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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将自己楔入这个世界,他已经拼命地削薄自己

2018-06-12白小白

南方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干草文字世界

白小白

他从闸口出来,走过十米距离,右转,才能进入两边用接机人墙围起来的长长甬道。这十米足够使我认出他来。这是我在见到他之前的想法。但实际上,他出来的第一秒钟我就认出他了。有点瘦削的肩上,斜挎着黑色书包。书包有点鼓,后来我知道里面装着他的全部行李。他的脚步很轻,这种轻,不是轻盈也不是轻逸,而是猫科动物接近食物时用力提着的轻。脚步落到地上并不踏出一点声响,似乎这脚并不与地面发生摩擦。但他的步子又很硕长,就像一双大脚增加了本来就长的瘦腿的长度,让步子看上去更长更舒张。因此他走路的样子像极圆规在瑕白的纸上旋转。看不见行迹,轻而易举地画出华尔兹式的柔长曲线。

这是我在龙嘉机场见到他的第一个印象。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前我们在纸上交往,通过文字或聊天。我在文字里认识的庄辜笑声年轻,活泼,有活力,笑起来有点像他的文字,浸着阳光照暖的干草味道。关于这个词,后来发现,我跟小庄有一点误解。他认识的“干草味”是河边的旱獭用牙齿收割起来储备过冬的那种青草,在阳光下汁液蒸腾,飘散在空气中的青涩甜腻。而我说的“干草味”则是秋天成熟的干草,被老父亲收割起来,铡成寸段,剔凈砂石土粒,不让风吹雨淋,草舍里堆着,阳光下发出糙而温暖的草香味。

显然这个迎面走来的男人与我认识的小庄不是同一个人,我的小庄比他饱满,比他多汁,更像个尚未涉世的少年。相比眼前这个显得单薄和苍老、拘谨得稍嫌佝偻的身形和提得紧紧的轻悄步伐,让我觉得他已经历了至少五十年风霜。两者中间隔了几十年的岁月啊。我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已经转了过来。但他显然没有在第一时间看见我。他的眼神躲在鼻子上方的近视镜里,直到近前才许我捉住,指引他终于看见我。他对我露出浅浅一笑,跟我拥抱。他的拥抱像一张皮。他本人没在场。但我能够感到他拥抱的力度,我能感觉到他的拥抱是用了力的。

小庄虽居西安,却自觉不是西安人,他总说西安于他,是太宏大,太端方了。而他自己更喜欢渺小些,柔软些。后来我明白他说的渺小与柔软不只是身形,而是生命姿势。他喜欢自然的生命姿态,不喜欢任何形式的盔甲。一个不戴盔甲的柔软的人不得不尽量缩小自己,减少与世界的接触面积。这是他略显佝偻的原因吗?他用减少交际来避免摩擦,生活简单到只剩下吃饭睡觉和散步,他的散步如同游荡,你可以想见一个青年,两眼放空地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行走。有时他会发给我一两张照片,那是他在公园深处碰见的猫。所有的猫都不躲他,愿意跟他玩。那可能是他一天最快乐的时光。

跟猫相处比跟人容易,为此他不喜欢工作。大学毕业后他先后做过几个工作,但这些工作显然于他不宜。父母为此很焦虑,他的回答是怕工作弄坏了他,影响他的写作,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害怕环境和环境里的人。于他而言,这世界是太糙了,这世界里的人太冒犯了。别人觉得无所谓的事,对他都会造成伤害。所以他不是因为写作才不工作,而是因为无法适应环境才躲进了文学,不是他为文学做了牺牲,而是文学拯救了他,使他勉强找到与世界的连接点。为了将自己楔入这个世界,他已经拼命地削薄自己,实在经不起一点振荡了。他甚至都不敢投稿,被拒的痛苦使他不能承受。

可他不愿意承认这点,因为这会使他觉得自己无能。从小的严苛教育使他觉得人应无所不能,不能适应工作或不工作都是一件无能到让人耻笑的事。因此他需要对所有关心他的人撒谎,跟父母说工作会毁了自己,跟朋友则编出各种各样的工作身份,一个时期编出一种。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一所大学的图书管理员。跟他的小女上司相处得不怎么愉快。他每天跟我说她的各种轶事,包括她的服饰和怀孕。是的,她怀孕了,所以还在图书馆工作有许多不便,因此他要常常中断跟我的聊天去帮助她完成一些小事。他还常常要去搬运书籍,因为他们图书馆还要负责运进和运出学生用书。我其实并没有仔细推敲过图书馆与经营学生用书之间的bug1,因为他说得太逼真,太生动,反而让我忽略了它的真实性。

交往久了,类似的小撒谎越来越多。有天他十分认真地跟我承认错误,说他经常说的“同学来家里”或“妈妈的学生来家里坐”都是谎言。他不在的真实原因其实是陪妈妈看一档综艺节目。我想了想果然他每次说家里来客都是周六。我其实有些莫名其妙,因为我并没有责怪过他周六不在或任何时候不在。网上聊天谁都不是必须时时在线的啊。但我随即明白他所以要解释是因为他自己心上不安。这说明他其实不喜欢说谎。谎言时时压在心上,使他不堪重负。但他还是常常说谎。说谎几乎成了他的谋生手段,如果他有谋生的话。说谎对他是个伤害,可他宁可说谎也不愿意做出解释。他不信任这个世界。

他不屑与世界摩擦,但更不屑与世界解释。这使他的写作不能落在现实之上。他一度很苦恼自己的写作不能反映现实生活,总是飘着。因为有个写作很好的人曾经这样说过。但其实他的作品是有根的,只是这根没有扎进现实。有人说艺术其实不来源于生活,而是与生活并行。如果艺术可以与生活并行,那么艺术的根为什么一定要扎进现实呢?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是现实的人。有个朋友说他是火星人,但他表面上并不同意,他很努力,他相信通过努力能让自己融入社会,成为人群中的一员。而他能够做的实在有限,写作成了通往人间的唯一路径,可是很显然,他的这条路又跑岔了。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在新散文观察论坛已经玩了两年,同时期过来玩的,都已经玩成了小有名气的作者,在省级和国家级刊物上发表作品,而他一直籍籍无名,甚至还从一起玩的小伙伴中消失了。他让大家觉得他很忙,忙得没有时间聊天。其实他一直都在,默默地看着,消化大家不时发来的发表信息的刺激和对自己作品的质疑,默默体味孤单和绝望。但他从未放弃阅读和思考。这期间他的作品发生了巨大变化,终于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文字已经比同时期玩的那些小伙伴们好上不知道多少倍了。他能确信的就是自己的文学观和对这个文学观的坚守与坚持,这使他与现实的矛盾越来越深,或许最深的时候他也会想要逃跑。

这从他的作品里面看得出来。他的《满世界的逃》,是由五个小短文组成,每个都与逃有关。但他不愿意逃得仓皇,逃得难看,他喜欢优雅,喜欢文明,他愿意世界是明亮的,世界里的人是快乐和活泼的,因此他塑造了一个又一个快乐的精灵,它们可能是一块石头上的苔藓,一根格尺上的刻度,一把玩具手枪里射出的子弹,或一条鱼放出的屁。他让它们逃跑,却也让它们把逃跑当成旅行,一边逃跑一边玩乐,快乐得忘记了自己是在逃跑。《交叉漫游手册》是他最近的作品,这时他已逃得疲倦,显然他受的伤越来越多,已经洞悉了一些世界的荒寒,也可能是他一直洞彻荒寒,只是他以自己的热力抵消它们,不使它们影响作品,现在他已经失去抵御之力,他的作品开始变凉了。

这与他早期的作品不同。早期的他是温暖的。或者说,是有力气温暖的。《镜底流殇》是写杨广的,他揭开历史的层层迷雾,切开阻碍洞勘人性的种种,带领我们看到了一个除去帝王身份的杨广,这个有趣的普通人才华横溢,浪漫纯真,任性率真得异常高贵。我就是在这个文里第一次闻见了他的干草味道。这文字亮晶晶的,华丽而温暖,你可以想见一个翩翩佳公子站在历史深处,小扇轻摇,举手间风流别致,眼睛里曲水流觞。《失魂引》则更显野心,他说那是他大学时代的作品,这本文稿中,我们看到,他已经开始了对人与自然与宇宙关系的思考。但《失魂引》给我们的更大惊喜是,这个少年开始尝试以文字呈现色彩之美,他试图带引读者通过文字走进色彩世界,这又比《镜底流殇》里的亮晶晶的阳光泽度更进了一筹。

有人说小庄的文本像舒尔茨,舒尔茨开了一个染料铺子,他将颜色铺成一条旋转的彩带,美得炫目;而小庄是将这些染料稀释了,并将它们融化开来,渗入字里行间。这使他的文本先天具有了色彩感,这使你在他的文本里有时没读到颜色字样,却明明看见了颜色,五彩缤纷的明丽之色。有人说小庄的文字有蒂姆·伯顿之风,因为他们觉得小庄的文本有童话色彩。但小庄的童话又不是黑童话,而更像是“白童话”。还有人说小庄像爱伦·坡,可爱伦·坡其实是平面的;而小庄的立体感更清晰些。他甚至已经不满足于立体,他在乎空间感,他努力塑建的空间无边无际,他的主人公们在里面无忧地奔跑与游戏,快乐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这样的小庄让初识他的人忘记他的孤单、悲伤和绝望。他也绝不会告诉你。他永远一个人,永远待在纷繁热闹的世界之外,看自己熟悉和不熟悉的人起起伏伏,偷偷拿自己的性情与作品跟他们比。但是这些关注又同时伤害着他,他越是欣赏他们的成功,越是为自己的不能融入痛不欲生。跟凡·高一样,他也会时时透露一个信息:“我希望我是他们中的一个。”有一种生命,生来就注定悲伤,生命对于他们,是上帝最残忍的恩赐。因为,活着,就是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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