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指南
2018-06-11大头马
大头马
1、车厢A21 15:40
“别动。”
男孩本能的回头,以为是父亲在叫自己。然后才发现父亲是在和他前面一位戴墨镜的女人说话。“让他先过去。”父亲说。女人的嘴角牵动一丝肌肉,除此之外没有更多惊讶的表示。只这么一迟疑,父亲粗暴地伸手挡过去,开辟出一条路来,然后示意儿子先上车。胳膊上挂着沉甸甸的行李,背上还背着小提琴箱,父亲的胳膊撑不了多久。男孩只好上了车。
父亲跟在后面,要不是车厢过道内树桩似的旅客,他差点儿跟不上儿子的脚步。“等等。”他在后面喊着。男孩仿佛没听见似的,父亲感到一阵恐慌,视线紧紧追随着儿子的背影,险些被地下的行李箱绊倒。
好在儿子终于停下了。A21,他们的车厢,双人豪华卧铺。但只有一个床位是他们的。父亲在售票窗口计算床位的价格和工资之间的换算等式时,儿子扯了扯父亲的衣角。
“买一张吧,”儿子顿了顿,“我去睡二等车厢。”
父亲没来得及仔细分辨儿子的眼神,就被感动了,忘了自己的态度,“买一张。”他对窗口喊,似乎要引起窗户内对这一高光时刻的注意,“再给我一张二等车厢的票。”他回头看着男孩,“我去睡。”
然而男孩已经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父亲想回忆起儿子的眼神好好咀嚼一番时,却发现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现在,父亲把所有行李安置好——这个车厢硕大,倒显得他们的行李不够多,然后拿上一个小包准备离开时,他发现儿子的眼神和那时几乎是一样的。
像金属。
“现在是4点,过两个小时,我来找你。吃东西的时候别自己动手,看书的时候记得戴上这个。”父亲把一副白色丝质手套从口袋掏出来放在桌上,“如果你实在是饿了……”
车厢门被打开,进来了一位女士。男孩认出这正是那个在上车时被父亲拦下的女人,父亲却一点儿没发现,倒是很高兴车厢的另一位旅客终于现身了,“你就跟她说。”
女人取下墨镜,有些不明所以。
“这是我儿子,我是他的父亲。”父亲转过身去,郑重介绍,“他是21世纪最伟大的小提琴手,我是他的父亲。”
男孩本来已经习惯了父亲的这类开场白,女人只是点了点头就坐了下来,反而让他感到很久不曾有过的窘迫。
“所以,”父亲转身面对儿子,“你如果实在饿了,就告诉她。”父亲显然认为这样一番介绍,足以让任何人臣服于这个羸弱苍白的男孩,无条件成为他的仆人。
女人仿佛并没有看见父亲这番气势十足的样子,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把时尚杂志从行李箱中掏出来,又掏出了一套透明的蚕丝睡衣。
“别怕打扰他们,任何时候,你想的话,都可以练琴。”父亲终于恋恋不舍走了出去。
男孩感到一阵空虚,就像以往这种时候一样,父亲走了,他却也没法对任何事情产生兴趣。
但是此时,他惊奇地发现,对面的女人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了下来。这是夏天,女人穿的并不多。而且她很年轻。
“女士,”男孩试图提醒她,然后注意到一旁的睡衣,“您需要我出去一下吗?”男孩虽然是男孩,可是已经长出了喉结,在父亲看不到的时候,能够熟练解决自己的需求——
女人转过身去,解开了内衣,身线自然是漂亮的。她像个艺術家似的穿上了那身睡衣。男孩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如此自然地发生,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女人坐下来,拿出一盒牛奶,用牙齿咬开咕嘟喝了两口,这才将目光落在男孩身上。她对男孩笑了笑,然后又掏出一盒递过去。
男孩只好接过来。“谢谢。”
女人躺上了床,开始翻弄时尚杂志。男孩只好也躺了上去,插上耳机听音乐。
“我不是什么21世纪最伟大的小提琴手。”男孩忍不住道,“现在还不是。”
女人继续翻弄着杂志。
“好吧。”男孩转过身去,把音量调大。
接下来的半小时,先是乘务员敲了敲车厢门,检查了他们的票。继而是一个戴着礼帽的男人,脱帽鞠躬并娴熟地从帽子里掏出一只兔子,询问他们是否需要更加精彩的魔术表演。男孩礼貌的微笑,以示拒绝。
魔术师一言不发,又掏出了一条丝巾,迅速变了另外几个传统魔术。脸上挂着服务性的笑容,眼神则带着推销式的客套。真的不要?
男孩摇头。
魔术师假装从车厢门口离开,又猛地杀了个回马枪,拿着手杖小丑式地跳了几下不太成功的踢踏舞。还是不要?我还会别的。
男孩已经不再搭理他。
魔术师走后,男孩故意抱怨,“这些列车员扮成魔术师的时候就不知道把鞋子也换了。”
然后等待女人的反应。
女人坐了起来,把窗帘拉上。
男孩这辈子恐怕还没受到过这样接二连三的挫败,哪怕是在他刚刚学习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随想曲》的时候。他对困难有种受虐般的渴望,一旦征服它们,又会产生一种奇异的空虚感。在他年龄还小的时候,他对这种空虚感迷惑不解,直到他第一次学会手淫,愉悦到来那一刹那,他产生了一个可怕而大胆的念头,终于解释了这种空虚感。
他感到自己就是上帝。
但现在,他感到迷茫。眼下的这个困难是他不曾遇到过的。应该换一种说法,他从来没把这样的状况当作一种困难。
“嘿,你听过这个吗?”男孩把便携式播放器递过去,“我最喜欢的乐队。”
女人终于被他打断,放下杂志,接了过来。
“而且,你知道吗?”男孩神秘地笑起来,“他们现在就在车上。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来这儿的。”
话一出口男孩就后悔了,他怎么知道女人不知道这件事?这毕竟是Arlo沉寂十年之后第一次发布新歌,几乎可以说是这一年摇滚乐坛最重大的事件。就算不关心音乐的人,也多半听说了。就算什么都不关心,候车的时候,总也看到了那声势浩大的歌迷的队伍。虽然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买到了入场券。
什么样的傻瓜才会不知道Arlo就在这趟列车上呢?
车厢门被打开了,一个戴着帽子打扮中性的人探头进来,扫视了一眼,说了句“不好意思”又缩了回去,把门关上。是个女人。
男孩感到烦躁,这到底是不是一等车厢?
15:50发车,到终点站是第二天的7:05。中间不在任何地方经停。Arlo的发布演唱会将在4:43分准时开始。地点是这列K97最大的一节车厢,B1,也就是餐车。到了那时,这趟列车最后一个不知情者都会通过广播听到Arlo的新歌。
名字叫《奇迹》。
想到这一点,男孩又有些激动。每当他激动的时候,就忘了自己是上帝这件事。
女人只低头看了一眼播放器,便又递了回来,微笑摇了摇头。
男孩彻底放弃了。实际上,他是生气了。他下定决心不再搭理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个现代文明病患者。冷漠,自我,和勃拉姆斯的时代完全不同。这时候他竟然想到了父亲。他最忠诚的臣民。可惜是一个神经病。
父亲将使他成为Arlo歌迷这件事视为最大的背叛。“他们连给你当乐迷都不配!……我的天!”鼓点从家中那套昂贵的音响中传出,父亲彻底绝望了,“这是什么玩意儿?!低劣,粗俗——”父亲抱着脑袋,双腿一软,痛苦地瘫在沙发椅上。
“恶心!”
男孩只是面无表情地继续在一旁看书,伸手去抓橘子。父亲阻止了他,“我来。”然后熟练地剥出一颗完美无茎的橘子,塞给儿子。
“你是一定要去看他们的演出?”
男孩又翻了一页。
“好,好,好。”父親站起来,“你去。你会意识到你曾经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等你从奥地利比赛回来,我陪你一起去。”
男孩又翻了一页。
现在,在这个沉默不语的女人面前,他感到自己是一个神经病。
车厢门又被打开了。一个粗壮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甚至没敲门,手里捏着车票,走到女人床前,“麻烦你起来一下,这是我的床铺。”
女人仍旧躺着,睡衣下伸出两条光滑匀称的大腿,仿佛拥有这么具胴体,不管躺在哪儿都是合理的。
男人只好伸手去拽她。女人终于惊慌失措了起来,想要挣脱他的手。
“不不,走错的是我们。”
男孩这才发现这个高大的男人后面还跟着一位小个子男人,一副好人脸。
“对不起,小姐,实在抱歉。”
高大男人只好松开了女人的胳膊,一边嘟囔,“谁让她不早说。还有你,早点跟我去车厢不就好了。”
小个子男人弓着身子,“小姐,这个给您。”他递过去一副耳塞,“有这个可能会方便一点。”
女人接过耳塞,瞬间明白了对方的好意,微微笑了一下。
“有段时间我也短暂失聪过,用这个他们就知道你听不见了。”
男孩恍然大悟。女人原来是聋子。很可能还是个哑巴。
他彻底放松了下来,对女人的怒气全部消失了。
女人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迅速坐起来,从行李箱掏出了一套衣服。男孩认出了那是什么衣服,他在黄色录像里看过。一套SM皮衣。女人迅速穿上了它们,然后套了件外衣,走了出去。
男孩惊愕极了。原来她不仅是个聋哑人,还是一个妓女。
他恶狠狠地想。
2、车厢A27 16:00
“到底是谁出的这主意?”鼓手躺在床上,戴着眼罩,试图在演唱会开始之前睡上几小时。但他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自从三年前查出糖尿病,他就没完整睡过四个小时。
“还能有谁。”吉他手摸着吉他,重新又调了一遍音。
“真够绝的,他怎么能确保4点40分太阳正好出来?”
“4点43。”
“啊?”
“是4点43。”
“管他的,有什么区别。”鼓手翻了个身,“我说你能不能把你那破琴放下,都调了三遍了,你的琴现在比吉米·亨德里克斯还准。”
“你呢?”
“我?”
“这几年你在干吗?”
“赚钱,养花,参加傻逼家长会。上医院。”
“上医院?”吉他手盯着鼓手小山似的肚子,轻轻笑了起来。
“你别笑,你是没有医保,不然你现在去做次全身检查,保证比我的病还多。”
吉他手弹了几个音,表示不置可否。
“哼,你别不服,不然你讲真话,你那玩意儿现在还能工作吗?”
“你想试试?”
“放屁。”
“我还真没睡过男人。”
“那可真稀奇了。”
“试试?”
“滚蛋。”
“他来了吗?!”女经纪人猛地推开车厢门,看样子,她已经把每个车厢都看了个遍。
吉他手摇摇头,继续轻轻摆弄着吉他。
“他该不会没上车吧?”女经纪人一屁股坐在吉他手的床上,把棒球帽脱下,然后又摇头,“不会,不会的。”虽然是这么说,汗却一滴滴流下来。“要是他敢耍我们——”
吉他手放下吉他,站起来。“你坐一会儿,我去找找。”
“好。”
仿佛吉他手去找就会有更高的概率似的,女经纪人松了口气。
她坚持要把车厢门开着,以便主唱能够一眼看到车厢里的她而走进来。
“把鞋脱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在鼓手的提醒下,她才想起来自己维持这个僵持的姿势在床上靠了很久。
“你怎么知道我没脱鞋?”
鼓手继续戴着眼罩仰面躺着,“我还知道你穿的是什么鞋呢。”
“什么鞋?”
“一百多年没洗的球鞋。”
“那你可错了。”女经纪人努力想用鞋跟发出几声踩踏声,无奈车厢铺的是地毯,“YSL,睁眼看看。”
“就算是这样,也是牛仔裤,说不定还穿着那件Lacrimosa的T恤。”
女经纪人无话可说,因为对方说的一点没错。
“你说,他会不会真没上车?”
“有可能。”
“那怎么办?”
“那我们临时改成Arlo怀旧演出,我这嗓子也能应付应付。”
“不是吧,我花了这么大力气……”女经纪人声音像要哭出来。
“你怎么跟以前一个样,我说什么你就信啊?”
“哦,你不是说真的啊。那……怎么办?”
“你是经纪人!”
“呃。”
“放松,他不会不来的。”
“好吧。”
“现在别出声了。”
“啊?”
“我睡一会儿。”
“你睡得着?”
“睡不着也得睡。”
女经纪人看着鼓手就这样,竟然就轻轻打起了鼾声。她盯着他,想跟他说点话。随便什么都行。但是没办法,他已经睡着了。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她只好,不得不,像他说的那样放松下来,慢慢把鞋子脱了。然后躺着。
啪嗒。
她以为列车漏水了。仔细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才发现是自己的幻觉。
然后又是一声,啪嗒。
鼓手伸手从桌子下面递过来一张纸巾,“给。”
“什么?”
“擦擦。”
“我没哭啊。”
“让你擦擦桌子。”
女经纪人这才发现是桌子上从冷柜里拿出的汽水凝结的水,沿着桌沿滴了下来。
“你没睡着啊?”
“这么吵我怎么睡?”
“哦。”
女经纪人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太阳开始徐徐降落。等太阳完全沉下去,车厢的灯就会亮起。再过几小时,又会灭掉。然后他们就会陷入仿佛是永恒的黑暗。
太阳再一次升起的时候,演唱会能顺利进行吗?
不行也得行。
列车K97本来不是他们的首选,车厢太狭窄,最大的车厢也只能容纳不到一百人。这毕竟是相当有年头的列车了,干吗不选新式列车?主唱提出K97这个建议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赞同。当时他们坐在主唱位于城市南部郊区的大房子客厅的地毯上,分享最后一点新品种烟草。可能还掺了点别的什么。每个人都在飞,只有主唱没有抽,因而显得异常清醒,像一个领袖。
“为什么非得是K97?”鼓手四仰八叉躺在地毯上,闭着眼睛。好像他在哪里都能迅速找到一个位置维持这副造型。
主唱没说话,换了张贝多芬的唱片。吉他手立刻发出愤怒地嚷嚷。
“能不听这个吗?我刚上去又给你生生拽下来了。”
女经纪人,不,应该叫她女贝斯。那时她还是贝斯。她也皱着眉头,“还是放电子好吗亲爱的?”
“我说,为什么非得是K97?”鼓手坚持发出疑问。
“你们都忘了?”
“嗯嗯啊啊。什么?”
“我们是什么时候组的这乐队?”
“唔唔嗷嗷。不记得了。”
“反正是五年前,这肯定没错。”
“五年前?”
“对啊,”吉他手指着鼓手,“那年夏天这胖子被女人甩了,轮番骚扰我们。这你们都忘啦?”
“你放屁!”
然后鼓手第一個笑了起来,接着是吉他手和女贝斯。主唱只是微笑看着他们,知道是过山车的作用。因为实际上没什么好笑的,然而连贝多芬都快他妈跟着笑了。
主唱开始弯腰收拾他们扔在四处的啤酒罐子、烟头、薯片碎屑,还有被撕成纸片的杂志。那上面批评他们的文章和吹捧的各占一半,不过在他们眼里都是胡说八道。
女贝斯突然停下了,“难不成是9月7号组的?”
“不是不是,肯定不是。”
“为啥?”
“9月份你想是什么时候?秋天啊,我明明记得组乐队的那天我们还在吃西瓜。”
“9月也有西瓜吃啊。”
“有,”吉他手艰难地从地毯上挪到了沙发上,“但是不好吃。”
女贝斯哈哈大笑,很快又安静了下来。确实不怎么好吃,而且也不好笑。
“不好吃的瓜,这胖子怎么会吃?”
“何况他还被人甩了。”女贝斯感觉到冷,四处摸索外套。
“何况他还被人甩了。”吉他手重复了一遍。
“你们放屁。”
“所以,你当初为什么要甩他?”吉他手突然问。
女贝斯愣住了,她刚刚找到那件外套。
胖子已经灵魂出窍。
“好吧,告诉你们答案。”主唱从外面扔垃圾回来,“我就知道你们没人记得住。K97啊,是我们第一次四个人齐聚的酒吧。”
“什么?”
“要是当时咱们齐聚的地儿是T字头,这演唱会还没法开了。”女经纪人彻底躺了下来,闭上眼睛。
“哦,”鼓手这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要是Z字头就好了。”
“为啥?”
“我一直想体验下在火车的洗手间里搞是什么滋味。Z字头的,够宽敞。”
“操。”
“你想啊,火车一边哐啷哐啷地开,你一边……”
“闭嘴!”
......
“请问——”
女经纪人跳了起来,然后才发现站在车厢门口的是一个戴着礼帽穿着礼服的男人。一个魔术师?
“需要表演吗?魔术,杂技,舞蹈,都可以。”
女经纪人失望地坐回去。
“不用了。”
“还有别的。”魔术师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折成了很小一块的纸,然后慢慢把它们展开,动作缓慢的女经纪人都快睡着了。
“这是目录。您看,上面有的,我都可以。”
女经纪人只是象征性扫了一眼,“真的不用了。”她还给他。如果说这几年她学会了什么真正有用的东西,那就是在和人打交道时使用微笑。
“你就不能让他表演一个?”魔术师走后,鼓手说。
“我怕影响你睡觉。”
“你在这儿坐着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嘛。”
“啥意思?”
“你看你又装傻了。”
“……啥意思?”
“我说,”鼓手终于坐了起来,摘下了眼罩,“咱们就不能别玩这种暧昧游戏了吗?”
“什么?暧昧游戏?”
“你为什么来?”鼓手抓起桌上那一沓乐谱,“不会真为了这首破曲子吧?”
“我看了,這首真的很不错。”
“放屁。这种东西十年前我都能写出来!”
“那你真是高估自己了。”女经纪人冷冷地说。
“你别把那小子想的有多厉害,那是你不懂音乐。”鼓手被她的态度激怒了。
“难道你懂?这十年你碰过鼓吗?看看你的肚子,你现在连个滚奏都打不出来吧?”
“我是不玩了。你呢?看看你现在都在帮谁卖唱片?几个牙都没长出来的小毛孩,全靠后期灌的傻逼玩意儿。你真的听过那些东西吗?”
“听啊,怎么不听,我女儿可喜欢了。”
鼓手愣住了,“你有女儿?”
“你都有儿子我为啥不能有女儿?”
鼓手这才注意到,女经纪人脸上已经多了不少皱纹。的确还是那件旧T恤,牛仔裤,球鞋。球鞋?
“你骗我?”
“没啊,喏,这就是她。”女经纪人向鼓手展示她的手机屏幕。
“不,我是说鞋,算了,没什么。”鼓手又补充了一句,“她挺可爱。”
女经纪人笑了,鼓手被这笑容看愣了,手机的闹铃响了。鼓手掏出药瓶来,就着汽水吞下两粒药。然后不再看她,拿上眼罩,准备重新戴上躺下。
吉他手出现在车厢门口。
“找到他了?”
吉他手摇摇头。
“整个车厢都找遍了,哪里都没有。”
3、车厢A36 16:20
“快打开,看看这次中的什么奖。”
“别急。”
小个子男人戴上了一副橡胶手套。高个男人扬了扬眉毛。
“你干活儿真精细。”
“你演得也不赖。”
“哈哈,那是。我16岁就干这个了……”高个男人得意极了,情不自禁开始吹嘘。
小个子男人从兜里掏出了一个钱包。女式钱包。桃红色。带着香水的气味。高个男人两眼一下子发光了。他认得这牌子。
“我操,用这种钱包,钱一定不少。快,打开看看。”
小个子男人拉开钱包拉链。果然,一沓厚厚的钞票。小个子男人把钞票拿出来,整齐地摆在小桌上。然后慢慢把钱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同样整齐摆好。那样子仿佛他在兜售面前这一堆东西。
高个子男人看得心急,搓着手,挤着脚趾,恨不得一把抢过来一骨碌儿倒出来。
小个子男人脱下手套,叠起来放进口袋里。然后开始点钞票。
“一万二。”
“操。”
然后是卡。
“一共十张。”
“操,她是有银行卡收集癖吗?”
还有两枚袖扣。小个子男人只扫了一眼。
“大概只值十块钱。”
“不会吧?”
高个子男人拿起那两枚袖扣,仔细打量。“用这么个钱包,装这么多钱,还这么多卡,”他拉开窗帘,试图让车厢亮一点,“这玩意儿会只值十块?”
“我们俩虽然一个偷,一个骗。但最后漏不了一个卖。”小个子男人,不,小偷把钞票分为两沓,“这点儿鉴别力,我还是有的。”
“老兄,不是我不相信你。”骗子恋恋不舍放下了袖扣,拿起属于他的那一沓,但眼睛还钉在袖扣上面,“你没看到那女人,穿的睡衣,啧啧,那身材,老远冲着那香水味儿,我就知道那车厢里肯定有好货。”
小偷把袖扣都放在骗子面前。“你这么喜欢,那就都给你吧。”
骗子有些不好意思,手却不缓不急把袖扣装进上衣内衬的口袋里。“兄弟,等下车后我去找人再研究研究。如果是什么尖货,我绝对不会独享。”
“嗯。”
骗子掏出了手机,“留个联系方式吧。”
“不用了。”
“真的。”
“不用。”
“留个吧。”
“我没有联系方式。”
“喔——,那好吧。”骗子只好放弃。
小偷已经戴上手套,把卡一张张又放回去。
骗子做出个“我懂”的表情,躺下来,又从内衬口袋掏出一枚袖扣赏玩。廉价金属材质,玻璃做成的假红宝石,造型还算好看,但确实一看就不值什么钱。等一下,骗子发现袖扣的背面刻着一个经纬度地址。他不动声色地把袖扣放了回去。一个密码?一个藏宝地址?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地址?哪一种都有可能。骗子选择相信每一种可能。
“哎,你说那女人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都有可能。”
“不不不,凭我经验,我觉得她最大可能是什么都不做。”
“嗯?”
“情人呗。”
“可能吧。”
“我说,”骗子看着小偷谨慎地把卡按照原来的顺序插了回去,突然对这个男人感兴趣了起来,“你结婚了吗?”
“结过。”
“啥?”骗子十分意外。“看不出来。”
“嗯。”
“后来呢?”
“死了。”
“呃……”
车厢一时沉默。骗子也有些奇怪于自己今天对这个临时搭档的难以解释的好奇心,之前他不是没有和人搭档过。实际上,干他这一行,总是需要搭档的。他并不多么聪明,在他小时候还试图规规矩矩学个一技之长、老老实实过个普通人的生活时,他就意识到了。他并不聪明。他知道。
第一次撒谎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不过他记得开始意识到自己有撒谎的天赋,是在那个汽车学校帮学友瞒他的女友乱搞的时候。每次那个小姑娘哭哭啼啼打来电话,他总能迅速编造出一整套谎话,辅以语气、动作、声响等细节的穿插,让对方完全相信他们正处于一场激烈的牌局之中,男友化身赌神无暇分心理会自己,或者是他们正在观看一场球赛:“操,又他妈失误了!……我刚跟你说到哪儿了?”
后来学友的女友就睡在了他的床上,于是他的口技电话那端的人就变成了学友。就是一次在路边加油站的电话亭,搂着那个小姑娘对学友信口开河的时候,他被伯乐发现了,意识到原来自己可以靠骗技在世界上找到一席之地。那个人,他叫他师傅。
可惜他确实不聪明。他不聪明的地方在于狂妄,当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出师的时候,他选择的测试对象是师傅。
一场完全的失败。
被驱逐的时候身无分文,但师傅送了他一句话,“永远不要相信你的搭档。”他把他身上最后一块硬币搜走,“我想你也不会的,对吧?”
他确实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搭档。所以他不会和任何一个搭档合作第二次。今天这个也不例外。等这趟列车到站,他们就会分道扬镳。除非是在电影里,他们不会再次相遇。
至于袖扣,当然更不会成为什么两人联系的原因。对骗子来说,说出的话总是只对当前有效,不会有未来。
小偷已经把钱包复原。
“定情信物?不像。”骗子突然想到,“也许她是拿着这玩意儿去跟男人摊牌。”
“嗯。”
“说不定对方和他老婆一起在车上。你说是不是?”
“可能吧。”
骗子突然想到了更进一步。
“多半已经摊过牌了。不然谁会带这么多现金?”
骗子又自我否定了起来。
“不过……就要到这么点儿钱也太……”
“嗯?”
“不不,是个老手,应该是个老手。说不定——”
骗子露出猥亵的笑容。
“是个妓女。这就解释了她为啥有这么多种银行卡,方便收钱。”
“有可能。”
“对了,你怎么知道她是聋哑人?”
“我说了,我以前也失聪过。”
“真是这样?”
“真是这样。”
“我以为你随口编的呢。那耳塞呢?”
“耳塞?”
“你怎么正好带了副耳塞?”
“以前带习惯了,总会随身带一副。”
“哦。”
小偷把钱包放回口袋。骗子发现对方对他的猜想并无多少兴趣,顿时也丧失了继续推测的兴致。他斜着眼看他,注意力再次转移到了这个男人身上。
他差不多比对方要高出一个头。他们是在车站前的广场上相遇的。当时他正在一个兜售香烟的小贩那里热身,假装推销一种不存在的过滤烟嘴,然后开始游说小贩一起合伙开拓新的商业图景。
一分钟后他成功骗到了两盒万宝路,一分十秒后发现口袋已经空空如也。
“像你这样的小偷,真不多见。”
“什么?”
“我是说,”骗子朝着他放钱包的口袋努了努嘴,“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盗亦有道。”
“这是为了安全。”
“安全?”
“一般人平均会在钱包被偷2小时后才发现,如果在这2小时内把钱包放回去,他们就得到6.5小时后才会发现钱包被动过。”
“喔——”骗子露出惊奇的表情,“你这套都是从哪儿来的?”
“经验。”
“你很聪明。”
“只是一些苦功夫。”
“你准备什么时候还回去?”
“晚饭的时候。”
“几点?”
“6点。” 小偷看了一眼表,“还有1个多小时,休息休息吧。”
骗子注意到小偷手腕上的表。那是一块有年头的表,表带的皮已经磨损了,表盘也不再锃亮。他开始推测对方的年龄。六十?不,大概没那么老。四十?又太年轻了。毕竟他自己都三十五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十五了。时间过得真快。年轻时候的事好像再也想不起来了。骗过的那么多人,一个也都不记得了。他才三十五,但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
对方呢?显然是个厉害的家伙。不仅仅是技术,还有心理状态。身体素质也许不行了,但是他那精悍的体格表明年轻时也不是省油的灯。
骗子对于搭档的选择有自己一套标准,基于一种朴素的生活哲学,“取长补短”。所以他不像一般同行那样,总是在行内选择搭档。他喜欢挑战新鲜组合。最离奇的是一次,是在沙漠里和一个江湖游医搭档,那次他们凭借假牙的把戏狠狠赚了一笔。那里说是沙漠,其实早已成为过度开垦的商业景点。路过的人都是来自高度文明地区的中产。若是在城市,凭借他们的智力,本不该如此轻易中招。但是在异乡,兴奋让他们掉以轻心,相信世界上没有一个坏人,巧合都是奇迹。
他总是喜欢这种带点职业特性的搭档,这能激发他根据场景临时创造新的骗术。不得不说,在这方面他着实有点儿天赋。他合作过的搭档们总是被他这种因地制宜地创造所吸引——他们并不都是坏人,有些甚至从来没想过要做这种事。只是好奇。只是好奇。
小偷作为搭档当然算不上多新鲜,只是对于列车这种封闭场所来说,自然是身份越普通、技术越熟练越好。那种扮作小贩或农民的传统式诈骗早已成为历史。实际上,列车已经是人们最警惕骗术的低成功率场所之一。
那为什么还要选择列车?
“列车到终点还有起码10小时,就算多出这4.5个小时,又能怎样?”
“不能怎樣。”
“那为什么还要放回去?”
“习惯了。”
咚,咚,咚。
“谁?”
没有回答。
骗子起来去拉车厢门。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正是被他们偷了钱包的那个,妓女。
骗子愣住了。
“什么事?”骗子的声音听不出一点异样,多年的训练让他在特殊情况下仍然能够凭借表演本能惯性行事。
妓女比画了几个手势。骗子想起来她是聋哑人。回头看小偷,做口型,怎,么,办?
“给她你的手机。”
什么?
“给她手机,让她写下来。”小偷非常镇定,仍然出声说话,“别慌。”
骗子把手机掏出来给妓女,妓女接过来开始在上面打字。骗子回头看着小偷,那眼神在说:“6.5个小时,哈?”
“看看她写了什么。”
妓女已经把手机还了回来。“不是你们叫的?”
骗子迷惑不解,打字,“什么意思?”
妓女掏出手机,给他看上面的短信,“请来B36服务。”
哦,骗子恍然大悟,她没发现钱包丢了,而是跑错了车厢。
骗子掏出车票给她看,这是A36,女士。
妓女不好意思笑了一下,关上了车厢门。
骗子回到床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怎么样?我说她是妓女吧。”
“也许她只是做按摩的。”
“好吧,信不信由你。”
咚,咚,咚。
“谁?”
又是谁?
“请问,需要魔术表演吗?”
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
“进来吧。”“不用了。”
骗子皱了皱眉头,小偷依然淡定。
车厢门被打开了,一双运动鞋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魔术师脱下礼帽,从里面掏出一只兔子。
“精彩!”小偷鼓起了掌。骗子撇撇嘴,跟着敷衍地拍了两下手。
“還有吗?”
魔术师递过价目表,“您想看什么?”
小偷接过价目表,却没有看,“有纸牌魔术吗?”
“有。”魔术师显得有些踌躇,“不过那不是我强项。”
“没关系。”
“那好吧。”
魔术师掏出一副扑克,开始笨拙地表演那些老式扑克魔术。中间甚至还掉了一张。骗子和小偷都不知道该不该帮他捡起来。表演结束后,小偷面带满意的微笑付了他二十块。魔术师很高兴,走前还免费表演了一小段踢踏舞。
“就这技术,还要二十?!简直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魔术师走后,骗子从地上捡起那张纸牌。
“大家都不容易。”
“都是凭手艺吃饭。谁也没来同情我啊。”
“我女儿爱看。”
“啥?”
“我女儿以前很爱看魔术,”小偷看着桌上的纸牌,“特别是扑克牌。”
“你还有个女儿。”
“是的。”
“看不出来。”
“我也看不出来你有没有女儿。”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们这行,很少有像你这样……”骗子有点不知道怎么说了,“像你这样,简直像个正常人似的。”
“什么叫正常人?”
“就是,有老婆孩子。也不是。总之你看上去完全可以谋个正常生路。”
“的确可以。”
“那怎么没有?”
“我以前有老婆孩子,现在没了。”
骗子又一次感到惊讶。
“都没了?”
“都没了。”
“不好意思,我以为只有你老婆死了。”
“她们都死了。”
“所以你才来干这个?”
“对。”
“我能问,是怎么死的吗?”
“意外。”
“什么样的?”
“大部分那种。”
“真是……我通常不太说这种话,不过,我挺喜欢你。所以,真是遗憾。”
“谢谢。”
这之后他们没再说话。
4、车厢B36 16:40
“稍微侧过去一点。对,对,再稍微过来一些。好,很好。就这样,别动。”
她还没碰到过这样的客人。
做这行总会遇到各种奇怪的人,本来嘛,在列车上召妓已经是为了刺激。所以遇上奇怪的客人概率就更高。对她们来说,奇怪当然不是好事。虽然给的钱多,有时候,对方提出的要求的确是连她们的底线都要跌破的。
所以当这个男人要求她脱下SM服,穿上他自己带的这一身再来,她还是极为陌生的,她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穿的这种衣服。穿上就像个异国小姐,电影里似的。这算是什么服装?她心里颇有些惊恐,想这次遇到的是什么神经病?
一开始她找错了车厢,多耽搁了一些时间。男人还计较了好一会儿,直到她表示从现在才开始计时,他才停止嘟囔。
反正不是个大方的人。住二等车厢嘛。四个人一间,还好另外三张床铺都是空的。大概是觉得讨了个大便宜,男人才想到要召妓。
他看上去不年轻了,但是也不算老。凭她多年对客人的判断经验,她估摸男人四十左右,只是看上去会比实际年龄年轻一点。和他的打扮有关系,虽然旧了,但好歹是件衬衫。灯芯绒长裤,这个天气穿灯芯绒长裤?但最主要的是,他的床上散乱放着好几本书。哦,读书人。读书人真不好,他们总是不行。
男人让她维持这个坐在窗边的姿势,然后陷入沉思。他坐在对面床,离她远远的。
到底什么时候才开始做?
虽然有冷气,可谁受得了这个?里一层外一层。她穿过各种情趣服装,倒是没穿过裹得这么严实的,她的汗很快流下来了。
“喂,别动啊。”
她从刚刚换下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擦额上的汗。
“我付了钱。”
她把纸巾揉成一团,弯腰找垃圾桶。
男人才想起来她听不见。
“简直倒霉,他们怎么选了你来做这个。还这么贵。”
妓女站了起来,开始把他好不容易帮她穿上的衣服脱下来。他赶紧做手势制止,一边在手机上写,停下!
妓女也在手机上写,还要穿到什么时候?
等我找到灵感。
什么?
写出小说。
不懂。
我是个作家。
神经病。妓女在心里写。这人一定是不行。妓女自信掌握了足够的撩拨技术,精挑细选的SM皮衣是她所有出场服装里最受男人欢迎的。——如果她懒得花什么心思,出场方式就总是这样。拉开车厢门,不等对方开口客套就脱掉外衣。只肉身体的美丽画面就足以让对方闭嘴进入下一环节。
这么做的好处是她也不必开口说话。
經常是全程结束她都不用开口说话。这意味着她得足够聪明,猜中对方的心思,不等对方开口就主动进入服务环节。她的沉默会被视为一种职业操守,毕竟这是列车,谁也不想因为发出奇怪的声响而被打扰。有时男人们会忘了他们身处何处,她的沉默就成了一道刺激他们不断挑战的关口。
做得她叫出来。
他们都这么想。
于是老鸨惊奇地发现她在列车上竟然颇受欢迎,价格能翻一倍之后,她就几乎只是在列车上接活了。本来么,她条件只能算一般,虽然聋哑这个身份能让不少客人感到新鲜,但他们很快就发现她接收不到他们对于快感的反应,就很难像别的妓女那样迅速调整自己的技巧,因而回头客总是很少。所以倒不如安排在列车上,这里的一切都是一次性的。连同嫖客。
然而这个SM的开场在作家这里失效了。准确地说,他受到的惊吓要远远大过惊喜。
“谁让你自作主张穿这个的?!”作家紧接着感到愤怒。
“脱下来!”
“你听不懂?”
“还愣着?”
“我到底要说几遍啊?”
妓女终于明白对方是让她脱了这身衣服。虽然开场有些沮丧,不过能直接进入下个环节也不算失败。直到作家扔过来那身奇装异服,命令她穿上,她才发现事情有点不对,一时两人都因无法沟通而僵持在那里。
作家只好拨通了老鸨的电话。
“怎么回事?”
“听不见?……聋哑人?”
“开头怎么不说清楚呢?!”
“当然要重新算钱!”
作家打完电话,发现妓女已经全身赤裸,在床上摆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姿势。而那身衣服,对方动也没动。他压下怒火,用手机打字:请把这身衣服穿上。
车厢外有人路过,被车厢内奇怪的声音吸引,推开门伸进脑袋一看,发现作家在艰难地帮妓女穿上那身十九世纪俄式宫廷裙装,哼哧哼哧喘气。
“你谁?”
“呃,不好意思。请问这个车厢有没有一个大概这么高、不到四十岁、长得还蛮帅的男人?可能背着一把吉他之类的。”
“这车厢就我一个,”作家手松了下来,“你觉得我像你要找的人吗?”
“对不起,打扰了。”对方把头缩了回去,关上车厢门。
作家继续帮妓女穿上那身紧身服,他对妓女的体重很不满意。
车厢门突然又被拉开,“那你们有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
“没有。”
“不好意思。”对方突然又想起来,“我刚说得不准,也没有那么帅,比我稍微差点。”
作家用眼神告诉了他。
“好吧。呃,你们继续。”对方终于退了出去。
作家感到沮丧。
但那时的沮丧只是持续了一瞬间,他就重新努力帮妓女穿上了衣服。不像现在——
“算了。”作家坐了下来。
妓女的衣服脱了一半,不知道现在应该穿上还是脱下。
作家发现他的计划完全失败了,指望通过人为还原小说场景去体验安娜·卡列尼娜自杀前的心路历程,就此写出像托尔斯泰写就的那些作品。完全,失败了。
“脱了吧。”
这次妓女很容易就明白了作家的意思,也许她没明白,只是热得实在受不了了。她脱下了那身衣服,裹上了来时穿的外套,然后缩在床角。
作家正沉浸在巨大而封闭的沮丧中,完全忽略了她的存在。
妓女也很沮丧。按理说她不应该沮丧。不行的客人总是有很多。——他们总会把希望寄托在专业人士身上,他们将此视为一种求医问诊,以此确认问题的确不是出在老婆、女友或是情人身上。有些人甚至会带着老婆一起来,为了向对方证明,你看,我的确是行的。那么,亲爱的,你是不是该更新一下技术了?
那些老婆总是会佯作大方,甚至诚心观察求教。但下一次,男人们就会偷偷前来,真的不是我的问题,在她那儿我就是硬不起来。他们会暗中观察妓女的反应,看她们对不会将此当做一种恭维接受下来。
所以不到最后一刻,她们绝对不能沮丧。她们得想尽一切办法让男人,至少是看上去还行。
但她此刻就已经沮丧了。两个人像这样陷入自己的情绪坐了不知多久,作家突然不经意地一抬头,天哪,他愣住了。他被一个妓女赤身露体裹挟在沮丧中的画面震惊了。
“我想到了!”
什么?
“去他的托尔斯泰。”
什么?
作家从床上跳下来。
“我就知道我是属于歌德的!”
嗯?妓女也抬起头,慢慢从沮丧中被唤醒。她以为男人终于来了兴致,于是把大腿从外套中伸出来,职业性地准备搔首弄姿。
“别!”
作家扶住她的腿,把那条大长腿硬是塞回了外套里。
“保持住。”作家在混乱中摸索到手机,打字:像刚刚那样,别动。
傻逼。妓女在心里骂道,她觉得自己快崩溃了,赶紧瞄了眼手机,还好,只剩下一个小时了。
作家掏出纸笔,下笔飞快,写着什么。
但这种情况只维持了三分钟。
他凝神苦思盯着妓女看的时候,慢慢占了大半。
妓女感到自己全身都快僵硬了。她试着把腿再次伸直,发现作家这次没有制止,然后才发现作家睡着了。
醒醒。
作家被妓女搖醒,她手机伸在自己面前:只剩半小时了,还做吗?
作家苦笑了一下。
你多大了?
十八。
看着不像。
其实是十六。
作家笑了。看上去至少有二十五的妓女从对面走到他旁边坐下。
你是干啥的?
我是个作家。不是说了吗。
这是个职业?
算是吧。
你住在哪个城市?
我就住这儿。
这儿?
对,列车上。
为什么?
因为我要写一个关于列车的小说。
不住在这儿你就没法写?
对。
为什么?
这很难解释。有些人不住在列车上也能写出小说,但我不行。
你为什么一定要写那个小说?
我也不知道。
我能问个问题吗?
问吧。
那你要买票吗?
作家笑了。妓女也笑了。挺好看。作家突然感到一阵冲动,他凑上去亲了她一下。然后停下来,看着她,颇有些不好意思。
妓女只是愣了一下,然后低头飞快地在手机上打字,拿起来给作家看:只剩十五分钟了,还做吗?
作家想都没想,脱掉了她的外衣。
逼近最后三分钟的时候,作家在急速的动作中突然感到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充盈的创造力,他看着妓女闭着眼睛的脸,她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宝贝,我,我,我找到写作的秘诀啦——”
作家感到一阵虚脱。
5、车厢B42 17:30
父亲第十二次看表。
时间差不多了,现在下去,走过车厢,再磨蹭一会儿和儿子走到餐车,也就刚刚好吃上餐车供应的第一批饭菜。虽然他心里知道所有这一系列动作加起来也用不了十分钟,而且儿子一定会不耐烦他这么早去。但从点菜到吃上饭,也得花上好一会儿呢。
父亲说服了自己,从上铺下来。
“咦——”
下铺的男人认出了父亲,“好久不见哇!”他大力朝父亲肩膀拍去。
父亲有些吃惊,他花了一会儿工夫才确认对方是自己认识的人。不仅认识,还是前妻的现任丈夫。
“你好。”
“真是太巧了!”
“是啊。”
“你怎么会搭这趟列车?”
父亲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对方儿子是来听那几个妖魔鬼怪的演唱会。
“陪儿子。”
“哦,又是去比赛?”
父亲没摇头,以能让自己说服自己不算撒谎的缓慢幅度点了点头。
“真厉害。”
现任丈夫和十年前他在婚礼上最后一次看到的样子差了很远,发际线往后退了很多,肚子挺着,一看就和健身房无缘,牙齿发黄还有黑斑,一笑就满脸皱纹。
“上次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儿子去奥地利比赛的新闻。祝贺他。”
父亲礼貌地点点头。
“我不想让他接受那个采访的,对他不是好事。”
“也不一定是坏事,小孩子嘛,多见识见识总是对的。”
“他不小了,已经十六了。”父亲微笑。
现任丈夫没察觉出父亲语气里的不善。
“对了,这我儿子,你还没见过吧?”
父亲顺着他眼光看去,这才注意到对面上铺坐着一个小男孩,正盯着他看。见他注意到自己,男孩笑了,一嘴和前妻一样的龅牙。父亲这才意识到——
“她没来,”现任丈夫猜到了父亲的心思,“我儿子非要来看什么演唱会,她没空,只好我带他来了。”
“演唱会?”
“对,我也不懂,不过好像是很重要的一个演出吧。据说那乐队十年没动静了。十年,哈哈,你猜我儿子多大?”
父亲一言不发。
现任丈夫只好尴尬地接住自己的话,“刚好十岁。”他的表情像是宣布了一个大秘密,“你能想到?这孩子会对自己出生前就解散的乐队有这么大的兴趣?!”
“没有解散。”
“嗯?”
“他们不是解散了,爸爸。”
“有什么区别?”
小男孩还想解释,他爸爸却没再搭理他,而是凑近了那个陌生的叔叔,压低声音道:
“你说,我儿子会不会也有什么音乐上的天赋?”
“呵呵。”
“很有可能啊,你说是不是,毕竟是一个女人——”
“别说了。”父亲打断他。
“啥?”
“快到饭点了,我得找我儿子吃饭。”
“是吗?那正好啊。我们一起!”
父亲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人还是这样,可以说是迟钝,但父亲宁愿视为一种无耻。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现任丈夫显然没意识到父亲的内心变化,反而被自己的这个建议打动了。
“多好的机会啊!让他们兄弟俩见见。”
“他们不是兄弟。”
“什么?”
“我儿子和你儿子不是什么兄弟。”
现任丈夫也愣住了。
“什么意思?”
“我要找我儿子去了。就这样吧。”
“等一下。”
现任丈夫拉住了父亲的胳膊。
“你不会还对以前的事耿耿于怀吧?”
“没有。”父亲冷静道,“我只是不希望你们来打扰我们父子的生活。”
“打扰?”现任丈夫语气松了下来,“我只是希望他们能见见面啊。”
“没这个必要。”
“那是你,你怎么知道你儿子不想?”
“我知道。”
現任丈夫只好松开了手,“那好吧。”
父亲去拉车厢门,纹丝不动。他又稍微使了点力气,还是不行。继续努力也无济于事。父亲开始弯腰查看门是不是被什么卡住了。哪儿都没发现,只好重新起身用蛮力。
现任丈夫看不下去了,站起来试图帮他。
“不用。”
现任丈夫只好坐下来。
父亲又花了十分钟,还是不行。他开始捶门,咚,咚,咚。
“有人吗?列车员!列车员!”
捶得越来越响,好像捶的不是门,而是现任丈夫的脸似的。
“门坏了!有人管管吗?”
父亲满头大汗。
“还是先坐一会儿吧。”现任丈夫说,“可能待会儿就有人来了。”
“那怎么行?!”父亲看表,“完了,快六点了,我儿子怎么吃饭啊!”
“他自己不能去吃吗?”
“我不像……我没这么不负责任。”
“老兄,你儿子都十六了,别那么紧张。”
“你儿子十岁了,你还不帮他把牙矫正过来?”父亲终于忍不住了。
咚,咚,咚。外面突然有人敲门。父亲赶紧把耳朵贴上去。
“是列车员吗?”
“不是,我是表演魔术的。”
“那不就是列车员吗?”
“不不不,我是魔术师,不是列车员。”
“有啥区别?你们不就是列车员扮的魔术师吗?”
“不,我是真的魔术师,有执照的。”
现任丈夫也站了起来。
“你把执照给我看看?”
“你们要看表演吗?”
“我们……”现任丈夫和父亲对视了一眼。父亲赶紧撇开眼神。
“我不看表演,这门坏了,你能帮忙找一下列车员吗?”
“不看表演我为啥要给你们看执照?”
“刚刚说话的不是我,”父亲不满瞪了现任丈夫一眼,“是他,另一个乘客。”
“对,是我。”现任丈夫提高音量,“我要看你表演,不过你得先给我看看执照。”
父亲压低声音,“你到底想干啥?”
“你笨啊,这样他不就得把门弄开了。”
父亲哑口无言。
“那好吧。”魔术师叹了口气。
父亲和现任丈夫都不作声了,他们一起等着。
“爸爸,”小男孩慢慢从上铺爬下来,然后捡起门缝下面塞进来的一本小本子,“给。”
现任丈夫有些尴尬,只好用眼神示意父亲,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啊。他打开那个小本子,竟然,确实,是一本二级魔术师表演资格证书。
“怎么样?现在信了吗?”
“呃,好吧。都有什么魔术表演?”
“爸爸,我想看钻火轮。”
“有钻火轮吗?”
“那不是魔术。”父亲忍不住提醒,他内心洋溢起一种异样的感情,儿子身上的优秀基因果然还是来自自己这边。
“先生,那不是魔术。”魔术师也这么回答。
“那有些什么?”
“通常的都有。”
“那来一个大变活人。”
“呃——”
“怎么?”
“不好意思,这个暂时没有。”
“那,水箱逃生?”
“呃——”
“这个也没有?”
“对不起,这里毕竟是火车,不过我正在改进,争取能有更多的表演项目。”
“爸爸。”现任丈夫低头,儿子揪着自己的衣角。“我想尿尿。”
“那你能把人变出去吗?”
“先生,不行。”
父亲受不了了。
“我不要看什么魔术表演,他也不要。”他狠狠盯着现任丈夫让他别插嘴,“你能不能帮我们把这门打开?不能就劳烦你找一下列车员!”
“那好吧。”魔术师顿了顿,“那可以把执照还给我了吗?”
“你等等。”现任丈夫蹲下来,试图从下面那条缝里把执照塞回去,却发现竟然怎么都塞不出去了。“不好意思,你能先去找人把这门弄开吗?”
“我想要回我的执照。”
“我会还给你的,你先把门打开。”
魔术师沉默了一会儿,“先生,我还是想先要回执照。”
“爸爸,我憋不住了。”小男孩捂着肚子。
“乖,再忍一下。”
“这个门缝不够,执照塞不回去,你先找人开门,不然我们也没法把执照还给你。”父亲说。
“好吧。”魔术师终于同意了。
“对了,”父亲又想起来,“如果你路过A21车厢的话,我儿子在那。你帮我告诉他我现在的情况,让他在车厢等我。”
“好的,不过我不敢保证。”
魔术师走了。
现任丈夫和父亲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办,车厢已经慢慢暗下来,灯还没亮。
“现在几点了?”
“大概快七点了吧。”
男孩“哇”地哭了,现任丈夫只好安慰他。父亲冷冷地看着。
“我觉得你还是趁早帮他矫正一下牙齿比较好。”
“什么?”
“越早矫正效果越好。”
“得多少钱?”
“要不了多少,大概几千块吧。”
“真贵。”
“总比看这什么演唱会值得。”
“呃,我们没买票。”
“啊?”
现任丈夫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票太难买了,也太贵。反正只是听歌嘛,就在这听,看不到人也一样。”
小男孩在旁边哭得更伤心了。
尽管到现在他都对儿子迷恋这个乐队感到痛心疾首,父亲此时却被自己的宽容、伟大和义无反顾感动了。这就是父爱。他看着现任丈夫和他的儿子,忘了因为这件事儿子和自己长达一个月的冷战,也忘了儿子在奥地利比赛上的失误:尽管在记者采访之前父亲百般叮嘱不要问关于失误的问题,最后登出来的报纸还是用了整整两百字的篇幅提到了这个失误。他感到后悔,应该不顾儿子的反对,无论如何都要求记者在自己的陪同下进行采访的。
但此时,他把这些都忘了。
黑暗一点一点侵袭了车厢,而那声枪响贯彻整条列车的时候,小男孩终于忍不住尿湿了裤子。父亲此时刚刚想到儿子像小男孩这么大时,在他自己的小房间窗边练琴的模样。
是春天。
6、餐车 18:10
男孩发现自己是第一个来到餐车的。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已经迟了十分钟。在时间方面他一向对自己要求严格,因而也就对世界要求严格。六点开始供应晚餐,八点半结束,十分钟已经是可容忍空仓的极限值。如果开饭十分钟还没有乘客出现,那餐车一定要重新调查一下乘客的用餐时间区间,调整餐车开关门时间。
他留给父亲的时间也就是十分钟。所以约定的时间过了八分钟的时候,他决定独自去餐车吃饭。
他坐下来点了一份套餐,不是最贵的,也不是最便宜。但餐车嘛,总归不便宜。没有替父亲点,虽然他知道父亲一定会点最便宜的那份。
父亲没有准时出现,他知道一定有意外情况出现。但他不去想,因为想了也不知道,不如不想。反正最后一定会知道。
六岁的时候他被父亲牵着去参加母亲和新任丈夫的婚礼,父亲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冷而客气。他俩走进宴会厅时,人们不由自主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他们坐在女方亲属那一桌。那一桌只有他们两个。婚礼进行曲响起的时候,父亲低声问,这首曲子你拉的怎样了?他回答说,还行。父亲说,不,不能是还行,你必须成为世界上把这首曲子拉的最好的人。他看了一眼父亲,父亲在看着新人。
他没有再见过那两个人。
餐车走进了其他人。
“怎么办啊到底?”
“先吃饭。”
女经纪人对吉他手和鼓手的态度非常不满。餐车长从另一边车厢进来,看到他們三个不由一愣。女经纪人赶紧笑着说,“没关系,我们简单吃点就回去。”
“不是安排好把你们的晚餐送去的吗?估计这会儿已经送到了。”
“真不好意思,他们想提前来这里看看场地。”
“这里也还没有布置啊。”
“没关系,您放心吧,我们就随便吃点,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那送过去的晚餐……”
“让他们放着吧,我们当夜宵。”
女经纪人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餐车长,三个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乘客们陆续涌入餐车,主要是从一等车厢的方向,因而也不算多。没有人注意到他们。除了不远处独自坐一张餐桌的男孩。女经纪人和他对视了一眼,那男孩冷静地凝视着这边,表情里看不出任何狂热的气息。女经纪人暂时放下心来,做经纪人的这几年让她不得不像个训练有素的女保镖那样时刻警惕着。
“为什么非得来这里吃?”她对这两个不听话的人感到恼火。
“哟,终于拿出经纪人的架子啦?”鼓手翻着菜单,然后递给吉他手,“你点吧,这没啥我能吃的。”
“那你吃啥?”吉他手接过菜单。
“吃药,”鼓手拿出药瓶和一些大豆纤维代餐,“和橡皮泥。”
“你想吃啥?”吉他手问女经纪人。
“我什么都吃不下。”
“减肥?”鼓手撕开代餐外包装,“那你应该试试这个。”
“一点不好笑。”
“没开玩笑,真心的。”
“你们知道我费了多少工夫才搞定了这一切,让你们能在列车上搞这个演出吗?”
“知道。”
“知道才怪!”
“那你说说。”
女经纪人嘴巴微张,她突然觉得很没劲,一切都没劲透了。与其说是没劲,不如说迷茫。她到底为什么在这儿?和一个十年前就因为主唱的突然消失而解散的乐队呆在一起,呆着这辆开往无意义的列车上。
而十年后,主唱依然在玩下落不明的游戏。一切都没劲透了。
女经纪人拿过菜单,她哑然失笑,菜单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因为只有三种套餐可以选择。她想起来自己本该知道这件事。因为演出的缘故,列车削减了餐车的供应菜式,以把人力和资源用在演出上。餐车长大为光火,因为菜式的削减,他从供应商那里得到的回扣大大减少。
“我要全素的这种。”
“真的减肥啊?”
“我是素食主义者。”
“真的假的?”吉他手非常吃惊,但还是低声对服务员帮她点了全素套餐。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鼓手脸上挂着讽刺的笑容,“你没看过一个统计吗,年收入百万以上的女性,85%都吃素。”
“真的假的?”吉他手这回是真的迷惑。
“你不看那些教人怎么生活的杂志吗?家具、衣服、旅游地、教育投资、年化11%的理财投资,有机餐厅,素食主义。”
“不看。”
“你也该懂一点生活了。”
“啥意思?”
“就是别他妈再穿你这身二十岁小伙子穿的衣服,天天在二十块一杯的酒吧熬到天亮,家里连有线电视都没有,大哥,瞅瞅镜子,你四十了耶。”鼓手拆了第三条代餐包装,咖喱牛肉味。
“我觉得,他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女经纪人竟然附和起来。
可惜鼓手连珠炮似的攻击像是弹在了棉花上,吉他手只是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毛。“五年前二十一杯差不多,现在的价格能吓死你。我四十了,可还是有上不完的女人。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啊。”
“死老炮。”
“嫉妒我就直说。”
“呸。”鼓手把刚吃下去的代餐吐了出来,“这傻逼玩意儿我再也不要吃了。”
“请问——”
鼓手抬头,一个小个子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是Arlo吗?”
吉他手向鼓手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怎么了?”
小个子男人让开,——实际上他完全不用让开,“这是我外甥,他是你们的歌迷。”
他的外甥比他高出整整一个脑袋,欣喜中带几分羞涩。一个典型的弱势型歌迷的神情。
“呃,要签名?”
鼓手显然已经对自己的偶像身份感到陌生,对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歌迷略微有些踌躇。按以前,他们总是不会搭理这样的歌迷,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鼓手想到有一次去医院的时候,他差点儿被医生认出来。当时他正跟医生抱怨对方故意给他开了昂贵的进口药,超出了他的医保范畴。那个年轻的医生本来还在职业性的不耐烦,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鼓手以为出门前还是没把儿子涂上的鬼脸洗净,完全没往那方面想。——在乐队解散的头几年,他还会惯性地对陌生人投来的眼光感到紧张,直到好几次把问路者当歌迷的误会发生之后,他决心再也不要自作多情。他不再想要做个普通人,他就是个普通人。
“你是——”
“嗯?”
“你是什么明星吧?”
“不,你搞错了。”
“是嗎?我觉得你蛮面熟的。”
“是有不少人说我像现在那个选秀节目主持人。”
“噢——”
医生狐疑地又看了他两眼,然后低头继续给他开了两百块一支的胰岛素。
现在他对这样的画面感到生疏。“有笔吗?”
大高个摇摇头。每个人都试图摸索出一支笔,但是谁也没有一支笔。
鼓手也习惯性去掏口袋,虽然他知道那里不会有一支笔,他掏出了一个卡通印章。儿子的。
“这个行吗?”
骗子和小偷选了一张不远不近的桌子坐了下来,小偷向乐队这桌报以礼貌的微笑,然后不再看他们。
“有什么收获?”骗子把袖子卷下来,遮住盖在胳膊上的印章。
“这么快放下来,就不像真歌迷了吧?”
“放下来是怕印章被擦掉。而且我真是他们的歌迷。”
“哦?”
“你不相信?他们出道五年,一共出了三张专辑,每首歌我都会唱。那是十年前了,我还年轻的时候。”
“你现在也不老。”
“在你眼里谁都不老。”骗子发现自己这话没起到应有的效果,只好把话题岔开,“那时我还有个女朋友。”
“是吗?”
“她长得很可爱,短发,大眼睛,笑起来——”骗子禁不住面露微笑。
“后来呢?”
“后来?”
“你们没在一起?”
“呃,出了点意外。对,我们没在一起。”
“什么意外?”
“那年夏天……”骗子突然警觉起来,“没什么,一个误会。”
“服务员,”小偷似乎对他的故事并不真的有兴趣,他对餐车的列车员招手,“给我来个这个套餐。”
“哇,80块。可以啊。”骗子笑嘻嘻的,“刚赚了一笔就这么花?”
“吃上我一向不亏待自己。”
“嗯,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什么?”
“我以为,你是那种。你知道,我以为你是个饮食上很节制的人,比如,素食主义什么的。对了,我要中间这档的。”
骗子抬头看了一眼列车员,觉得他有些面熟。列车员记下了菜单转身而去。
“我以前是吃得很随便。”小偷打开了刚刚从乐队鼓手那里偷到的东西,那是一枚戒指。
结婚戒指。
“我天,这可真是——”骗子瞪大了眼睛,既不是惊喜,也不是惶恐,而是有些不知道拿这东西怎么办。“棘手。”
“那我还回去?”
“等一下,我有点混乱,你先让我思考一下。”骗子想了一会儿,突然看着小偷,“你说他为什么要把戒指放口袋里?”
“怎么了?”
“一般人不都是戴在手上的吗?”
“也许他觉得不方便。不是要演出吗?”
“那也没必要这么早就摘下来吧。”
“那么,这个到底要怎么处理?”
“卖给我吧。”骗子的表情不像是在演戏。
“啊?”小偷有些惊异。
“我真的很喜欢他们。”
“可是……”
“你开个价吧。”
小偷面露难色。
骗子盯着戒指,“这戒指不值什么钱。”
“不过如果主人是……”
“他们已经过气了。”骗子看了眼餐车挂在墙角的电视,那上面正在放女经纪人做经纪的那个年轻歌唱组合的演出,“如果是现在电视上放的那几个小子的戒指,保证你随便开价。但是他们——”骗子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鼓手正重新拿起代餐费劲地咀嚼,女经纪人和吉他手各自吃饭。
“你觉得他们现在还有多少价值?”
“你不是他们的乐迷吗?”
“我还是李小龙的影迷呢,不过你想想他如果活到现在,还有多少人找他拍电影?”
“我问个问题。”
“什么?”
“你买了他们演唱会的票吗?”
“哈哈,”骗子笑了,“没有。”
“所以你不是来听他们演唱会才上的这班车?”
“怎么说呢,我知道会有不少歌迷来,所以——”
“你是为了工作?”
骗子打了个响指,“我喜欢这个说法。你呢?”
“我?”
“你是为了什么?”骗子突然疑惑起来,“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在这里举办演唱会?”
“我不知道。”
“哦?”
“纯属巧合。我看了车站的海报才知道。我心想,这次算钓到大鱼了。”
“哈哈,为了这个我们得干一杯。”
列车员帮他们上餐。骗子叫住他,“请问,你们这有啤酒吗?”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没有。”
妓女是最后一个来到餐厅的。她来到这里的时候,作家已经坐在靠窗的一个小桌子上,他看到她走进来,佯装没有看见,低头吃着自己的食物。妓女路过他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一些紧张,禁不住拿起杯子喝水,同时把目光移向窗外。妓女停下来,朝他笑了一下,然后问:“请问这里有人吗?”
作家赶紧点点头,一眼也不敢看她。如果这时他看到了她,也许还会来得及发现她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冲向餐车的门逃出去。这样日后他还可以把这个事件完完整整写下来,以弥补他已经四十岁了却还没写出一部成功作品的悲惨人生。事实上,作家听到了妓女说话,但一时他的思考能力处于关闭状态。比如一个聋哑妓女为什么会突然开口说话?她之前是装聋作哑还是神迹的突然降临?又是什么样的动机让她制造了这场灾难?这些实际都不难推测,却又可以激发出无数或动人或凄惨的故事,对任何创作者来说,都是一个具有强烈吸引力的原材料。对作家本人来说,自然也是一个事业发生重大转折的机会。
可是他没有抓住。
直到妓女走到餐车两边确认门已经按照计划那样锁死,然后举起那把精致的小手枪朝天花板开了一枪,命令全部成员“不许动”时,他才意识到妓女刚刚是开口问了他是不是有人,而不是做手势。
作家为自己的观察力感到彻底绝望。
责任编辑:马小盐 谢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