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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记

2018-06-11高亚平

延河 2018年3期
关键词:西安

高亚平

如果要写我的个人史,西安的南郊,是一个绕不过的地方。我在此曾经求学过三年,又工作、生活过近二十年,期间的滋味,只有我知。不过那时年轻,英气尚在,因此,留在记忆中的,大多是美好的一面,至于如月之背光、粗糙的一面,则鲜有记住的。

我第一次去西安的南郊,当在1972年的夏天,这一年,我刚好八岁。此前,我并非没有去过西安,也并非没有去过城南,听父母讲,也曾去过两三次,要么是到西安儿童医院看病,要么是随父母亲到城里闲逛,但因为我年龄小,没有在脑子里留下一丝一毫的记忆。因此,我便把我和城南的第一次接触,放到了我八岁这一年。我的家乡在长安樊川的腹地,名叫稻地江村,距西安城约五六十里。那是一个“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地方,村庄周围,河网密布,树林遍地,稻田处处。夏天,荷叶田田,香飘数里。冬天,“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总之,一年四季,无论哪个季节,都可以说是风景如画,风光宜人。我家在村庄的南头住,所属的生产队为第七生产队,全队约有四十多户人家,一百多号人。我们队上有一个桃园,约有十五六亩地大小,在村南面的旷野上,离村有四里地的样子,涉过清浅的小峪河即到。那时还是计划经济时代,每年的夏季,桃子成熟时节,生产队便会组织人力,把桃子摘下,装上架子车,送到西安南关的果品收购站,然后,等到桃子下季后再结账。由于路途遥远,来回要走一百多里,去时又是重车,这项工作一般都由本队的青壮年男劳力来完成。送一次桃,几乎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如果不顺利,比如送桃车多,需要排长队,有时时间还会更长。队上的孩子,平日没有机会出远门,或没有进过城,便往往会缠住自家的大人,要求随送桃车一同去,逛一下城市。我就是随了送桃车,到南关去的。那次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

听说大叔父要去送桃,我就对母亲说,我也要去。开始母亲不允许,怕出意外,后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再加上叔父的保证,母亲最后才千叮咛万嘱咐地答应了。先一天的下午,我就和叔父来到桃园,帮他摘桃,待摘够三大筐后,过磅,再放到架子车上。天气热,怕桃子折分量,也怕过往村庄的孩子偷,叔父又折下许多桃枝,把桃筐苫严实,用绳子把筐系牢,然后,拉了桃车回家。在家中吃过一顿饱饭,带上干粮和水,便在傍晚出发了。那情景也比较壮观,本队的十多辆架子车,排成一溜,向前移动。因为去时是重车,我们随行的孩子,起初精神头又好,只能跟在大人的车后走。有时遇到上坡,还得帮大人们推一下车。单趟五十多里路,大人空手走,也需要五六个小时,何况还要拉三四百斤的桃车,那份苦累,可想而知。大人如此,我们小孩子,就更可以想见了。也就刚走了二十多里的样子,和我同去的五六个小孩,已经都走不动了。大人们无奈,但也是早有心理准备,见状,便让孩子们上车,我也跳上了叔父的架子车。车队继续向西安进发,走过韦曲,走过三爻村,还都可以看到田地,但过了吴家坟以后,楼房多了起来,已经有了一些城市的气象。而过了八里村,到了小寨后,城市的气息便更加的浓郁了。此时,街灯已亮,长安大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两边的街道上,也是高楼矗立,屋舍俨然,让我一下子感到,我们是到了一个热闹的所在。我们没有停留,继续向北走,过草场坡,过西安宾馆,大约晚上十点钟的光景,终于到了南关送桃的地点。待走近了一看,大人们的眉头不由皱紧了,这里人真多,先来的送桃车,排了足有一里长的队。大家叹一口气,只好把桃车排到末尾,耐心等待。歇下来的叔父等人,取出干粮,吃了起来。我们也随大人们吃了一点东西,便和大人们一样,坐在车辕上熬等。究竟是孩子,瞌睡多,加之又走了那么多的路,累了,功夫不大,我便斜靠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待我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早晨,桃已交过了,叔父正用车拉了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车队在小寨停留了一下,找了一家牛羊肉泡馍馆,吃了一顿饭,又上路了,直到正午时分,才回到了村里。

这就是我对城南的第一次记忆,而有关那一顿羊肉泡馍,时隔多年,我还存有印象。我吃了两个饼的泡馍,叔父吃了三个饼的泡馍。那时钱值钱,一顿泡馍,也就二角五分钱。而当年带我去城南的大叔父,也早在四五年前一个落雪的日子里去世,如今,已静静地躺在他耕作了一辈子的土地上。思之,令我怅然。

假如说随叔父送桃,只是我对城南的一种粗浅记忆,那么,十年后的1982年,则标志着我开始真正在此生活,对西安城南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这一年的秋天,我考上了陕西师范大学西安专修科,起初,我不知道这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以为是一所高等中专,是我的初中老师张春棉告诉我,这是一所大专院校,在城南的翠华北路上。也就在我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晚上,张老师来到了我家,看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后,告诉我这一切的。张春棉老师是一位美丽的女性,她比我大四五岁吧,和我同村,但不同队。她家属于十队。她的妹妹和我是同学。我们稻地江村小学是一个戴帽小学,所谓戴帽小学,就是小学里带有初中。我上初一时,张老师从樊川中学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回了村。那年月,高中毕业就算有文化的人了,她毕业后,因为村里小学缺老师,村委会研究决定,就让她做了民办教师,给初一带数学课。我上到初二、初三时,她还给我带过化学课。尽管那时社会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我还是喜欢语文。不过,张老师待我也不错。她当时还负责着校团委的工作,学校为此给她专门订阅了一份《中国青年报》,我便和另外两个同学,课余时,常到她的办公室看报。记得有一次,在她房间看报纸时,报纸上刊登了一幅漫画《心不在焉》,她看了以后,笑弯了腰。我因为那时还不懂得这个成语的意思,還疑惑了半天呢。张老师后来也考上了长安师范学校,跳出了农门,成了一名真正的公办老师,一直在我们县上教书。我在县城还曾碰到过她,和她吃过一次饭。不过,那都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我是在父亲的陪护下,于当年的8月30日上午,去学校报到的。因为,9月1日,学校就开学了。我和父亲从村口的路边,乘坐57路长途汽车,带着行李,一路摇晃着,来到县城韦曲,再改乘15路公交车,到达小寨,然后,边走边问,穿过大兴善寺路,步行赶到翠华路,最终到达校门口。学校校门并不轩敞,在翠华北路的东侧,而它的西侧,是西安公路学院家属区,北面隔了一条污水渠,则是公路学院的教学区。西安公路学院多年后改为长安大学,而我们学校,校名也是一改再改,先是叫陕西师范大学西安专修科,后改为西安师范专科学校,再后,和西安电大合并,改为西安联合大学,如今,又改作了西安文理学院。由于校名变来变去,我后来工作后,每次填履历表时,都犯怵。我不知道我该填哪个校名为对。我干脆就填了我的再教育学历,陕西师范大学中国汉语语言文学函授本科。进校门后,右边是一个大操场,操场上的荒草,经过一个暑假的生长,除了椭圆形的跑道外,草都连成了一片,望去宛如绿毯。而一些蒿草,更是肆无忌惮地生长,几乎长到半人高。左边,则是一排苫瓦的平房。沿路往里走,校园则愈显得大。房屋多起来,高楼多起来,瓦房也多起来,树木也多起来。校园的中央还有一个花园,虽然不大,里面也有多种花卉,曲径通幽,柳丝低垂,合欢绽放,美人蕉、玫瑰等也开得通红一片。转眼间,就来到了教学楼,交过费,报过到,看过了宿舍,父亲便领着我原路返回,去了小寨。我们在小寨新华书店逛了逛,又一起去了大雁塔、寒窑。寒窑那时还是一条荒沟,也不收费。到寒窑后,看过飘彩楼,看过红鬃烈马洞后,父亲问我:“看过《五典坡》吗?”我说:“看过。不就是哪个薛平贵王宝钏的故事吗?”父亲点头说:“对咧!那个故事就发生在这里。”父亲说的并不对,《五典坡》不过是一出戏,而薛平贵与王宝钏的爱情故事,也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民间传说而已。这些,都是我以后知道的。当时,我对父亲的话,却是深信不疑的。看完了这一切,吃过饭,父亲又把我送到校门口,对我告诫了几句,便转身走了。望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有些许的喜悦,也有些许的茫然。喜悦的是,从此以后,我将进入一种全新的生活;茫然的是,离开了故土,离开了我所挚爱的父母亲,我如一棵树,能把根扎进这片土地吗?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入大学后的第一堂课,竟然是除草。我们这一届中文系虽说也称之为系,但和上几届不同,其实只有一个班,共38人,19个男生,19个女生,刚好各半。9月1日上午8时,全班同学按时到教室。其实,前一天的晚上,我和几个新结识的同学害怕走错,已去过教室,在窗外探头探脑地查看过。我们班的教室在教学楼的四层东部。教学楼呈凹字形,临着校园的南门,它的北面是花园。课间休息时,往走廊上一站,整个花园刚好收入眼底。也许,这就是在当初建设教学楼时,设计者独具的匠心吧。辅导员孙琪老师安排好座位,又点了一遍名后,便宣布去校西门里的操场除草。我原来以为,只有我们班去除草,待我们到后勤处领了工具,到了操场后才发现,操场上已有了好多班级,什么数学班,化学班,历史班,外语班……清一色的都是刚入校的新生。原来这是该校的传统,每届新生入学,第一堂课都是去操场劳动,所谓劳动就是拔草、铲草,以便在未来的一学期里,全校师生更好地开展体育活动。孙琪老师把我们带到学校给划分的责任区,和同学们一起参加了劳动。孙琪老师堪称漂亮,她个儿不高不低,身材微胖,留着齐耳的短头,生就一张圆圆的脸,和一双迷人的大眼睛,见人未言,先是一脸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她也是我们学校中文系毕业的,比我们高两三届,后来因为成绩突出,留校任教了。她只给我们当了一学期的辅导员,后来就改成了王仲生先生。不过,王仲生先生可不是我们的辅导员,而是我们的班主任。在大学里还有班主任,这也令我没有想到。孙琪老师在我读书时,还时常能见到,自从1985年毕业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听说后来调到公路学院去了。我时常还冷不丁地想起她。不过,这些都是后话。至于那天的除草劳动,大家是在谈笑间完成的。究竟都是新生,每人都要给同学们留一个好印象,故而,都很卖力。而第二天,我们就很快享受到了各自的劳动成果,同学们一早,便被集合到操场,如中学时一样,开始做广播体操。听说,这些,都是校长张毅生的决定。他来此校当校长前,曾在西安一家有名的中学当校长,因此管理起大学来,还是中学时那一套。尽管一些师生对此颇有微词,但他仍固执己见,坚持师生必须每天做早操。张校长不但坚持,而且还身体力行,每天清晨,随着悠扬的音乐声,和我们一起做早操,这令师生们还是有点小感动的。至于对睡懒觉,早晨不起床到操场做操的学生,张校长也自有他的招数,这办法呢,就是带了教务处、学生处的老师,到宿舍去检查。对无故不出操者,在全校师生大会上,点名批评。这一招很厉害,那些企图不出操的学生,最初还心存侥幸,最终都乖乖地到操场去出操了。而欠下的觉,则宁愿逃课补睡。我个人以为,出早操这件事,没有什么不好。古人云: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清晨,经过锻炼,有一个饱满的精神头去读书,去学习,还是很有必要的。

从此,我就在此开始按部就班的学习了。

我们班的同学都很好,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也不管是来自城市的,还是来自乡下的,大家都能和睦相处,亲如一家。第一学期还未过半,由于逐渐熟悉,同学们之间已有了许多小圈子,有以宿舍为组织的,有以籍贯为组织的,有以脾性、兴趣为组织的。我也和两位比我年岁稍大的同乡走到了一起,我们一起去上课,一起去食堂,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小寨书店,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郊游……甚至,连课间上厕所,都一同前往。可以说是出则同行,入则同归,亲如手足。事实上,我们也是以兄弟互称的。这种友谊,一直持续到毕业,持续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当然啦,我们和别的同学也保持很好的情谊,这种同窗之谊,也一直延续到今天。就在去年十月份,我去深圳参加一位朋友郭光的画展,我们在深圳工作的四位同学但扬帆、张延青、任锦朝、张君玲,得知我过去,还专门到长安大酒店聚会过一次呢。席间,面對昔日的同窗,面对时光的流逝,大家感慨系之,激动不已。是呀,尽管我们已渐渐变老,额际已有了白发,眼角已有了鱼尾纹,但青少年时代的清纯友谊,却依然没有老去。

在校三年,最有幸的是,我遇到了许多好先生。他们当年在偌大的西安城里,几乎都是声名满满,有的甚至享誉全国。即以给我上过课的老师为例,声名远播者就有王仲生、李正峰、蔡光澜、刘康济、李培坤、王奎田、王宣武、宋建元、张正文诸先生。他们或擅名一个领域,或擅名多个领域,总之,都是一些师德和学养令人尊敬的人物。在这些先生中,我最喜爱者当为王仲生、李正峰两位先生。

先说王仲生先生。

我认识王先生时,他也就四十多岁,比我今天的年龄还小,应属于风华正茂的年纪。王先生是浙江人,他是20世纪50年代随父支援大西北建设,落户陕西的。其父原为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足迹比他走的还远,落脚甘肃,成为兰州大学的一名教授。王先生个儿不高,戴着一副近视镜,见人总是笑眯眯的。他说话声音浑厚,富有磁性,走路步伐很快,嗜书嗜烟嗜茶,偶尔也能喝一点小酒。除此,好像再无他好。大一第二学期,他接替辅导员孙琪老师,做我们的班主任,并给我们上当代文学课,那时,他已是著名的文艺评论家了。听说,仅专著就有多部问世,但惜乎我无缘一睹。王先生确实有学问,给我们上课时,总能旁征博引,而且口才好,雄辩滔滔,有激情,学生爱听。印象里,先生讲课时,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就是每当头上的长发垂到前额,遮挡住眼镜时,他总是不失时机地将那颗智慧的脑袋,轻轻向右上方一甩,方才如布帘一样垂挂下来的那一绺长发,便又乖乖地回到了头顶上。但因先生讲课时口若悬河外,又好辅之以肢体语言,那绺头发,不久又会悄然垂下。于是乎,先生就会重复那个经典的甩头发动作,一堂课下来,总要甩上那么七八次吧。先生讲课时用情至深,讲到激动处,常常会忘乎所以,我班上的好多同学至今还记得,一次,先生讲到郭小川的诗,因为过于激情澎湃,竟然站在讲台的椅子上,声情并茂地给我们朗读起了《青纱帐,甘蔗林》,毕,意犹未尽,又接着朗诵了《祝酒歌》。我们当时虽然鼓了掌,但也目瞪口呆了半天。套用古人的一句话讲是“舌矫而不能下”。

王仲生先生没有大知识分子的臭毛病,能和学生融融相处,打成一片。这看似简单,实则没有那么容易。一个简单的事实是,他很愿意参加同学们搞的一些活动,而且还乐此不疲。上大二时,由我们班发起,成立了一个曲江诗社,还出了一本内部小册子《曲江诗刊》。王先生得知此事后,不仅大力支持,代为审稿,而且还大力宣传,使诗社的名气在全校迅速鹊起。多年后,我和一些学弟们在一起小聚,他们还多次提及曲江诗社,还问到当年诗社中的一些成员的近况。1984年的春天,我们的当代文学课讲到“三红一创”(指新中国成立后有影响的四部长篇小说《红日》《红岩》《红旗谱》和《创业史》)时,为了能更好地让学生理解《创业史》这部作品,王先生经过多方联系,还组织我们乘车到长安县王曲镇皇甫村,实际考察了一次当年作家柳青工作、生活、创作过的地方。那次考察,我们不仅拜谒了柳青墓,还拜访了小说中的主人公梁生宝的原型王家斌。时隔多年,我还记得,那天遍地麦苗鲜绿,一川桐华灼放。而先生亦是神采奕奕,笑成了一尊佛。

毕业后,我和王先生还多有来往,先生对我的写作,也多有鼓励和帮助。我的第一本散文集《爱的四季》,就是在先生的扶持下出版的。先生不仅亲为撰序,给予评价,还在三伏天,冒着酷暑热浪,前往大车家巷贾平凹先生的家中,嘱其为我的小书作序。后来,我的第二本散文集《静对落花》和长篇纪实文学《鹰眼》出版时,先生再次为两书作序,给以指导。我结识作家陈忠实先生,也是得益于他的引见。先生对我的关怀与扶持,可谓毕至矣。当然,我对先生也是爱戴有加,一往情深。走出校门三十多年,从小学到大学,在我所经历的所有老师中,我和王先生的来往,算是最多的,交情也算是最深的。多年间,我不仅常去先生家小坐,聆听其教诲,而且还时不时地聚会一下。就在去年夏天,先生和师母去美国看望女儿,我还专门为其饯行,并将他们送到西安咸阳国际机场二号登机楼。那天的一个小插曲是,先生在安检时,硕大的行李箱怎么也通不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查找了半天原因,原来是先生好抽烟,偷偷把一个打火机放进了包箱里。这在美国不是事儿,但在中国,就成了事儿。中国民航不允许携带打火机登机。这件小事虽已过去了半年多,但我至今想起来,还不免莞尔。先生有一颗童心,他有时的一些举动,太像小孩了。

再说李正峰先生。

李正峰先生已谢世12年。我在校时,他给我们教的是教学法。李先生中等个儿,微黑,偏胖,说话时慢条斯理。和王仲生先生不同,他似乎不苟言笑。但偶尔说笑一下,还是蛮和蔼可亲的。李先生人显老,他给我们代课时,虽然还不到五十岁,但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在校时,我和李先生来往并不多,这主要是因为,教学法虽也属于必修课,但和古典文學、现当代文学,以及外国文学等比起来,还是属于副课。副课自然课少,见面的机会也就少。李先生的名头我却是知道的,这些主要得益于我们写作课刘康济先生的介绍。刘先生告诉我们,李正峰先生是著名的军旅诗人,还是知名的书法家。这些,我后来都得到了佐证。因为不久,我就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建国后1949——1979年诗选》和《解放军诗选》中,读到了李先生的诗作。而在一些书法报纸上,也见到了李先生的大作。得知先生是作家、书法家后,我那时还迷恋着写作,故而只对先生的作家身份感兴趣。至于别的同学,则对先生的书法家身份有兴趣。一次下课后,课间在楼道里休息,有同学就开口向先生讨要墨宝,没想到,先生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这样,我们班很多同学的手中,就都有了先生的墨宝。但那时年轻,对先生的书法作品认识、珍视不够,很多同学在不经意间,已将其遗失或损坏了。我的一位姓奚的同学,时过多年,我们在一次聚会中,当我问及李正峰先生当年给他写的书法作品时,他不好意思地说:“早就弄坏了。大学毕业后,我分到长安一所乡下中学,当时也不知道装裱一下,就直接糊到墙上了。结果,调动工作搬家时,咋也揭不下来。现在都后悔死了,李老师已去世,想请老师重写一幅,都没有机会了!”

我和李正峰先生的真正交往,是在我毕业后的一段时日。除了师生间的聚会外,对我印象比较深的一次会面,当在西影路上的陕西计算机学院。这家学院是一所民营院校,校长郭军是我的一位朋友。不知怎么的,他和李先生也很熟稔。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反正也就在1998年前后吧,一个春日里,他专门把李正峰先生请到学院,给他们的师生做了一次书法讲座,事毕,在校会议室桌子上,铺了一张大毡子,请先生写字。也许是那天情绪高的缘故吧,反正先生写了好多幅。恰好那天我也在场,先生见到我很高兴,特意和我交谈了一会儿,问了我的近况。末了,先生挽袖提笔,饱蘸浓墨,为我书写了一幅四尺条子,“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后面还特加一跋,“余深感流光之无情,亚平学弟甚珍惜之。”其对学生的一番殷殷之情,让我感动。这是我生平得到先生的第一幅墨宝,我至今宝之。我得到先生的第二幅墨宝,是在2000年。是年秋天,也不知是何故,我们晚报要做一期有关卫俊秀先生书法艺术的专版,想请李先生谈一谈他对卫俊秀先生书法的评价。得知记者王亚田要去采访先生,我特意请其代我向先生致意。没想到,待亚田回来后,却意外地得到了生生馈赠的一幅书法作品。那幅作品书录的是南宋诗人洪咨夔的半阙词:“海棠影下,子规声里,立尽黄昏。”字体是隶书里面揉入了魏体,朴茂而安静,让我喜欢得不得了。

工作后,我时常给一些报刊投稿。2001年的春天,《延河》4期杂志寄到,上面发表了我的两篇散文。也就在这一期上,我读到了方磊撰写的有关李先生的一篇传记《一峰无语立斜阳》,读毕,我对先生的身世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我不知道先生幼年身世如此悲惨,竟然是一个孤儿,是他的养父母把他抚养大的。我更不知道先生当教师之前,还当过兵。我在感谢方先生的同时,心中却隐隐地有些不祥,我总觉得先生没有必要这么早地总结自己。果然,一文成谶,先生竟在这一年冬天谢世了。闻听此消息,我深感悲痛。

2013年秋天的一天下午,我应邀到书院门的一家画廊内,出席一位年轻画家的作品研讨会。待我入座,坐在我旁边的一位来宾,让我吃了一惊。那神态,那相貌,活脱脱就是李正峰先生在世。冥冥中我总感觉到,这位来宾一定和李先生有着某种关系。于是,在座谈会的间隙,我不揣冒昧,试探着问他:“您认识书法家李正峰先生吗?”他先是一愣,接着恭敬地说:“是先父!怎么,您认识?”我大喜过望,忙说:“我是李先生的学生,先生曾教过我教学法。您就是美院的李阳教授吧?”他微笑点头。早听说李先生有一子名叫李阳,在西安美院做教授,还是著名画家,画作倒是在各种展览上常见,但人却缘吝一面,今始得见,快哉!我们遂互留了电话,相约他日一叙。归途我想,先生父子两代,同为书画界翘楚,先生可以含笑了。

我在城南读书期间,最爱去的地方有两个,一是小寨,一是大雁塔十字。小寨在我们学校的西面,从学校西门出发,上翠华路,南行五分钟,右拐至大兴善寺东路,再西行十分钟左右即到。小寨那时应该是整个南郊最繁华的地区吧,就是三十年后的今天,应该依然还是。这主要是由它的地理位置决定的。小寨地处大南门外三公里处,其间有长安路、小寨路通过,它刚好处在这两条交通大动脉的十字地带,加之周围机关单位多,学校多,尤其是大学多,居民多,商铺多,故而是一处热闹之地。即以大专院校为例,长安路上,从南至北,就有陕西师大、西安外院、西安政法学院、西安邮电学院,西安建筑学院,西安公路学院、西安音乐学院,这还不算小寨路、翠华路、朱雀路和雁塔路上的。若算上这些路段上的大专院校,少说也有十多所。这些院校,如夜空中的星星,星散在小寨周围,让小寨更加显得有文化气息,也更加的熠熠生辉。

我到小寨去,主要是逛新华书店,其次是瞧热闹,顺便购物。星期天,或者中午休息时分,我常和一二好友,相约了去小寨。那时的小寨,尽管可称为繁华,但高楼并不多,更多的则是青瓦覆顶的平房。小寨商场就是由一排排青堂瓦舍构成的一个商业场所,而且规模还比较大,有许多的院落。我们每次去小寨,小寨商场是必逛的。像逛迷宫一样,一个院落,一个院落逛去,让我有如看万花筒般的感觉。更重要的是,新华书店就藏身在这一片经过时光打磨过的瓦房里,作为一个喜欢书籍的人,焉有不去之理。可惜的是,因为当时家境不裕,我是看的时候多,买的时候少。我至今还能记住的是,我在这里,买过《拜伦诗选》《雪莱诗选》《普希金诗选》《裴多菲诗选》,还买过孙犁的《耕堂散文》《晚华集》《秀露集》《刘绍棠小说选》《峻青小说选》等,这些书我当时都认真拜读过,有的甚至还下功夫背诵过。如雪莱、普希金诗选中的一些诗歌,我就曾在春天的清晨,于学校花园中,呼吸着花草的清芬,聆听着鸟儿婉转的鸣叫,一遍一遍地背诵过。我那时还特别喜欢刘绍棠的小说,尤其是他的《蒲柳人家》,我少说也读过十几遍。这也许和我出生在农村,而书中所写,也多为河北农村事,两厢暗合有关吧。但扪心而问,对我后来影响最大者,还是孙犁的那几本薄册子。其他的书,我早已束之高阁,而这几本书,我现在还翻出来时常读。时光有如一面无情而巨大的筛子,经过筛选,能存下来的作家,能留存下来的文字,自然是精品。孙犁先生即属于这样的精品,尽管他人已归道山,但其文,可能还会长留世间。至少在我,我会记住他和他的文字的。五六年前,我费尽心力,从钟楼新华书店购买回《孙犁全集》,而且一篇不拉地仔細阅读,亦可见出我对孙犁作品的喜爱。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在现当代作家中,除了沈从文、汪曾祺二位先生外,还没有一个人让我这样下功夫,研读其作品的作家的。也许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但我就是酷爱孙犁的作品,无论是他的小说、散文,还是诗歌,我都很喜爱。就在上一个周末,我还在西安文昌门内的博文书店,购买了姜德明先生编著的《孙犁书札》,尽管书中的内容,我已于全集中看过,但因为系孙犁书札的影印,能系统地窥看先生的手泽,我还是很高兴地买下了。除了逛书店,我有时还在小寨购买一点生活、学习上的用品。还会攒钱,去小寨电影院看一场电影。不过,这样的事儿不多,因为我们学校周围大专院校众多,各校之间常放露天电影,就是多跑点路的事儿。好在当时年轻,有的是精神,跑点路,看场电影,不以为苦,反以为乐事。如放在现在,早已没有了那个心劲了。

至于去大雁塔十字,除了游转外,更多的还是喜欢那里的古意,喜欢那里的清幽。去大雁塔十字,和去小寨的路程差不多,不同的是,路线有别,一在西南,一在东南。常常是在春夏秋时节吧,下午下课后,匆忙在食堂吃过饭,两三个朋友相约了,出校南门,沿育才路东行至雁塔路,再南行一里地,就到了大雁塔十字。三十多年前,大雁塔十字还没有像现在这样,被大量的改建,还保有古风。它的东北角是一个商场,东南角是市委党校,西南角是书店、照相馆,东北角则是大雁塔邮局。十字周围,确实没有什么可看的,吸引我的,是十字南段这一条道路,和路两边广大的区域,那确乎是一块幽静而古意盎然的地方。路东除了市委党校外,是一排古建,鳞次栉比的,由北向南一直排列到大慈恩寺北围墙下;路西亦然。这些古建,均为门面房,多为卖关中小吃和旅游纪念品的地方。而它们的背后,则为松园和游乐园。西面的游乐园,我没有兴趣,我最喜欢者,当为路东的松园。这片园林,确实不小,足有二百亩地的样子,园中树木已长成,多为两丈高左右,树木成行,绿叶滴翠。此园既无围墙,也无栅栏,随意进出,徜徉其间,听鸟鸣虫唱,幽谧而诗意,身处其中,就如三伏天喝了一杯凉饮,连心境都平和了许多。如铺一张报纸,在松阴下读书,那简直是魏晋一类人物了。这处地方,除了读书、散步外,还有一个功能,就是谈恋爱。至于谈恋爱的人嘛,则多为附近院校中的莘莘学子。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这些学子,大多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正如水处高要向下流一样,情势使然尔。我就曾和我的女友,在此间浪漫过。不过,在此间谈恋爱,也有发生过悲剧的。我入校第二年后的夏天,我的一位学哥学姐在松园谈恋爱,因产生误会,学姐告到校方,校方要处理学哥,结果,学哥选择了跳楼。我不知道那位学哥决意赴死,从四楼跳下前,他想了什么,反正,我的心情是沉重了多日。时隔多年,我至今不能原谅校方的粗暴处理!一个鲜活的生命,就那样悄无声息地从人间消逝了,想一想,终为憾事、痛事。

雁塔路南行至大慈恩寺北围墙,一分为二,东面通往曲江,路边有春晓园。西面通往大慈恩寺前门,旁边有盆景园,这也是两处清静的所在。其间不惟树木高大,花木品类繁多,而且地势高下有致,也为我所钟情。当然,也为好多游人所钟爱。凡游览大雁塔者,鲜有不游历这两处者。值得一记的是,那时的大慈恩寺门前,没有广场,人家依寺而居,和谐畅美。哪里似今日,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地修建了南北广场,修建了什么亚洲第一音乐喷泉,生生把一个佛家清修之地,变作了喧嚣的骡马市场。顺了大慈恩寺再往东南方向走,便是唐代达官显贵的歌舞宴饮之地曲江了。当年,也没有被开发,都是大片的麦田,还有一些散落其间的村落。秋冬季节,荒草离离,常有野兔出没。行走其间,常常让人生出一种“夕阳残照,汉家陵阙”的感觉。和今天曲江的繁华相比,我还是喜欢当年那种荒草衰烟的情状,那可能更适合人们凭吊、怀想。

其后,我还在城南三爻村的一家建材厂工作过五年。有关那五年的岁月,我曾以“时光背影”为题,写过10篇短文,这些短文,后来以专栏的形式,在西安的一家报纸发表了。文章刊出的那些时日,尽管我和厂中的一些人,已有二十多年没有联系,但当年的一些朋友,读到文章后,还是千方百计地打来电话,让我倍觉温馨。从一些工友的口中得知,我昔年工作过的工厂业已倒闭,职工已下岗,现在工厂已被拆除,而地方呢,则成了省政府在南郊最大的一个小区。我在感慨之余,更多的则是对那段青春岁月的怀念。此后,我还在何家村居住过十多年。那个城中村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曾经因为出土过唐代大量的金银器,而被考古界所重,而名扬天下。不过,我在那里居住时,那里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城中村,不仅街巷逼仄,而且乱搭乱建严重,成为全市的一个消防隐患。但这些在数年前,也已成为历史,经过拆迁重建,何家村已成为一个漂亮的社区。“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如今,我依然在城南居住着,居住在南二环边。但每天除了听听风声,读读闲书外,我对城南已没有了记忆!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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