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牲

北塔

雪峰

矗立在高原的肩头

昂首，以雪的目光

傲视苍天和人寰

万鸟齐集也夺不走这静默

万马奔腾也踏不灭这冠冕

默然面对阳光的引诱

和恶风的威逼，生命

与死亡的交替动摇不了

你风雨中的塑像

在万物杂居的地球上

你是少数中的少数

从亚细亚到欧罗巴

兄弟们和你血脉相连

水在你的腰际、膝下

和脚趾间喧哗，不管

是哭还是笑，你都

回报以冷静的一瞥

登山健将踏上你的头顶

只在灰飞烟灭的一瞬

就下去了，再也没能上来

还自以为真的征服了你

三牲1

牛：在生产队大场上

你的麦田已冰封成了冬天

你的老胳膊老腿已很难犁开

拼老命干了一整个上午

只弄出一小块。你累得直哆嗦

老牙已对付不了那把干草

只在沟里喝了口冰水

就趴在了田头

但你歇息了一会儿，坚持站了起来

那抬过八抬大轿的八条汉子

不敢直接跟你顶牛

休想仅凭蛮力扳倒你

正如任何起义军不能仅凭武力

扳倒当权的政府

他们用秋天搓成六根粗绳子

四根被做成四个圈套

你的脚一踩进去，就被拴住

当你进入第三个套子，就倒下了

还有两根跟你的角较上了劲

分别由两个人拽着，如同拔河

你知道这不仅仅是上刑

在这任人宰割的时刻

你选择了沉默

像一座干涸了溪流的山

像一座被盗走了风铃的塔

两道山洪暴发，却是无声的

几十人围着你，围成更大的圈套

不只是看客，他们已经用黑夜

磨好牙齿，随时准备打牙祭

你被大卸八百块

每一块都能顶起一场红白喜事

今晚吃公共，全小队的嘴

像行刑的枪口，对准了你

你的鲜血淋淋的毛皮

挂在一旁的晾衣绳上

就在男女老少胡吃海塞的时候

一阵阴风，突破气死风灯的防线

一下子就卷走了你的皮

乡亲们惊得四散逃走

临时拼起来的桌椅下

到处是你被啃光了的骨头

羊：甘南草原某私家院落

夕阳像一挺重型自动机关枪

向着草原，射出最后一串子弹

你跑得快，在藏獒的掩护下

迅速回到了圈栏

明天是国家的生日

你的好朋友在唱完最后一支颂歌后

主动献出自己的血肉

雄鸡因为擅长唱歌而被割断喉管

你的嗓音像破锣

但也会被割断，还会被捂住嘴

主人说要放你出去

你死活不愿意，四蹄

像四根钉子扎在粪土里

可惜那粪土连朽木都不如

你的钉子一下子被拔了出来

我用吃奶的力气抓住你的一只耳朵

好像是为了让你听不见你自己的大喊大叫

你低头生活了一辈子

此时平生第一次被迫抬头

是为了亮出你白净的脖子

配合白刀子的小步舞

你对生活的满腔热情

一瞬间喷涌而出

染红了打着补丁的夕阳

猪：老家自家场地

为了防止你叫破脆弱的草棚

必须把你拖到光天化日下

像一场公判大会后的死刑立即执行

你一生都满足于同一个槽里的一日三餐

连鸡鸭都听懂了你饥饿时发出的叫声

会帮你去向主人通风报信

除了偶尔沿着粪土之墙走几圈

其余时间都可以用来昏睡

日子与屎尿没有任何距离

在进棚的第一天，死刑判决

已经生效。从没有放风和明天

笑盈盈地高帮靴子用你同类的皮做的

帮着踩住了你的后腿

两条前腿早已被捆绑在一起

为了添加节日的气氛

脖子上还扎了根红丝带

刀从带子上捅入，仿佛是剪彩

有那么两分钟，你被倒挂在铁钩上

刀一直插在脖子里

屠夫去了趟厕所

皮和肉，呲啦，呲啦

分离的声音让柔肠一寸寸断

像从百宝箱一件件取出珍玩

心，之前早已被捏破

肺，居然还留存着一口气

肠子，被翻了个里朝外

肚子里尚未消化的食物将喂给你活着的同伴

一口偌大的铁锅容得下一家三口同时洗澡

锅里的沸水早已像热锅上的蚂蚁

急得嗷嗷直叫，蹿出锅沿

迫不及待地要为你施洗礼

洗去你一生的污、一生的臭

一把铁刨头吻遍你全身的每个毛孔

直到你出落成刚刚出浴的贵妃

血已经在水桶里凝固

肉已被抹上盐，挂上屋檐

头在灶头，供奉给老天爷

替我们赎一年来的罪

你的心在红泥小火炉上

抱着胡葱，依然活蹦乱跳

注释：

1.三牲，亦称太牢，是古代帝王祭祀社稷時用的牛、羊、豕（猪）。晋·葛洪《抱朴子·道意》曰：“若养之失和、伐之不解，百痾缘隙而结、荣卫竭而不悟，太牢三牲，曷能济焉。”道家的动物保护主义理念来自对图腾形象的“去魅”。当我们剥离掉原始宗教所强加给这些动物形象上的“怪力乱神”，它们成了纯粹的牺牲品。“牺牲”这个词，在宗教意识形态和革命主义话语中，含有神圣的价值和含义；但在现代社会普通语境中，意思只是“无谓的被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