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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金在牛津

2018-06-11姜华

书城 2018年6期
关键词:托尔金霍比特指环王

姜华

对于青春年少的约翰·托尔金而言,牛津曾是伤心之地:一九○九年秋天,热恋中的托尔金首次申请牛津大学的入学资格,铩羽而归,心如暗夜,沮丧,无奈,迷茫。彼时的牛津,令托尔金感到高不可攀。然而,生活于他,似乎又无退路可言,监护人弗朗西斯·摩根神父对他期许甚高,一心想推这位少年挤入牛津人的队伍。幸运的是,第二年的秋天,托尔金如愿顺利申请到奖学金,进入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攻读古典学。然而,这仅仅是幸运的开始—或许他自己也想不到,十五年后的一九二五年,命运再次垂青于他—时年三十三岁的托尔金以极其微弱的优势获聘教授,开启了他近半个世纪的牛津人生。授课,雅聚,醉心遥远神奇文字,创造独特语言,继而将藏于心间二十年的奇幻故事诉诸笔端,一个“托尔金神话”横空出世。从某种程度上讲,牛津是托尔金的福地,他一生的喜怒哀乐,大部分挥洒在了牛津的高墙之内、巷陌之间。

这位日后声名显赫的牛津教授,虽说不上是“穷孩子”出身,却实实在在经历了十余年“苦孩子”生活。一八九二年一月,托尔金出生在南非布隆方丹。四岁时,父亲去世,母亲带着他回到英国。十二岁时,母亲又不幸染病过世。好心的天主教会神父弗朗西斯·摩根成为他的监护人。神父对他期许甚高—资助他完成了伯明翰名校爱德华国王学校的学业,并矢志不移地想将他培养成牛津人。在经历过一场失败后,一九一○年托尔金顺利考取牛津大学。

大学生活开启了,但托尔金过得并不开心。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牛津自十二世纪下半叶创办伊始,即是英国精英阶层的精神乐园。从教师方面看,直到十九世纪末,绝大多数学院的在职院士,都不允许结婚且必须保有圣职,大学的保守风格由此可见。从学生角度看,大部分学生非富即贵,养尊处优不说,生活做派自有一套章法,这些对于托尔金这种中产阶层出身的人而言,都是学不来的。像他这样家道中落的贫寒子弟,大都依靠一年三四十磅的奖学金艰难度日,与牛津的学生精英圈子若即若离,隔膜虽望之不见却实实在在横亘在人与人之间。彼时牛津的学院习气之一,是各个学院都有专门为学生提供服务的“仆从”,他们不仅为学生叠床铺被,更会将早餐和中餐送至学生房间;还有就是学生房间的家具陈设,悉由学生自行购买。假若说“仆从”的服务还可勉强“享受”,购买家具的花销,则远远超出托尔金的支付能力。其次是埃克塞特的古典学专业。或许课程太过繁琐,也可能教学方法不对口味,第一学年尚未结束,托尔金就对古典学失去了耐心。

但埃克塞特学院的学习也并非全无所得。不多的收获之一,是托尔金遇到了传奇名师乔·怀特。怀特出身于约克郡的一户贫寒人家,六岁起就在当地一家毛纺厂做童工。工余自学的他,不仅很快识文断字,而且对语言文字本身产生了浓厚兴趣。十几岁时,通过夜校的法语、德语学习,他对比较语言学有了基本的认识。二十岁出头,手头略有积蓄,便先后到比利时安特卫普和德国海德堡学习梵文、哥特语、古保加利亚语、立陶宛语、俄语、古挪威语、古撒克逊语、中古高地德语、古英语等多种古语,终有所成,不仅获得博士学位,而且在欧洲的比较语言学领域,赫然新秀,卓然一家。自德意志返归英伦三岛后,授业于牛津大学。怀特的求学经历本身就给予托尔金不小的激励,尤为重要的是,怀特的勤奋、学识,以及对语言学的卓越成就,更激发了托尔金早在幼年时就埋于心间的语言学嗜好,进而促使托尔金的学业由古典学转入中古英语。

专业转换激发了托尔金的读书热情,一九一五年夏,托尔金以优异的考试成绩获得牛津大学一等荣誉学位。对语言的热爱、对诗歌的痴迷以及对中古英语的专业研究还没来得及一一展开,托尔金就像其他英国青年和大學同学一样,走上一战前线。一九一七年,托尔金因患病返回故乡,再未回到战场。相比战死沙场的中学挚友、大学同窗和成千上万的英国青年而言,托尔金是幸运的(当然,幸运的还有他日后数不清的读者)。在牛津短暂协助大学导师编辑牛津英语词典后,托尔金于一九二○年申请到利兹大学的讲师职位。相比牛津,利兹大学是一所年轻的大学,风气没那么保守,学术实力也算不上强。尤其是英语系,刚刚设立,师资匮乏,其负责人又是同样出身牛津的乔治·戈登教授,这为托尔金顺利申请到教职和未来发展提供了便利。一九二四年,时年三十二岁的托尔金正式成为利兹大学教授。那时,他和伊迪丝已结婚八年,有了两个孩子。作为工业城市的利兹,虽然浮尘严重、空气糟糕,但大学生活却生机勃勃,利兹大学的时光给托尔金和伊迪丝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一九二五年,托尔金从此前已转赴牛津任教的乔治·戈登教授口中得知,牛津大学的盎格鲁-撒克逊语罗林森与博斯沃思讲席教授克瑞吉赴美任教,教席空出,面向社会招聘。戈登教授力促他竞聘此职。虽然心里没底,又面对三位实力强劲的竞争对手(其中一位是牛津大学克莱伦登出版社的高级职员肯尼斯·塞瑟姆,此人在牛津生活多年,因出版工作与牛津校方相当熟稔,学术造诣亦多获同行认可),他还是以谦卑的语气,给牛津校方写了一份申请书。托尔金有戈登教授的支持和暗中帮忙,塞瑟姆也有一帮友人相助,竞争的结果是二人获得同样多的支持票。最终的决定权落在了牛津大学副校长约瑟夫·威尔斯身上—威尔斯选择了托尔金,使后者阔别牛津八年后得以重返。

相比利兹大学而言,牛津大学的古典学、语言学具有悠久的研究传统,师资力量更强,学术活动更多,这激发了托尔金的学术热情。作为英语世界最古老的大学,牛津大学的学术影响力自是无人可及,但不足之处也显而易见:她的风气是固守的,教授的家人很少能够有机会融入学院生活。从利兹搬到牛津,首先感到不适应的是伊迪丝,作为女性和教授夫人,她被禁锢在家庭的小圈子里,牛津大学的光鲜,与她毫无关系,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她和托尔金的关系。对托尔金而言,同样有诸多不适应:从身份从属上说,他这样的教授拥有双重身份—首先隶属于英语系,面向本科生和研究生开展教学工作,同时又隶属于某一个学院(在牛津的最初二十年,托尔金是彭布罗克学院院士)。而当时大部分教师则仅仅隶属于某个学院,在学院范围内指导大学生学业。在托尔金看来,他的“特殊”,常常使彭布罗克学院的同侪对他充满敌意,相互之间少有往来。就英语系而言,当时面临强劲的“今古之争”—致力于语言学研究的学者,对于从事英国文学尤其是乔叟以降的英国文学研究(包括莎士比亚研究)看不入眼,认为学习英国文学的学生应该多学习些语言学知识;而后者则觉得,从事语言学学习的学生应该从其专门化的学科局限中走出来,多研读弥尔顿、莎士比亚等文学家的作品。僵持的焦点,落在课程大纲的修改上。年轻的托尔金教授,在牛津的最初几年一直忙于协调各方关系,修订教学大纲,诸如此类的事务性工作,常使他忙得昏天黑地,平添了不少烦恼。

繁琐的工作之余,总得找点乐趣才好。托尔金的乐趣之一是雅聚与闲谈。这是多年的老习惯,大概也是牛津的学院生活特色之一。当年在埃克塞特学院读书时,他在学院社团活动中投入了大量精力。其中有两个社团,他最为上心:一是维京俱乐部,致力于古冰岛语的学习与研究;二是散文俱乐部,常常举行个人散文、诗歌作品的朗诵。正式任职牛津大学后,他迅速恢复了这份雅好。一九二六年,他牵头成立了“咬煤”俱乐部,邀集几位熟悉的好朋友,定期研讨北欧神话。所谓“咬煤”,本是戏谑之语,月黑风高、朔风凛冽的寒冬,一帮同好围坐高街旁边默顿学院的一个小房间里,手执一纸北欧古卷,且诵且吟,且争且辩,壁炉中煤火烧得正旺,一缕缕煤灰与火花随处飘落,而阅读者之研读北欧语文,难度着实不小,亦如那煤灰洒落,一点点缓慢前进。时光在这或明或暗的煤火中悄然离去,朋友聚会为单调的生活平添不少乐趣。相对而言,持续时间更久、对托尔金的创作产生直接影响的则是另一个文学社团“吉光片羽社”。曼德琳学院的C. S.刘易斯,诗人、哲学家欧文·巴菲尔德,牛津大学出版社编辑、才华出众的查尔斯·威廉斯,乔叟研究专家内维尔·科吉尔,传记作家大卫·塞西尔,诗人、曼德琳学院牧师亚当·福克斯,古典学家柯林·哈迪,中世纪研究学者贝内特,以及谈锋甚健、讲话刻薄的亨利·戴森等一批对文学、中古史有兴趣的学者加入进来。社团成员通常一周聚会两次:周一晚上聚会于曼德琳学院刘易斯的办公室,谈论的话题较为严肃,除了中古语言、北欧古语外,他们还常常朗诵各自正在创作中的作品。托尔金的《霍比特人》和《指环王》(中译本书名《魔戒》)就多次在聚会中朗诵,既赢得过刘易斯、奥登等人的喝彩,也受到过亨利·戴森的诘难。到了周五,则聚会于圣吉尔街四十九号的“老鹰与小孩”酒吧。这里的聚会话题常常随性,也轻松许多,一瓶果酒或一杯啤酒,便海阔天空,直至星光闪烁、路人稀疏,才各自返回。

学院生活之外,还有家庭。一九二九年,托尔金成了四个孩子的父亲。孩子们课业负担不算重,晚上也没有电视、网络、手机等解闷,除了读点自己的书,孩子们最喜欢的是听父亲讲故事。托尔金后来回忆道,他那些奇幻故事的雏形在一战的战壕里就开始孕育了,但真正形成轮廓,或许是从给孩子讲故事开始,而真正把故事写下来主要也还是为了“娱乐自己和孩子”。

一九三六年底,托尔金完成《霍比特人》后,寄给了乔治·艾伦和昂温出版公司。该出版公司的主席斯坦利·昂温随即将书稿交给他十岁的儿子雷纳·昂温“审读”。小昂温在随后的“审读意见”中写道:

比爾博·巴金斯是生活在霍比特洞府中的一名霍比特人,他从未外出冒险过,最终巫师甘道夫和矮人说服他出门远行。在经历了与半兽人、座狼惊心动魄的战斗后,他们抵达了孤山。经过一番残酷的战斗,盘踞在孤山的巨龙斯矛格和半兽人被打败了,比尔博重返家园。这本书……非常好,它对五到九岁的孩子们有很大的吸引力。

在看到小昂温的热情洋溢的评价后,昂温立即着手出版此书。一九三七年一月至九月,托尔金和昂温出版公司通信七次,详细商谈该书出版事宜。虽然小昂温的“审读意见”中说《霍比特人》没有必要使用插图,但昂温考虑到小读者的阅读习惯,还是邀请托尔金亲自绘制了八幅黑白插图。托尔金对于这部积数年之功完成的作品也是相当重视。在致昂温出版公司编辑弗斯的信中,他提到自己已找了学界同好为此书撰写评论,同时会请《牛津杂志》的编辑刊发相关介绍性文章。对于出版公司呈送他过目的封面(封面宣传语提到:托尔金……有四个孩子,他曾在孩子们婴儿时期为他们大声朗读《霍比特人》……《霍比特人》手稿曾经被牛津的朋友们借去并读给他们的孩子听……《霍比特人》的诞生不禁让人想起《爱丽丝漫游仙境》。这是另一位专研深奥学问的教授的游艺之作)很有异议。在给编辑的长信中,他提到:这本书不是给婴儿看的,自己的大儿子听到这个故事时已经十三岁了……打印稿也没有借给牛津的那么多朋友看过,他们也没有读给他们的孩子听,只是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读过一点……自己从事的也非古奥的学问,古英语和冰岛文学离我们并不远……说“玩耍的教授”还不如说“大象在洗澡”……《爱丽丝漫游仙境》的作者刘易斯仅仅是一位学院讲师,根本不是教授……在与出版方关于封面宣传语的争议中,托尔金语言学家的严谨和较真一览无余。

《霍比特人》于一九三七年九月出版后,受欢迎程度超出托尔金想象,精装本一千五百部很快售罄。那一年圣诞节,昂温公司一直围着《霍比特人》转。书店断货,印厂连夜赶印。昂温出版公司的员工开着自己的汽车亲自到印厂将刚刚走下印刷流水线的新书搬运到伦敦、牛津等地的书店中。街头巷尾的孩子们见面谈论的常常是那个“住在霍比特洞府中的霍比特人”。在紧锣密鼓安排英国版出版的同时,昂出版温公司还将《霍比特人》推荐给美国霍夫顿·米夫林公司,后者推出了该书的美国版。美国版一九三八年初版,到了六月,三千册销售一空,期间还获得《纽约先驱论坛报》的最佳青少年图书奖。随后,英国的《星期日泰晤士报》、美国的《纽约时报书评周刊》都刊发了相关评论。

《霍比特人》出版后不久,昂温即建议托尔金为《霍比特人》撰写续集。一九三七年底,托尔金着手续集的撰写,为此,他还修改了初版《霍比特人》中的不少情节,比如,将巴金斯杀死斯矛格,修改为巴德杀死斯矛格;将咕噜从一个较为正面的角色(他曾友好地将巴金斯带离险境)变成一个充满心机与算计的负面人物。创作进行得并没有出版者预期得顺利,这缘于托尔金的忙碌,也在于他对作品的精益求精—一九三九年二月致编辑弗斯的信中,他就提到“《指环王》已经写到了十二章,修改了好几次”,“我想《指环王》应该比《霍比特人》更好,但是它或许算不上《霍比特人》的完美续篇”。同时,弗斯则提醒托尔金,如果想要在圣诞节前出版续集,必须要在六月份交稿。但是,谁也没想到,这部原本作为《霍比特人》续集的《指环王》一等就是十六年,作者与出版者的合作也是曲曲折折,几乎功败垂成。

一九四六年,托尔金致信昂温说,《指环王》篇幅太大了,好像不太适合青少年读者。在昂温爵士(一九四六年封爵)的不断催促下,一九四七年七月,托尔金曾将《指环王》已完成部分的打印稿寄给昂温审读。这一次的审读任务依然落在了小昂温头上,他如此评价:这部新作品显得“啰嗦”,“从内心讲,我不知道谁会读这部书”,虽如此,这部书依然是“一个精彩绝伦、引人入胜的好故事”。然而,这个好故事还在持续中,一九五○年二月,在给昂温爵士的信中,托尔金有些无可奈何地表示:“这部作品超出了我的预期……它太长、太复杂、太激烈、太骇人听闻了……它可能适合任何人,但很不适合儿童……它真的算不上《霍比特人》的续集,看上去它更像《精灵宝钻》的后续……”书写得慢,还有一个原因是,托尔金同时在撰写、修改和完善他更为看重的《精灵宝钻》。

一九五○年四月,托尔金将《指环王》和《精灵宝钻》(其实未完成)一同寄给昂温出版公司,他表示说,这两部作品密切相关,缺一不可,希望出版公司同时出版这两部作品。小昂温建议父亲,接受《指环王》,放弃《精灵宝钻》。托尔金对昂温出版公司的处理态度大为不满,再加上此前因为战后纸张匮乏,昂温出版公司在重印《霍比特人》时擅自移除了插图,最终导致托尔金另觅合作者。

事实上,在《霍比特人》出版后不久,托尔金就成为多家出版公司密切关注的作者,柯林斯出版公司的编辑弥尔顿·沃尔德曼曾找到托尔金,表达合作意向,其老板威廉·柯林斯也表示,只要是托尔金的书,都可以接受。在昂温公司遇阻后,托尔金想到了沃尔德曼,后者連书稿都没有看一眼,便一口答应同时出版两部书。为此,一九五一年底,托尔金给沃尔德曼写了一篇万字长文,详说两部作品之间密不可分且必须同时出版之理由。可惜的是,沃尔德曼先是去意大利旅行,返回伦敦后又生了病,出书之事一拖再拖。时间到了一九五二年初春,托尔金不得已给柯林斯出版公司的负责人威廉·柯林斯写信,催促对方尽快出书。得到的回复是:“我着实为书的篇幅吓着了,现在纸价昂贵,这意味着一笔大开支”,建议托尔金删减书稿,或者另谋出路。对书稿内容增删数次的托尔金,不肯再作任何修改,与柯林斯的预期合作也便戛然而止。

好在昂温爵士对托尔金念念不忘。在此期间,他数次致信托尔金,询问《指环王》和《精灵宝钻》的进展,并表示愿意继续出版《指环王》。倔强的托尔金终于作了让步,同意昂温公司先出版《指环王》。此时,小昂温已从哈佛大学学成回国,在父亲的公司任职,具体负责这部巨著的出版。经过仔细的准备和细致的核算,一九五四年,小昂温给远在日本旅行的父亲写信,表示这部书若出版,最不济有可能会赔上一千英镑,询问父亲意见。一向看重书籍品质的昂温爵士一锤定音,决议冒险出版这部巨著。在合作条件上,为尽量规避和减少商业风险,昂温公司提出,新书没有预付稿费,而是采取利润对半分的方式进行合作,这意味着,如果该书滞销或赔钱,托尔金将“颗粒无收”。此时的托尔金早已将稿酬放在一边,在那个百废待兴的年代,很少有出版公司愿意冒风险出版这么大篇幅的作品。对于出版者而言,出版在很大程度上犹如一场“赌博”,只不过区别在于,有文化追求者,如昂温,对于有文化品位的作品,即使没有盈利的把握,也会想方设法尝试;而只看重短期商业利益者,如柯林斯,即使财大气粗有实力出版赔本的好书,但只要感到有一点经营风险,哪怕是有影响力的作者、有价值的作品,也会选择放弃。一九五四年夏天《魔戒同盟》初版三千五百册六周后即重印;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双塔殊途》出版;一九五五年十月,托尔金一改再改的《王者归来》也终于出版。几乎同时,霍夫顿·米夫林出版公司也推出了相应的美国版。

或许是托尔金早已名声在外,也可能是出版公司做足了营销。《指环王》一出版就吸引了各路评判。其中,既有刘易斯、奥登等熟悉朋友在《纽约时报》等媒体上的大力赞誉,也有埃德温·缪尔等人在《观察者》上的批评与指摘。当然,还有牛津大学同事的热议:托尔金教授多年没有学术成果面世,原来是创造这个庞大的魔幻世界去了。然而读者却不管这些,他们的热情超乎想象,一度使托尔金难以招架:远在大洋彼岸的读者不仅飞燕传书,有的还寄送包括生活日用品在内的各类物品给托尔金,表达对作者的喜爱与崇敬。更有甚者,半夜三更打电话到托尔金府上,向睡意朦胧的年过六旬的老教授请教书中的点点滴滴……同时,版税也纷至沓来,这一度使托尔金筹划着早日自牛津大学退休。此时的托尔金,对于外界的褒贬,反而有些释然,面对世事纷扰、作品争议,他甚至写了一首打油诗:

指环王

诸事之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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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丢一旁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从某种程度上讲可算得上欧美文学界的“托尔金年代”。这一时期,托尔金先后获得爱尔兰国立大学、比利时列日大学、牛津大学的荣誉文学博士头衔。默顿学院授予他荣休院士头衔,埃克塞特学院则遴选他为荣誉院士。一九七二年,他又被女王册封为“二等英帝国勋位爵士”。《指环王》《霍比特人》持续热销,到一九六五年,美国版《指环王》的销量已经超过了一百万册;一九六八年,销量超过三百万册。大西洋两岸,一个“托尔金神话”还在不断演绎扩散中。而美国版出版后,还曾出现过未经授权的盗印本。那时美国尚未加入《伯尔尼公约》,虽有《泛美公约》《蔡斯法案》等版权保护法规,但总体而言对于外国公民的知识产权保护很是薄弱,有很多法律空子可钻。当时的版权法规定,外国作家的作品在出版前必须递送样本给美国国家图书馆并向有关部门登记,还必须要在美国印刷,这样其著作权才获保护。一九六五年,美国的Ace图书公司利用这个法律漏洞未经作者授权,就印制了十万册《指环王》,销售得很不错。为了应对盗印图书,这一年,托尔金忙于《指环王》修订,同时也持续不断给美国读者复信,在信中他一次又一次向读者申明,Ace图书公司的版本是未经授权的盗印本,号召大家不要购买并广泛告知身边友朋。美国的热心读者则成立了“托尔金学会”一类的组织,自发地协助打击盗版书。

此时,名誉、声望,以及不断攀升的图书销售量和源源不断的稿酬,对于托尔金而言,都不再重要。在迟暮之年,特别是在一九七一年伊迪丝过世后,托尔金常有“油尽灯枯”之感。他搬回了默顿学院为他准备的两间房子,继续《精灵宝钻》的“缝缝补补”。其实,对于笃信天主教的托尔金而言,内心深处,《精灵宝钻》或许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这个故事的框架,在他二十多岁时就有了,《霍比特人》《指环王》只不过是它的衍生品而已。唯其重要,托尔金才不断删改、修订,直到去世也未完成。一九六九年五月,在回答雷纳·昂温的女儿卡米拉·昂温的“人生的目的是什么”这一问题时,他如此表示:对于我们任何人来说,生命的主要目的,都是我们运用一切可利用的方法,根据我们自身的能力去赞美,去感恩。

正是托尔金对生命的这种态度,以及贯穿于作品之中的宗教感和道德感,使其作品一直争议不断。耶鲁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就曾表示,《霍比特人》要比《指环王》好很多,因为前者清新自然,而后者则自命不凡、拖沓。并进一步说,以其专业的眼光看,对“托尔金热”在二十一世纪能否持续,他深表怀疑。自《霍比特人》面世,已过去了八十年光景,“托尔金神话”已届耄耋之年,如今,二十一世纪的前二十年即将过去,托尔金作品在全球仍拥有数不清的读者;关于托尔金的研究性著作和各类评传也层出不穷,数量上已经远远超过了托尔金自己的学术著作和文学作品。布鲁姆的预言暂时似乎没有应验的迹象,读者对托尔金的热爱一如既往。

长眠于牛津北部的托尔金可曾预料到这一景象?

参考文献:

Humphrey Carpenter, J. R. R. Tolkien: A Biography,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2000;

Humphrey Carpenter, Christopher Tolkien, The Letters of J. R. R. Tolkien,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3;

Philip Zaleski, Carol Zaleski, The Fellowship: The Literary Lives of the Inklings, New York: Macmillan,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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