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皇帝

王伟滨

一首风靡20世纪60年代的歌这样唱道：

If you a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Be sure to wear some flowers on your hair.

If you a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Youre gonna meet some gentle people there.

（如果你去旧金山，

记得要把花儿插在发间。

如果你去旧金山，

在那儿，定会遇到些温柔的人。）

旧金山是个浪漫而包容的城市，各式奇奇怪怪的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今天要讲的这个“怪人”，就属于旧金山；除了“怪人”，他还有个更加响亮的名号——“美国皇帝”——全称是“美国皇帝兼墨西哥保护者诺顿一世”（Norton I， Emperor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Protector of Mexico）。

我第一次知道“诺顿皇帝”的故事，是在一篇名为《三个九月和一个一月》（“Three Septembers and One January”） 的漫画中，那是尼尔·盖曼（Neil Gaiman）的长篇系列漫画《睡魔》（The Sandman）中的一个小小短篇。《睡魔》是一部以“梦想”（Dream）、“妄诞”（Delirium）、“欲望”（Desire）、绝望（Despair），以及“死亡”（Death）等为主角的神奇漫画，人称“为知识分子而作的漫画”（a comic strip for intellectuals）；“诺顿皇帝”出现在这样的作品中，也算没有辱没他的大名。

君主，无论是国王（king）、皇帝（emperor），抑或是亲王（prince）、大公（duke），称呼虽不同，性质却基本相似，都是在一定地域范围内，拥有凌驾于普通民众之上绝对权威的人物。

不过，“君权神授”的说法，虽古已有之，皇帝这种拥有至高无上且毫无节制的权力的生物，却从来就与“天道”相抵触。

在《圣经·撒母耳记上》（1 Samuel）中，当以色列人也想像其他部族一样，拥有一个国王时，先知撒母耳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痛斥这种绝对权威的危害，认为他们纯粹是违反“天道”，强加在人民之上的一道枷锁：

He said， “These will be the ways of the king who will reign over you： He will take your sons and appoint them to his chariots（战车）and to be his horsemen and to run before his chariots. And he will appoint for himself commanders of thousands and commanders of fifties， and some to plow his ground and to reap his harvest， and to make his implements of war and the equipment of his chariots. He will take your daughters to be perfumers and cooks and bakers. He will take the best of your fields and vineyards and olive orchards and give them to his servants. He will take the tenth of your grain and of your vineyards and give it to his officers and to his servants. He will take your male servants and female servants and the best of your young men and your donkeys， and put them to his work. He will take the tenth of your flocks， and you shall be his slaves. And in that day you will cry out because of your king， whom you have chosen for yourselves， but the Lord will not answer you in that day.” （8：11—18）

（“管轄你们的王必这样行，他必派你们的儿子为他赶车，跟马，奔走在车前；又派他们做千夫长、五十夫长，为他耕种田地，收割庄稼，打造军器和车上的器械。必取你们的女儿为他制造香膏，做饭烤饼。也必取你们最好的田地、葡萄园、橄榄园赐给他的臣仆。你们的粮食和葡萄园所出的，他必取十分之一给他的太监和臣仆。又必取你们的仆人婢女、健壮的少年人和你们的驴，供他的差役。你们的羊群他必取十分之一，你们也必做他的仆人。那时你们必因所选的王哀求耶和华，耶和华却不应允你们。”）

可惜，人民只将先知的话当做耳旁风，固执地要求得到一个以色列人自己的王。连上帝也无法违背“人愿”， 只得听之任之。

以色列人的第一个王，名叫扫罗。此人虽然不受上帝和先知的赏识，却也算谨小慎微。真正开始王们“为所欲为”传统的，却是那颇得上帝与先知器重的大卫，以及大卫的继承者所罗门。他们横征暴敛、强用民力、大兴土木、穷兵黩武，而霸占臣民妻女以塞后宫这样的“小事”，更是不在话下。人民自由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当然，以色列人希望有自己的王，也非全无道理。在王统治之前，以色列是一个相对松散的群体：祭司（priests）負责与祭祀相关的事务，士师（judges）则在战争之时率众御敌。他们虽在特殊时期都有发号施令的权力，但与王相比，则是小巫见大巫了。比如，率领希伯来人走出埃及的摩西，虽然靠着“上帝”的指令和一些小法术，驱动着人们跟随他长途跋涉，然而一路上，人们经常抱怨，随时准备反叛，许多时候，摩西也无计可施，甚至有一次被气得把刻有“神谕”的法版也摔碎了！究其原因，就是摩西并没有王那样的绝对权威。王的出现，使以色列“由一盘散沙变成了一个国家”（making a nation out of our scattered people1）。

不过，“诺顿皇帝”治国，靠的却不是“权威”——其实他也毫无“权威”可言。

真实的“诺顿皇帝”，本名约书亚·亚伯拉罕·诺顿（Joshua Abraham Norton），原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英国人，年轻时来到美国“淘金”，曾一度在旧金山声名显赫，后因投资大米生意失败而破产，一度消沉低迷，几乎自杀。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一段时间后，忽然有一天，他重新出现；这次，他竟然宣称自己是“美国皇帝”了。

这个“蜕变”，在漫画中是这样描述的。

失意的诺顿，落在丑陋的“绝望”手上：“This man， Joshua， has entered my domain. His life has fallen apart. He sits in this little room contemplating death； but he lacks the courage even for that. Life has hurt him. What can you do， with your little dreams， to redeem him？”（这个人，约书亚，已经进入我的领地。他的人生已经崩塌。如今，坐在小屋子里，他只想着死；可他又连死的勇气也没有。生活伤害了他。你，凭着那些小小梦想，能救赎他吗？）

“绝望”知道，“没有梦想就没有绝望”，她需要诺顿再多做些梦，这样，“绝望”的毁灭力量就会更强大，那时候，也许他就会挥动那把剃刀，割向自己的喉咙了。

“梦想”说：“I do not play your games， Despair.”（绝望，我不会按你的规矩玩游戏。）既然要“玩儿”，“梦想”有自己的规矩。

Dream： Who are you， Joshua？ What makes you what you are？ What do you dream？

Joshua： My dreams， sir？ A most peculiar question. But I am Joshua Abraham Norton， entrepreneur and inventor.

I dream of the dark day that fortune dealt me an evil hand. A ship full of rice... It was meant to make me truly rich. Instead it wiped me out. I dream of that. Sometimes I dream that I am still respected， still a man of worth... But then I wake. Sometimes when I sleep I am a boy in Africa once more， dreaming of the new world， where I shall make my fortune.

But I came to America： the land of possibilities. And it is a land of chaos and confusion. A country without a king... A country without a king.

（“梦想”：约书亚，你是什么人？什么让你成为你现在的样子？你做什么样的梦？

约书亚：先生，我的梦？这是个奇怪的问题。我是约书亚·亚伯拉罕·诺顿，企业家、发明家。

我梦见那个黑色的日子，命运给了我邪恶的一击。一船的米……本应让我暴富，却让我破产。我会梦到那个。有时，我梦见自己依然受人尊敬，依然富有……然后，我就醒了。有时候，我梦见自己还是个身在非洲的懵懂的孩子，梦想着新世界，梦想着可以发财。

但我来到美国：这是一片事事皆有可能的土地。也是一片充斥混沌与困惑的土地。一个没有王的国度……一个没有王的国度。）

第一个九月。1859年9月，诺顿将称帝的“诏书”送到当地某报，此“诏书”竟奇迹般地得以刊出；从此，“皇帝”成了诺顿的正式头衔。

第二个九月。1864年9月，遇到创作瓶颈的山姆（Samuel Clements，作家马克·吐温的本名）揉皱、撕碎一张张稿纸，嘴里骂着“Damn”，冲到街上。山姆用最后的几张钞票请站在街头的诺顿吃了顿晚饭，还给“皇帝”讲了他那个没人赏识的故事点子。诺顿说，“Samuel... why dont you write down the story of the frog？ People would like to read about the frog2. People like things that make them laugh. People laugh at me， you know， Sam... Let them laugh. I am still their emperor.”（塞缪尔……你干嘛不把这个青蛙故事写下来呀？人们一定喜欢看这个青蛙故事。人们喜欢让他们笑的事。你知道吧，人们就总是笑我，山姆……让他们笑吧。我还是他们的皇帝呀。）最后，为了表示感谢，“皇帝”写了份“诏书”，授予山姆“official spinner of tales and teller of stories to thes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钦封美利坚合众国故事大王）之职。

第三个九月。1875年9月。诺顿皇帝已成为旧金山著名“旅游景点”，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以与皇帝合影，以及得到一张钦制“五十美分”皇家钞票为荣……一天，“欲望”派帮手“痛苦”（The King of Pain）前来，以美色、豪宅、权力诱惑“皇帝”。这一段，颇有《新约·福音书》中魔鬼诱惑耶稣的色彩——约书亚这个名字，也自然令人联想到耶稣3。诺顿拒绝了“痛苦”的种种“好意”。“御前侍卫”（Chamberlain）——其实是诺顿的死党、穷朋友——向“痛苦”转述当年诺顿被警察抓去时法官在法庭上下的断语：“Mr Norton has shed no blood；robbed no one； and despoiled no country， which is more than can be said for most fellows in the king line.”（諾顿先生，没让谁流过血，没抢过谁的钱，没毁过谁的国家，这在国王这一行里，可真是难能可贵了。）诺顿知道，“欲望”必然导致痛苦、流血，甚至死亡；所以，他满足于自己现在这个“美国皇帝”的样子。

诺顿的皇帝梦，并非“妄诞”——“梦想”的妹妹。诺顿认为美国是个处于无政府主义、没有秩序、没有理想的国度，他希望自己这个“皇帝”能够带给这个无法无天的国度一丝丝希望和秩序。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诺顿对于“王”这个概念的一种浪漫主义追求吧。

历史上的“诺顿皇帝”，除了娱乐游客、激励作家，其实还做了许多有意义的事。每天他都会视察旧金山的各个街道，体察民情，监督公务人员工作；参政议政，更是其分内之事——上到批评总统、抨击国会，下到为市政建设献计献策4，各项“敕令”常常现诸报端。今日读来，“诺顿皇帝”的“敕令”，与其说是政治命令，倒不如说是辛辣、讽刺的“时评”。比如，在一条“敕令”中，“皇帝”这样写道：“...fraud and corruption prevent a fair and proper expression of the public voice； that open violation of the laws are constantly occurring， caused by mobs， parties， factions（派系）and undue influence of political sects； that the citizen has not that protection of person and property which he is entitled. ”（欺骗与腐败阻止人民声音的公正、恰当表达；暴民、党争、派系以及政治派别的过度影响，导致公开违法司空见惯；公民本应享有的人身和财产安全无法得到保护。）因此，特颁旨解散国会！

更为难得的是，在那个华人受到普遍压制、欺侮和排斥的年代，诺顿成为旧金山少有的（如果不是唯一一位）挺身而出、保护华人的白种人。“第三个九月”中的“御前侍卫”便是华人，在满嘴脏话的白人面前，他装傻扮痴，一转身，却去和诺顿一同编织他们的梦了。

现实中，诺顿真成了这个城市甚至这个国家的梦想、良心的化身。在许多旧金山人心中，诺顿真是他们的皇帝，而且是绝无仅有的好皇帝。

最后的一月。1880年1月的一个雨夜，诺顿倒在了街头，再也没有爬起。“Joshua Norton was buried on Sunday， the 10th of January 1880. 10，000 people filed past the body， as it lay in state； and his funeral cortège（送葬队伍）was over two miles long. His burial was marked by a total eclipse（日食）of the sun. He was the first and last emperor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约书亚·诺顿在1880年1月10日星期天下葬，上万名群众来到他庄严的遗体旁，向他道别；为他送葬的队伍足有两英里长。葬礼那天，日现全食，为其哀悼。他是美国首位也是最后一位皇帝。）

今年，“诺顿皇帝”（1818—1880）两百岁了，愿他在天国继续保佑他的子民们吧。

1. 语出杰拉尔丁·布鲁克斯（Geraldine Brooks）以大卫王为主角的历史小说《秘密和弦》（The Secret Chord）。Geraldine Brooks， The Secret Chord， Viking， 2015. p. 177.

2. 这个关于“青蛙”的故事，指的是后来让马克·吐温一举成名的短篇小说《卡拉维拉县驰名的跳蛙》（“The Celebrated Jumping Frog of Calaveras County”）。

3. Joshua是Jesus这个名字的一种变体。

4. 最著名的要算建一座连接旧金山与奥克兰湾的大桥（San Francisco-Oakland Bay Bridge）这个提议吧。此桥最终在1936年建成，简称海湾大桥（Bay Bridge）。网上称诺顿提议的大桥为旧金山的金门大桥（Golden Gate Bridge），并称桥头悬挂一牌，写着“旅行者，请停步并感谢美国皇帝”云云，纯属以讹传讹。所称之牌，确有此物，但并没有在金门大桥或海湾大桥悬挂，而是在当地某个仓库角落里沉睡着，据说不久会在某个公车、地铁换乘枢纽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