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私语(之五)
2018-06-12于晓威
于晓威
诚然,如果首先还承认这三点:(1)每个时代不可缺少文学;(2)文学创作是个体情感劳动,无法计算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同时作家不可以对它们进行标准化和批量化复制生产;(3)这些产品不是生活必需品。——那么,将文学完全商品化和市场化,就违反了市场的基本法则——等价交换。
问文学有什么用,和问空气中包含了78.08%的氮气有什么用,是一样的。空气中氧气含量只占20.95%,氮气对人体而言没什么用;但是如果将占了将近五分之四的无用的氮气抽空,就会发生氧气中毒的灾难事件。
海德格尔说:“今天,任何一门科学,物理的也好,人文的也好,要想获得它作为一门科学应该得到的尊重,就只有当它业已成为可以制度化、机构化、事业化的时候才是可能的。”对于文学组织和文学机构而言,不是使它们消泯,而是如何使它们以更科学更合理的面目出现,才是对的。
一切文化都分为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文学是精英文化中的精英。正如我们来到一座山上,尽管它树木丰富,郁郁葱葱,遍布柞树、杨树、梨树与苹果树,但如果其中没有白桦树,那么我们很难将其定义为一座有高贵品格的山。因为白桦树是被历史和文化赋予了高洁品格的树种,它代表一种高贵的精神。对一个国家、地区和城市来讲,如果仅有经济发达但没有文学,没有文学刊物,没有一批好的作家,它便不能脱离落后的本质,因为几百年、几千年的人类文明史证实了,文学被历史和文化赋予了高贵的品格,已成为符号化和精神化的象征。当代便捷的网上阅读、手机阅读并不能完全取代传统的纸质文本阅读,甚至它们越发达,传统文学刊物存在的价值越大。科学的快捷的诸如电脑3D美术、喷涂美术和仿制技术导致大量美术复制品衍生和泛滥,只能越加凸显艺术家手工创作的美术作品的价值,其变得更珍罕昂贵而不是由此减弱。文学 艺术是这个时代几乎唯一具有由个体生命独立创造特征最显、单位时间付出最大、拒绝集体合作最强的门类,文学艺术的情感价值与其展现形式存在的合理性与合法性正在于此。
文学最悲哀的就是作家走进一个小圈子里。当代有很多作家就是这样,终其一生,无有一役,互相吹捧与欣赏。大半生艺术无丝微进步,反倒人格倒退。我们要做的是,要么向远方看,进蔚然森秀之林;要么干脆独处,苦心孤诣于内心。
除了恶、自私、偏狭、蛮横、愚昧等,我不知道什么会成为禁忌。活泼的事物,与地球上的不同河流一样,都有各自流通的理由和自由。 美是通行的,快乐是通行的,你专注和推行一种趣味,你就无权和无法享受其他的更多的趣味。 没有什么“青春热血”之说,这样太廉价。拥有青春的最好方式就是保持热血。
每天,当头发掉了的时候,我们会轻轻叹息。后来,当牙齿掉了的时候,我们知道它不会重生。一个人的指头掉了,腿断了,器官坏了,均永久失去。这些都是受之父母恩泽,而父母是我们的上帝。上帝爱人。我们爱上帝。我们为爱上帝而爱惜自己的身体。因此,和平时期,任何来自外力的强力侵犯哪怕只是使皮肤受损,在我看来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行。所以,阿甘本认为,身体是人权的基础,只有在考虑到身体有限度的基础上,生命及各种各样的意义才爆发出来,民主也恰恰是作为对身体的维护和呈现而诞生的。在文学作品中,谁表现了基于对身体和人道的关注,谁就具有了最直接的民主性和现代性。
说“诗在远方”的,不外乎有两种迥乎不同的方向:一种是怀着真诚心,追求远方尚未抵达但相信一定会到来的史诗般真理;一种是麻木与眊视于眼前的现实,去弹拔自娱自乐的虚假琴瑟。我以为后者居多。阿多诺说:“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经常有朋友被退稿后问:你教我怎么改,我的文章不可以改一改发表吗?答曰,有的文章可改,是指结构系统,包括情节与细节、部分人物逻辑和关系的调整,它们属于技术和器物层面(当然,前提包括你已经占有的材料有价值)。有的文章无法改,是指架构系统,它不仅涵盖了结构,更涵盖作品的主旨和气韵、精神指向、内在情怀……如果它们不行,这文章就是无法改的——这就是文章“结构”与“架构”的区别。后者要包罗万象得多。扒掉一座老房子重新来盖,永远比盖一座新房子费力得多。
英国最著名的英格兰银行招聘雇员,首要工作是训练他们如何鉴定假币。那么如何鉴定假币呢?他们的方法是不让雇员接触到假币,每天拿出无数的真币让他们数,用真币练习点钞手感和直觉。他们的理论是,假币种类无穷,不要在区分假币上浪费时间。真币见得多了,自然会识别假币。所以,读书,读好书;交人,交高人。不要在低劣的事物上浪费时间。
保守的现实主义创作者往往会以这样一句话作为轻蔑现代派小说的理由:“画鬼容易画人难。”然而,现实生活中我们赞扬一个人有智慧,经常用的一句话是“鬼机灵”,在人的身上沾染一点“鬼气”,这没什么不好。 一位小说家如果想甩掉一些蹩脚的读者,他就必须锻炼一些格言的风格。格言不容争论,更不是保姆式的引导和照料。这样的好处是节省时间,凭着暗号般的心智迅速与知音共同向前。
有时候你在与对方交流和试图引导对方的过程中,會蓦然发现你试图说服对方或你所秉持的许多事物的观点,恰恰是因为你的忽略和习焉不察反而需要你以后自己来反省和强化的。人需要说话的目的不仅是告诉你“我明天出门”和“我还没吃饭”,而是呈现更深层次的含义,语言在语言中产生,意识也在语言中产生。写作也是为了自己有一种意外的、下意识的觉醒与成长。
写小说,最怕写到某处言不由衷。写闲笔和言不由衷是两回事。写闲笔是为了重新聚气,而言不由衷则相反,哪怕写了几段,气儿就散了。
先锋小说完蛋的11个理由
不可自我重复。由于大多数的先锋小说,在表现人生内涵与社会未知领域等方面时,均使用极端的表现手法和独特的哲学意象,这种鲜明的特征使它无法在形式或主题上重复自己,因而无法促成更多产量。而在一个物质化和符号化发达的社会,读者更容易记住的往往是频繁出现的作者名字和目不暇接的众多作品数量。
来自后面的攻击比来自前面的多得多。这可能是先锋小说的最大悲哀。
尽管如此,先锋还是启蒙或启发了落伍者,随着时间的推移,落伍者按照已掌握和已熟悉的地形图迅速跟进,并仗着人多势众而最终覆盖了先锋。
大多数成年读者虽已告别童年,但仍旧喜欢喂养式的文学。先锋小说的严肃策略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场场风花雪月,因而,吃得饱永远比看得好更重要。
庞大的出版机构和发表机构迎合了读者的口味。
电影和电视业界在消费文化上的表现则更为拙劣。它们对小说艺术的改编仅热衷于通俗易懂的线性情节,以及对现实生活做经验主义和机械主义的客观描摹。 多数的文学评奖好像也忽略它们。也就是说,在所有社会行业和分工里,大约只有文学的先锋是不受表彰的。
先锋小说哪怕再谦虚和推让,也卸不掉头上的“外国文学思潮的翻版”这一桂冠。糟糕的是,同样,我们的现实主义小说曾更多受到俄苏文学的影响却享受不到此等“殊荣”。不过退一步讲,文明被创造是伟大的,那么被传播其实一样伟大。这样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
不可否认,先锋小说作家内部出现了哗变与瓦解。有时候,跑得越快的先锋小说家,叛变先锋投靠另一股力量的距离也越短,可能也越大。比如投靠市场,投靠资本,投靠世俗的其他种种诱惑。
先锋小说的叙述和主题,冷酷而不温暖。在那些怕冷的人看来,除了夏天,他们是连春天也要抱怨它不够温暖的。
先锋往往需要更好的体力、更好的给养和坐骑,事实上这些都没有。文学的先锋多是在别人睡觉的时候,以夜为昼,徒步跋涉。然而终归气力不支,败下阵来。
即便这样,先锋还是胜利的。哪怕它会完蛋。然而,对人来说,又有什么事物和判断不会是最终完蛋的呢?在一条没有任何障碍或失去目标的地平线上,不管怎么说,先锋的身影还是温暖和激励了我们的双眸,他们孤独行进的勇气和堂·吉诃德式的周旋,为文学扯出了一面风一样的大纛。
何况,波德莱尔说过,先锋就是过渡、短暂和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
因此,我再一次向先锋小说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