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中堂(外一篇)
2018-06-12赵健雄
赵健雄
这是一次奇怪的旅行,起于某种特殊的因缘。我们的任务是四处去寻找“中堂”,一种中国书画传统的形式与布置方法。从前稍有能耐的人盖起居住的房子,通常有几间,进门是厅堂,对着门的那面墙,除了放置长案与一些摆设外,喜欢张贴一幅寓意深远的大画,两边对联,是谓中堂。
不过几十年前,至少在农村,它还几乎随处可见。
此次执意去寻找它的时候,却发现已难觅踪影。从浙江开始,经山东、甘肃、陕西、江西至福建,南北各选三省为代表,潜入最基层,欲找到它们,也找到了它们,不少却已是展品,而仍如从前那样作家居摆设的,仅仅少数地方还存在。
有没有中堂,并不要紧。
人们对生活方式的追求,发生一些改变,也是寻常之事。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深刻感知到中国正在变成若干个彼此折叠也可以联通,却并不一致乃至很难勾连的社会。最简单的例子,交通方式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表现工具,譬如绿皮火车,叫人想起20世纪的岁月,并且它就是20世纪的,使用20世纪留下来的旧车站,更多地贯通那些上世纪建成的老城区。在进出绿皮火车的站台,没有电梯,得拖着扛着行李上下楼梯,火车仍像20世纪那样,误点几乎多过正点,人们也好像不在乎时间,乘从天水到西安的绿皮车时,发现车厢里不少人,有的还是老人,他们已经坐了若干小时硬座,还要继续坐下去,列车终点是一个遥远的南方城市。
那样的记忆,对我而言,只发生在20世纪。
绿皮火车载客处于两极,要么奇空,一节车厢甚至只有一两个人;要么特挤,还是像20世纪那样,许多人站着,从上车站到下车。不知做此安排的人,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至于下乡的大巴。你对某些乘客说几点的长途客车到某地又是几点,通常他们找不到相应的车站,尽管这些车站一直存在着,大部分时候与他们的日常生活是没有关系的。
到了通渭,这里是国家级贫困县,年降雨量仅45厘米左右,被联合国粮食开发署确定为“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用旧县志的说法乃“光村赤地”。至今通渭乡下许多人家,吃水还靠砌起的水泥窖子,那里面有储存的雨水,但就在县城的宾馆,用水很是随意,甚至未见有什么节约用水的提醒。不经意间洗个澡,也许就用掉了当地人一家半年的用水量。
至于我們探求的对象,现在要么已没了,要么正在消失,譬如南方某城有名的老街是从前时代名人生活的高档社区,正被改造建设成旅游园区;新近整修的严复故居,还未重新开放,费了点周折得以提前进入,发现要找的中堂没了,不知道什么原因,管理员也说不清领导的意图。
负责接待的小姑娘工作非常认真,但显然缺乏历史知识,对提出的问题茫然无知。我们也在这个世界不同的折叠处,看得见彼此的脸,却难以明白对方心迹。
在山东,一个退居二线的干部把我们当成了中纪委派出的暗访者,可着劲儿提防,后来才搞清楚我们不是,突然就换了一张笑脸。我们此行的目的让他实在无法理解:寻找什么中堂,就为了拍一张照片?
甚至我们自己,也经常觉得哪儿不对劲。已经六十大几的人了,此行却是公出,现在基层干部过五十就要内退了,这能不叫人生疑吗?
也有与中堂意外相逢的喜悦,像在南昌的估民寺,发现庙宇里居然有成组成组的中堂书画,后来发现应该是当主持的老和尚自己写的,他的个人爱好成就了一种风景,但佛教与中国文化还是有缘的,因此在出生地印度几近灭绝后,却于中国生了根。天水旧城里更看到了民间收集来的许多中堂,那地方毕竟是中华文化的发源地,人也华润知礼。坐公交,和司机说一声去那里,他必定告诉你何站下车,到了一定叫你,即便你下了车,他还叮嘱你,到了某个十字路口用眼睛的余光与手势告诉你往哪里拐,就像你是他的亲戚或朋友。但换个地方,也碰到过只是问一声就极不耐烦的司机。
一个地方与另一个地方的关系,有时也是折叠的。譬如兰州几乎所有景点都对一切人免费,和杭州差不多。西安超过六十五岁就都免票了,而在南昌,票价高不说,就算七十岁的老人也只有半票优惠。这些方面,地域不同,规定也不同。
也在老区,一个叫漠陂的村子,把旅游经营权卖给北京的公司了,他们自己搞,乡民一年只能分到几十元,出于经验,对前来接手的外人自然更不放心。
我们终于找到了一堆中堂的影像,有的在民俗博物馆里,是展品;有的在老乡家里,却是整景摆出来的,尽管逢年过节他们也整,平时却不这么摆。也有的,名副其实的中堂,但房主与领导有意见,觉得你不是自己人,就不让拍。
一个国家的记忆与一个人的记忆一样,应当是慢慢消失的。我们的历史大概也消失得快,这似乎和我们的态度有关,仿佛谁也不在乎,拆房子,拆城市,更拆掉一切记忆。在这样的断层中,什么都可以和什么搭配,任何地方都可以与任何地方链接,形成所谓的折叠世界。
至于自然与人力的折叠,有时候真的可产生出美丽的风景。在兰州看黄河落日,在南昌看赣江落日,都有绝色。至于制造这样的风景有多少实际收获,又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谁说得清?
有点累了,我们选择尽快回家。
家里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放松身体与心灵,不用折叠。
但真不用吗?
如果世界是折叠的,它席卷而来时,你也只能听之任之,并眼见其切断眼前的通道乃至栖居之处。
时间的魔术
收到一则短信,只有“再见了”三字,心头一晾,因为读起来有诀别的意思,含着不祥之音。忙看号码,似乎有些熟悉,却又记不住是谁的。
马上想到的是会不会与什么骗局有关?因此没有立即回复,但还是忍不住要问一问。于是即刻拿起手机。
就在这个当儿,又一封短信发来,原来刚才这三个字,是先到而后发的结语。一个朋友经过杭州,本来想和我晤面,却因为工作安排太紧而抽不出空来,只好带着一点遗憾匆忙作别。
我乃释然。
许多问题的产生与发展都和时间有关。说到底,生命也就是时间的积累和流逝。就说总是弄得热火朝天的足球世界杯吧,或者如今盛行的那些电视大赛与秀场,如果不是渴望立刻获知胜负,有什么理由一定要熬到深夜?
一觉醒来,胜负已大定,而你守在电视机前,与比赛结果又有何干?只是为其担忧而已。所以直播就是这样诱使乃至逼迫许多球迷和粉丝夜不能寐。 如果声音或者图像的传播也和手机短信一样,遵循后发反而先至的规则,我们可以预先知道结果,那么在失去了悬念之后,比赛与表演的精彩性将不复存在。
历史学家的乏味处,我想也就在这里,他事先就预知了结局,而别人还正忙乎呢,甚至不惜交付身家性命,而就因为无知,或者说后知后觉,日子倒过得有声有色。
其实对许多当事者来说,过程才是最要紧的,因为这是他们享受生命的方式。
天下万事,最后什么不是以“再见”与我们交错而过?
尽管知道最终结局与个人努力往往无关,我们仍然满怀希望拼命向前,因为生命是时间的魔术,让人充满期待。
而这世上的错乱,的确常常与时间有关。譬如非洲某些部落甚至仍由酋长统治着,与之打交道的,却是现代社会。
看一位总统和一位酋长握手、对话,不免会让人感到几分滑稽。
小而言之,这样的错位难道不是经常出现在我们身边,乃至自己的头脑中?许多疑惑甚至痛苦由此而生。
当代物理学最诡异的说法之一,是认为经由“虫洞”,我们可以进入另一时空。乃至科幻电影屡屡据此编造出有人回到过去,改写历史,重塑当下的情节。如果这是可行的,即生命可以重新设计重新经历,人们活着的兴趣会更小还是更大?所采取的态度会更认真还是更疯狂?那无疑将是个可怕的世界,因为倘若我们都抱着连游戏也不如的心态来过自己的一生(游戏至少过程是不可逆的),岁月无异会更荒谬。而这个世界也可能因此更生动与明亮,什么都可以重新来过,我们还有什么好担心呢,无穷的创意与变化随时将发生。
那么,如果可以选择,你喜欢唯一的人生,还是总能够推倒又重来的日子?
或许只有耽于那种境地,才能真正体会什么叫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