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的粉丝越来越累了
2018-06-12施歌
施歌
·A·“自己的孩子熬出头了”
2018年4月6日,《偶像练习生》来到决赛日。这是一档由爱奇艺推出的偶像男团竞演养成真人秀节目。
决赛当晚,爱奇艺开放了一个半小时的投票时间,小熊感觉比自己高考还紧张,“每一秒都很重要”。但投票通道特别卡,刚开始勉强能投,后来连验证码都加载不出来。小熊只能临时又买了三四百元的爱奇艺定制款会员卡,每张卡可以投30票。此前,她已经在投票上花了3000多元,买了一千多个投票用的手机号、四五十张爱奇艺定制卡和十余箱农夫山泉维他命水。
在小熊等ikun(蔡徐坤的粉丝名)看来,蔡徐坤是个人练习生,没有公司的加持,搞不赢“资本的力量”,担心有人要把他“搞下来”,能否“C位出道”依然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那天晚上,ikun们为蔡徐坤一共投出了4764万票,让他以高出第二名2000多万票的成绩,作为C位及队长出道了。蔡徐坤哭了,小熊也跟着哭了。
同样的时刻,25岁、身在重庆的西楼也非常紧张,甚至不敢看直播。她是节目中“坤音四子”的团粉,团体中的卜凡和灵超进了前20名,有出道的机会,但排名一直处于出道位的边缘,在节目里被催了两次票。
西楼一紧张就给二人的打投组(为偶像打榜、投票的组织)打钱,祈祷二人中至少有一个可以出道。但结果并不如人愿。西楼觉得很心酸,直到现在,她都没敢看完决赛。
上一次掀起如此投票热潮的,还是十多年前的“超级女声”“快乐男声”系列比赛。2005年,李宇春以352万票夺冠,后一年,冠军尚雯婕的票数达到了519万。但它们已经无法与《偶像练习生》千万级的投票数相比。从“超女”时代走来,传播方式、偶像产业和节目形态的进化,共同塑造了年初这场关于偶像的狂欢。
“‘超女时代是电视传播,播出时只剩下经过层层海选剩下来的二十几个人,观众的选择范围比较小。《偶像练习生》有100个练习生参与,提供了非常多的选项,让消费者自己去选。”厦门大学中文系助理教授杨玲分析道。她作为一名“学者粉”(指从事文化研究的某个圈子的粉丝)亲历了2005年“超女”的盛况,并在2012年出版了《转型时代的娱乐狂欢—超女粉丝与大众文化消费》。
这档节目就像一个自由市场,100个男生里,总能挑选出一个自己喜欢的。在文化消费和传播日益“圈层化”的当下,把不同类型的偶像直接摆在观众面前,用“全民制作人”的名字向观众赋权,观众可以“pick”(选择)喜欢的练习生,投票送其出道,这种节目设置扩大了受众群,也增强了观众的黏性。
5月5日,小熊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偶像蔡徐坤。这一天,从《偶像练习生》里走出来的9人团NINE PERCENT在出道一个月后,首次登上了正式的演出舞台。上海梅赛德斯-奔驰中心1.8万个座位都坐满了,粉丝们高喊着各自偶像的名字,应援的灯牌和荧光棒闪耀全 场。
当9位男生乘升降机出现在舞台上,小熊感觉眼里只有蔡徐坤,看不见、也来不及看其他人。他们唱的第一首歌是《Mack Daddy》,决赛中蔡徐坤正是以C位(中心)的身份完成了这首歌的表演,并且成功出道,所以对小熊来说,这首歌有特别的意义。现在,反复看了多遍的演出就在眼前发生,她觉得有些眩晕、不真实,同时也很感慨:自己的孩子熬出头了。
·B·“始于颜值,陷于人品”
刚开始看节目的时候,小熊想不到自己会如此疯狂。她觉得这个节目“观感不好,没有干货,浓妆艳抹,看不下去”。但第一期节目末尾,蔡徐坤在主题曲《EiEi》中的表演触动了她。站在舞台中心的蔡徐坤动作和神情都特别到位,“这男孩看着会发光,太耀眼 了”。
去微博搜了蔡徐坤的过往经历和节目花絮后,从来没追过星的小熊陷进去了。“努力、有礼貌,对人特别好,怎么有这么可爱的男孩子。”追星新手小熊把偶像圈粉的路径总结为“美能吸粉,强能固粉”。
外形上的美和实力上的强,代表的都是“偶像”最核心的特质:魅力。
在日本和韩国,“偶像”已是成熟的产业,它作为一种职业,区别于演员与歌手。韩国的综艺节目常用“克里斯马”形容充满魅力的偶像。这个词语来自英文的“charisma”(魅力),原指古代的宗教先知、战争英雄,后来被引申为具有超凡魅力、能引起大众热情的人。这样的形容或许能证明,“偶像”说到底是一个“克里斯马”式的人物。对于粉丝来说,包含了颜值、舞台风格和个人品格在内的魅力,是他们迷恋上偶像的最本质的原因。
在中国本土,拥有这种“克里斯马”的第一个票选偶像,是2005年《超级女声》节目的总决赛第一名李宇春。
早在李宇春成都赛区夺冠的那天,小学三年级的小秋就被这个“票数特别多”的姐姐震撼了。4年之后,小秋偶然间看到了李宇春2009年广州演唱会的视频,她穿着熊猫服坐在钢琴前,双臂展开接受全场欢呼的样子,让小秋瞬间感觉“被击中了”。自那以后,小秋买了许多专辑“补课”,逐渐成为忠实的“玉米”(李宇春的粉丝名)。到现在,她喜欢李宇春已经9年。
在杨玲看来,李宇春和蔡徐坤都是舞台掌控力特别强、有王者风范的偶像。“个人魅力是吸引粉丝长期追随的关键因素。”杨玲分析道。
粉丝界有一个“始于颜值,陷于人品”的说法,西楼每一段追星经历都是这句话的绝佳体现。在迷上《偶像练习生》之前,她喜欢日本杰尼斯事务所的二人男子组合KinKi Kids已有10年,喜欢TFBOYS里的王俊凯和王源也有4年。
10年前,上初三的西楼在一个网页的推荐下,听到了KinKi Kids唱的《雪白之月》,第一次觉得有人唱歌这么好。西楼用“神奇”形容那一刻:“我不懂日语,也没有感情经历,但这首现场版的歌感染力太强,让我听哭了。”
歌曲背后的人给了西楼持续追下去的动力。在她眼里,组合中的两位男生是专注、坚强的人。日本对偶像要求嚴苛,十几岁就出道的他们遭受了不少非议,一度谣传他们要解散、退社,但两人顶着压力坚持了下来。组合中的堂本光一,出身于普通高中,但职业资格证考了20多个,原本有更丰富的职业选择。但他喜欢舞台,坚持做偶像,并且努力做到最好,不停挑战极 限。
偶像的品格给了西楼很深的触动。她鼓励自己努力学习,用每年赚到的4000元奖学金支撑自己购买与偶像相关的产品。
她也被偶像启蒙。在高中文理分科的迷茫期,喜欢历史、地理的西楼听从父母的建议选了理科。在理科班学了半年,有一天晚上西楼突然“学会了反问自己”,开始思考自己是否喜欢理科、学了之后能不能坚持下去。萌发的自我意识让她在家庭会议上据理力争,说服了父母,转去了文科班。
“整个高中念得特别值得。可能现在看文理分科不是大事,但它意义很大。我第一次想要去为自己争取些什么。对我来说,偶像是让我看到实现梦想可能性的人。”西楼说。
从学者的角度出发,杨玲也认同偶像的“加油站”功能。她认为追星的确可以帮助粉丝逃避现实,但“逃避”不是负面意义的,“偶像能营造出一种第三空间,让人获得喘息,获取希望和力量,更好地面对现实。所有的艺术和娱乐形式都有这个功能。”
更深一步,在1989年出版的《解读大众文化》一书中,大众文化学者约翰·菲斯科已经表示,一个人对流行文化的参与能够启发其社会身份认同的转变。他研究了年轻人与麦当娜的关系,发现她的粉丝会拒绝接受社会中关于女性的刻板印象,并且通过杂志制作、漫画绘制等捍卫自己在女权运动中的参与权。
《创造101》的选手王菊的爆红是这种粉丝心态最新的例证。王菊张扬、狂野,不符合传统女团甜美的风格,但在节目里透露出了对独立、自爱的追求。这让她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同,在网络上成为代表自我肯定、独立意识觉醒的人物。节目播出3天后,她在一个冠名品牌官方榜单上的排名就冲到了第一位。
因此,从李宇春到王菊,本质上,每个时代的粉丝追捧偶像背后的动机都是相似的:她是叛逆的、聪明的、特立独行的。正如社会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所说,“自我实现”是人最高等级的心理需求。这不仅体现在对自己的要求上,也会投射在喜欢的人身上。
·C·“做粉丝越来越累”
为了送蔡徐坤出道,小熊花了钱,更花了时间。上班日,她会用早起和午休的时间抽空投票,下班回家了,不管多晚,她都要把手里的号投完。有时候预感到第二天会加班,她就在凌晨完成投票。小熊说自己像“姐姐”和“妈妈”一样操心,“他为了出道那么努力,我们也想帮他实现梦想啊。”
这也是偶像养成类节目的魔力所在。虽然持续4个月的《偶像练习生》并不能做到纯粹意义上的“养成”,但练习生体现出来的进步、成长,已经足够让粉丝感受到“陪伴感”和“成就 感”。
除去节目背后的资本运作,《偶像练习生》里的选手能否出道,完全依靠“全民制作人”,也就是粉丝们。“把自己喜欢的选手送出道,粉丝会有特别强烈的责任感和成就感。”杨玲说。在杨玲看来,粉丝打榜、投票的行为会演变成一种“日常仪轨”,“偶像作为情感寄托,融入整个生活”。而用粉丝的话说,这是生活中的“仪式感”。
相比超女时代选出一位较成熟的歌手出道,如今的“养成”模式更能激发粉丝的责任感,甚至“母爱”。西楼认为喜欢上《偶像练习生》,与曾经喜欢KinKi Kids和TFBOYS两个养成系男团不无联系。大多数如西楼这样的粉丝们已经熟悉了养成的模式,也习惯了对偶像倾注更多的情 感。
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比超女时代的粉丝们更累了。
在喜欢上王源和王俊凯前,西楼并没有接触过“打投”。她追的杰尼斯事务所对明星的演唱会门票和肖像权把控很严,要想支持偶像的工作,只能通过官方途径买专辑和杂志。日本的偶像是否可以走红,相当依赖作品的销量。而在中国的偶像经济中,有个特殊的词语—流量。
“现在粉丝越来越注重刷流量,这在‘超女时代是没有的。”杨玲认为,自超女时代以来,追星的心理和方式并无太大变化,如今能投出上亿票的粉丝,也不比超女时代更加疯狂。两代粉丝之间最大的差别,是现在的粉丝会为了偶像的“流量”而付出更多。许多偶像,尤其是刚出道的新人没有作品,人气和声量都是粉丝带来的,“所以做粉丝也越来越累。”如今粉丝的疯狂被广泛关注,更多是由于社交媒体下,他们的声音更容易被听到了。
李宇春9年的“铁粉”小秋就看不懂“做数据”的行为。相比通过“轮博”把微博上的转发量、阅读量做好看,她觉得购买李宇春的专辑、听她的演唱会最重要。“我们家唯一的大腿就是李宇春本人。她说过,专辑是她的命。我们想把追星变成一件简单、美好的事。”但一些新加入“玉米地”(李宇春的粉丝群体)的小粉丝还是会特别看重数据的价值,所以在一些粉丝群内部,会出现新老粉丝关于是否要大力做数据的争论。
即使加入“饭圈”仅有4个多月,小熊已经感觉到了做粉丝的无奈和辛苦。比赛还没结束时,她想等蔡徐坤“C位出道”后,就“跑路”当路人粉,不再劳心劳力。结果没跑成,反而有了更多要操心的事。
“9人团代言新品要买,粉丝都拼销量,这能体现自家偶像的影响力。品牌方在微博上艾特蔡徐坤了,哪怕是蹭热度的,都要一条一条转发,不能让蔡徐坤在微博上的热度掉下来。”光是蔡徐坤代言的养生堂面膜,小熊就买了近千元。
为了激将,粉丝圈里还流行“虐粉”。例如在《偶像练习生》节目播放期间,部分练习生的打投群会提醒“自家偶像已经被超了几万票了”“我们票数的涨幅在上位圈里是垫底的”,让人感觉不投票就对不起偶像。
说到底,粉丝圈是一个社群组织,它最有魔力的地方就在于这个“圈”字。粉丝圈表现出的对偶像的认同和行动上的一致性,会给新入圈的人压力,带着好奇心加入圈子的人如果不这样做,难免会感到愧疚。它同责任感一起,是粉丝为偶像努力的心理根 源。
埃里克·霍夫在《狂热分子》里写道,把个人同化到集体是促进自我牺牲的方法之一。“哪怕是被困在一个荒岛上,他都必须仍然觉得处于团体的注目之下。要让他觉得,失去与群体的关联不啻于失去生命。”粉丝圈也是这样。
除了虐粉套路,小熊觉得,有些蔡徐坤的粉丝也会适时提供帮助,在“关键时刻有关键的举动”,让她感觉很温暖。比赛第三轮投票到最后几天,有粉丝怕蔡徐坤连续两期排名第一会让大家怠慢了投票,便提出“投出一个破亿的票数”,让气氛又变得很燃。
这种“自管理”机制,其实一直存在于粉丝圈中。李宇春的粉丝小秋介绍,一些“玉米”会自发给小粉丝补课,引导他们要理智追星,不要打扰到偶像本人的生活。粉丝的自觉与成熟,也与李宇春粉丝的年龄构造有关。出道于电视传播时代,李宇春的粉丝里有不少“熟龄粉丝”,而如今偶像的受众相对低龄,因此大众看到的,也许是他们不理智、更容易被左右的一面。
但外人常看到的疯狂,与粉丝年龄、所处年代和喜欢的偶像类型并无必然的联系。杨玲认为,每个人的追星经历都有差别,狂热的程度与家庭和成长经历有很大关系,如果去了解一个狂热粉丝背后的故事,可能就会慢慢理解她。
凡是真心为了偶像发展考虑的粉丝,都会“爱之深,责之切”。他们自己持续成长,也不希望偶像止步不前。要让粉丝长期追随,偶像也必须要保持长久的魅力,不断通过作品给粉丝新鲜感。李宇春或许是一个例子。前不久,她以总监制的身份联合10位艺术家,在上海举办了名为“菜市场”的艺术展览。在小秋等“玉米”的眼里,偶像的业务能力和在其他领域的突破,从没让她失望过,所以自己一直追到现在。
这关乎偶像个人,也需要整个偶像产业的支持。但现在,这个产业还远未成熟。几大视频平台承诺的打歌节目还没有上线,爱奇艺官方就宣布第二季的节目制作已经开始。偶像所属的经纪公司大多也是新手,如何做好偶像出道后的运营,让他们拥有持续曝光及吸粉的能力,也是整个行业要解决的问题。
就《偶像练习生》的出道团体NINE PERCENT而言,他們已经遇上了新歌不发、代言不停的尴尬局面。在高度重视流量的商业模式下,粉丝仍然是弱势的,打投和为偶像代言的产品买单,更多地是为体现偶像的商业价值。对他们来说,这可能也是权宜之计。
“如果有一天蔡徐坤非常火,有了自己的作品,有团队帮他处理各种事情,我们粉丝也就不用操那么多心了。”小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