是写了,名字最初叫《春风又绿江南岸》(《霹雳三年》)。作品中的人物变了,写法也变了,但与三部曲中的人物,还是有一些关联。我认为我主要写的是抗战文学,《战争和人》还是有些价值的,《节振国》《汉斯·希伯》这两本书也有一定的影响。

王火与慕津锋、计蕾合影

我的创作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我作品中的人物,有自己的影子,比如童霜威、童家霆,但他们又不是我父亲和我。日本轰炸南京,我经历过,惊天动地。我在平汉路差点被日本人打死。在武汉、广州、重庆,我都遭遇过日本的轰炸。当时在武汉,我目睹了苏联航空员参战。他们在皮夹克上都缝了一块布,上面写了四句话:“友邦军队 来华助战 凡我军民 一体保护”。这样是为了防止苏联飞行员掉下来后,中国人不救他们。到了重庆,美国空军也来帮助我们。冯玉祥、蒋介石、李宗仁我都见过。他们与民主人士在重庆的交往,我也都看见过。这种生活和影子在我的作品中到处都有,但我认为小说是小说,并不是传记。我希望自己既要写历史,也要谈出自己在文学上对历史的认识。本来我不想当作家,我想做一名记者。当年我看到萧乾在二战时发的照片、写的文章,让我很羡慕。储安平当年给我们上课时,常当面评论学生文章,他曾引用唐诗“语不惊人死不休”来教育我们。

生活甜的就是甜的,苦的就是苦的。回想起来,苦的有时候当笑话讲也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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