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末书学创新与黄道周的书学实践
2018-06-11□殷娜
□殷 娜
[明]黄道周 草书诗卷 46×200cm 绢本 北京市文物商店藏
释文:小筑寡情趣,为君爽气来。白光浮四壁,香晕射曾台。夹岸梨□□,……□云□有□,真宰未愁予。救世存公度,搜才邻子虚。平生农圃意,不负晚耘锄。直北愁戎马,私车未捐田。书生能劝赋,天子尚忧边。悉饵谏无用,蜇鸿深可怜。春风何日骋,文系莫拘牵。听诏次明至,弹冠痴古人。道因独往贵,交为别离亲。鵷鹭无情队,江村多喜邻。勿将旧问难,轻解马头尘。己卯秋驾,季瞻未得骋也,为之兆矣,明新廷对,并为祝辕意不复千里。诸兄并书四章赠之,为发一粲。文缘何可冠,好友未能忘。欲断茑萝路,骤闻兰芷芳。支颐看剑绣,曝背近琴光。礼乐今谁可,清时诵小匡。世暮虞才尽,人今亦俊生。十年花别样,数节竹天成。白鹄非叙□,斛蠹未际清。应知名教力,不甚负王正。巩后存来彦,拚前世所宜。青柔成要术,丘涣得非夷。掩口谈吾堂,强颜说盛时。苍生肩担舍,勿与老人知。逐物撄心尽,纷其乐事多。闲门亲鸟雀,欹枕玩松萝。名士时物顾,鹿群日屡过。青春消息好,吾亦共摩挲。季瞻诸兄弟皆与予甚久,托在兰畹,未有以赠也,聊此奉正。己卯至后三日,道周顿首。
钤印:幼平(白) 老周(白) 杕杜馀生(白) 鸡窠古德(朱) 十朋轩(朱)
晚明书法是帖学史上的书法高峰。较之于明初、中期书法创作,晚明书法在载体形式和审美风格等方面都出现了变革和创新。它完全打破了传统“二王”帖学已经趋于僵化的模式,呈现出非常活跃的自由创造状态。面对这场深刻而复杂的变革,在借助于以往书法史流行观点进行理解的基础上,我们也应有质疑和辨析。首先,支撑这种变革的思想资源的复杂性需要梳理。其次,书学创新浪潮的风格也并非简单地用“浪漫主义”所能恰如其分地概括,而是有它特定的历史价值和风貌。最后,面对书名长期被其政名和忠义之名所掩的明末大书家黄道周,其对道与艺关系的深刻思考和实践,值得我们高度重视,对其书学思想和创作仍需要深入研究。
一、晚明书坛状况及特征
明代书法的真正闪光点和历史价值所在,是在中晚明时期的变革和创新。这一时期,书法作品在载体形式、笔法、墨法、结体、章法、线条变化以及审美风格上都发生了巨大变化。较之于初、中期书法创作墨守“二王”法规,讲求一种符合理学精神的楷则,在书法艺术中过度追求“中和之美”和“文质彬彬”来讲,晚明书法则显示出了另外一种气象:大胆奇崛的字体造型和灵动奔放的笔法,富有变化的墨法和各具特色的章法,布局大幅的立轴巨制及其所表现出来的流畅奔放的气势和强悍的力度,使晚明书坛呈现出了书法史上少有的帖学创作的高峰,出现了徐渭、张瑞图、黄道周、倪元璐、王铎、傅山等艺术大师。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了晚明书法的变革?当时的文艺变革思想是否作用于、并在多大程度上作用于创作者的精神人格和情感方式?当时的知识群体拥有怎样的心态及审美风尚?用“浪漫主义”一词来形容这场书学变革是否贴切?同时对于在晚明书学创新中扮演重要角色的黄道周,由于其书名长期被其政名及忠义之名所掩,致使对他的书学思想和创作缺乏必要的深入的研究,往往人云亦云,笔者认为,这有失客观与全面。
1.浪漫主义与晚明书风
时下很流行用“浪漫主义”来概括晚明书风的特征以及用它来证明当时创作者思想及审美的改变,但我认为用这样一个舶来的艺术概念来解释当时书坛复杂而深刻的变化并不恰切。“浪漫主义”盛行于18世纪的欧洲,当时正是新古典主义美学得到质疑与批判,浪漫主义思潮即作为对新古典主义美学反叛的这一角色应运而生。然而因为“浪漫主义运动本身也具有内在的复杂性和多样性”①,所以目前国外对“浪漫主义”的认识还存在诸多分歧,但概括浪漫主义的艺术特征时都围绕着个人自由主义精神展开,摆脱规则的束缚,欣赏非理性(如灵感)的不合规则的美。这样的一种代表对传统文化的反叛、极力推崇非理性因素在艺术中所发生作用的名词,是否适合移植过来解释晚明书法风格产生巨变的深层原因呢?一旦我们深入对明代书法史和思想史的详细考察就会发现:首先,晚明书风并非是对传统书学的彻底反叛,相反,晚明书风的实践者们都是非常尊重传统的,特别是魏晋风范,几乎成为他们心目中学书的标准和追求的目标。如晚明书家张瑞图认为:“晋人楷法平淡玄远,妙处都不在书,非学所可至也……”②王铎注重学习传统,认为“书不宗晋,终入野道”。他在《琅华馆帖》中对传统有这样的评价:“今易古难,今浅古深,今平古奇,今易晓古难喻……予从事此道数十年,皆本古人,不敢妄为。”傅山则认为“晋中前辈书法,皆以骨气胜”③,同时认为作字必须笔笔似古人,否则不成字。黄道周在对待传统的问题上,也是要求追求晋书的风度:“书字以遒媚为宗……宋时不尚右军,今人大轻松雪,俱是淫道,未能言诠。”(《与倪鸿宝论书》)
在黄道周看来,宋人也是不尚右军(王羲之)笔法的,只求抒发个人情趣,这种态度,与“今人大轻松雪(赵孟頫)”一样,“俱是淫道,未能言诠”。其次,晚明书风的创新之处单就思想方面而言,并没有浓厚的非理性色彩,这就和浪漫主义拉开了距离。在利里安·弗斯特所著的《浪漫主义》这本书里,他把新古典主义称为“理性时代”,浪漫主义称作“感伤时代”。其实在晚明书家那里,体现得更多的可能是一种紧迫感,一种内心的愤怒与抗争,一种主张个人内心修养及忠于传统帖学、但又不愿意被其所囿的困惑与革命精神。但这并不是一种消极的感伤,他们的实践有明确的目的,他们的书法创作和审美理想始终是以传统帖学的美为根基,他们的价值在于开拓了帖学世界里的又一块荒地,创造出另一种帖学美的形式,而这种形式美的产生,不是靠对传统的反叛和随意的“有感而发”,而是对当时帖学颓势的深刻反思和对传统美学会心的领悟。
2.明末士人的创作心态和审美风尚的转变
“以书入仕”的传统让我们清晰地看到,古代的书家多系有功名之人,晚明书家也不例外。他们多为朝廷重臣,骨子里有很重的救世济民的抱负,在那样一个动荡的社会里,他们不可能只是一味追求个人精神的超越和自我解脱。儒家的积极入世之心可以说不仅是他们仕宦生涯的精神支柱,也是影响其艺术发展的重要原因。其艺术面貌的变化不能简单归为李贽思想的影响。晚明书法变革思潮是多元而复杂的,它有心学的影子,但更多的包括了传统儒学的价值观。在审美风格的追求上,书风以崇高宏肆的气势为尚,而庄禅萧散淡泊的趣味不得不退居其后。明初帖学那种亦步亦趋、婉约柔美的书法美形态已不再为时人所钟爱,从而掀起了大胆变革传统艺术形式的潮流,并形成了相应的创作群和接受群。
正是从这点出发,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晚明书家积极有为的入世之心在遭到阻遏和打击时,反弹出的是道德的自觉、独立人格的挺立和人生境界的超越。这一点在晚明书家黄道周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他把作书视为学问中第七、八乘事,不以此关心,而重实用之学和经世治国之道。在他的仕宦生涯中,几次因直言上谏,惹怒崇祯帝而被贬,又几次复用,甚至还受过廷杖、牢狱之灾,但他并未因此而颓废,而仍以饱满的政治热情实现他经世救国的抱负。他们的内心是极其矛盾与痛苦的,其心中的不快与挣扎在他们的艺术作品中才有所发泄。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能理解晚明的几位大书家为何能创造出那气势恢宏、点画恣肆、构图充满张力与造型奇崛的字体风貌。
3.晚明书家在结体、章法、笔法、尺幅等形式上的创新
晚明书风与明朝初、中期风格截然不同,它抛弃了明初以来以赵孟頫为宗而形成的软美流俗的习气,在字的结体、章法以及笔法、尺幅等形式上都出现了新的姿态。
[明]黄道周 《海上游鳞诸作》册(局部) 26.5×13.5cm×9 纸本 福建博物院藏
释文:周稽首又启,海上游鳞诸作。□□力衰,衿绅谋短,乃令鼓沫,遗祖台虑,是负海诸士民之过也。先年不孝初下子舍,便告当道,以严保甲,及还南,各参将两事为请,而听者以为书生之谈,今乃勤祖台珥笔为海国筹画,腾慰无量。比见诸士民嘈嘈,不度时数,又谈招抚事。招抚信亦有道,然宁当令虎兕衔尾坐于豕牢乎?贼以抚懈我,而我以抚自愚,使市弁因以为奸猾胥,因而卖弄线索,日多瑕罅,益见此甚非策也。剿抚两字,须见之甚明,持之不乱,令力主剿者,则以全闽之力,藉圣出之灵,黄钺赤斧,何患不断?今贼仅满万,率袖袴市徒,中有倭虏之力分之数处,不过百数,舍舟登岸,率数十里,而将卒夷犹,了无邀截,□用赍粮资舟,可叹也。古之将帅皆寄于守令,今判然二体,一垣之外,邈不相涉,官无一日之诚,民无十家之约,拟禁接济,则比户之轴皆空;议赏首功,则道路之头皆落。滨海情状,真有知不恶闻、言不忍听者。祖台惠漳久,寤寐反侧,想备谂之。顾颓波已熟,未可软挽,祖台赫然申讯馘之,令乡堡团□署其领……部,游檄角逐,分其岸港,使乡民以守堡功,游卒以断岸为用,赏信诛必,虽妇女可鼓也。此仅一有司之事,不足烦神明之画。第士民嚣嚣,以剿抚辘轳,无复胜局耳。以抚为剿,必须实着;以剿为抚,亦非虚声。今将卒云云,如打连夹,无有着子,便当推枰耶。不孝庐居空山荒谷,无□□之行、孙期之教,贼至,薜荔足以自障,顾以明主当阳,祖台在治,而掩口抱头,饵狐兔之矢,不愿也!……俗议纷纷,久愈不决,以不孝意,一决耳。决□一抚则抚之,令洋饷不失,边圉无恙,即损□毛之地,夺于红夷,还于赤子,心亲属縻□未为不可。决于一剿,则剿之漳泉海蛋□□万口,严守堡之备,重断岸之宪,斩将临阵之门,拔卒聚旗之下,□不过朝夕散耳。□□两字不决,彼此营巢将卒待抚而以战……剧贼赊剿,而以劫为偿,不孝空山未敢安……□妄,详察宥略。道周再稽顿
首先来看徐渭的狂草作品。其笔法恣肆,线条扭曲盘绕,墨色枯浓对比强烈;其字结体宽博放逸,整幅作品字距行距密满,带来“一种密集、狂乱、团块和连续性的强烈的视觉效果”④。
《桐阴论画》认为:“瑞图书法奇逸,锺王之外,另辟蹊径。”⑤可以认为,张瑞图在笔法和章法上都是摒弃了旧式法度的束缚,特别是他那大尺幅立轴书法作品的创作以及被人讥为“野狐禅”似的用笔,让人清楚而强烈地感受到其突出的个性特征,为晚明书法创作提供了很好的借鉴作用。再来看黄道周。黄道周善于作小楷和行草,但不管是小楷或行草,黄道周不仅善于造“险”,还善于造“势”。清代王文治认为其字“楷法遒媚,直逼锺王”⑥,“行草笔意离奇超妙,深得二王神髓”⑦。沙孟海在《近三百年书学》中认为:“明季书家,可以夺王铎之席的,只有黄道周。”可见其在明末书坛中的重要地位。他独特的行距大于字距的行草书创作方法——字距紧衔的同时拉开行距,松紧比例骤然入目,欣赏起来精密无懈却又宛然天开。与此同时的倪元璐、王铎及稍后的傅山的书法也都有各自强烈而独特的风貌。
二、黄道周对道与艺的思索及实践
1.黄道周书名被其政名、忠义之名所掩
在晚明书坛上,黄道周的书法创新实际上扮演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但后人对他书学的研究及关注远远不及晚明的其他书家,如徐渭、王铎、傅山等。由于黄道周本人所留传下来的关于书学思想的论著很少,而且很多都是从对他人的题跋中遗留下来的,故对他书法美学思想的研究就形成了障碍,所以往往容易人云亦云,流于浅浮。
黄道周是一位严冷方刚、富有正义感的忠臣和为国慷慨就义的爱国英雄,他的书学经历和成就在他富有传奇色彩的政治生涯中似乎显得平淡无奇和若有若无,再加上后代统治者对黄道周“忠义”的看重和宣传,致使其书名长期被其政名和忠义之名所掩。黄道周的书学思想及易学思想对书法的影响如何?学术界目前似乎缺乏必要的认识。如《明史》列传上记载黄道周的生平,洋洋洒洒几千字,对他的忠义之气及学问文章作了相当的描述,认为“道周以文章风节高天下,严冷方刚,不谐流俗,公卿多畏而忌之”⑧,而对其书法创作及成就却只字未提。历史的偏差使我们对黄道周少了许多了解,但我们的努力探索却不应该就此放弃。深入地体味黄道周倔强抗清的悲壮一生,也许我们才能真正的读懂那些奇险造型的字体何以能被创造出来。他的字胚于锺繇的小楷,但加强了爽直磊落的力度,显得骨力洞达而又姿趣横生,即他所追求的“遒媚”;行笔多方折顿挫,给人一种方刚冷峻感和视觉冲击力;字的造型则基本保留方扁形,而且有左低右高之势,不以平正为追求目标,而善于造险,在险中求正、求奇、求趣。
2.书法美的形态——以遒媚为宗
在黄道周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书论中,“遒媚”一词作为书法美的品评标准出现了多次:
书以遒媚为宗,加之浑深,不坠佻靡,现足上流矣。卫夫人称右军书亦云:“洞精笔势,遒媚逼人而已。”⑨
此见秦华玉所镌诸楷法,笔笔遒劲,洞精阵意……⑩
八分以文徵君第一。王百穀学《荐福》,备得大旨,惜其态多施于八分,却清截遒媚,亦不易得。[11]
今观此帖(即《颜鲁公郭公帖》),遒媚翩然,高者欲亦齐逸少,卑者亦不近米颠,虽有唐室之风,尚宏永和之裔矣。[12]
由其书论可以推知,黄道周是主张“工力”和“神采”统一的。“遒”实指力度、气势、功夫,作为生命意识和情感意识的外化,书法的美必须具备可感的力度、气势。有力道这一层还不够,书法还要讲求神采,要能顾盼生姿,这便是黄道周所讲的“媚”。同时黄道周还有一个更为具体的审美理想则是“浑深”。为什么他要在“遒媚”之外更要加上“浑深”呢?我认为这也是其性格特征在书法中的反映。这种以“浑深”为美的审美观,与他作为儒家的政治家和学问家的人格品性观是有联系的。作为明末重臣的他对纲常伦理的执著、对学识人品的看重,使他在审美中自觉地将人伦精神内向转化为对“骨力”的重视和追求。从人品上来讲,性格佻靡、品德浅薄之人向来受到人们的鄙视。黄道周本就极看重人的品格,看重人格精神的内涵,反映在书法美学观上也决不以佻靡姿态为美。其实直到今天,这种审美观在人们心中也丝毫没有改变,黄道周毕生的书法意境就是对这种审美形态的追求,刚健婀娜、质朴自然、不坠俗格。
[明]黄道周 《桂岩小集》行书册 23.7×13.5cm×7 纸本 福建博物院藏
释文:桂岩小集,听镇朴挥弦,闻希属韵。清秋细雨疏梧下,屐齿含□石竹洒。夜深鸡犬不敢啼,张郎焚香草堂西。坐客敛裳亲棐几,玉翰转音从此始。起手调弦不数声,便领大操来虚清。世间无此洞达意,月甲玄风开天地。初转一曲为清商,素女掀眉看绕梁。再鼓分明得清角,飞霜不雨逦玄鹤。立调无数称名师,非有道者焉得知。精声之人良亦少,蓬岛移情天杳渺。指下不肯摈心苗,逸气直欲翻苍霄。见君文章亦新创,与我画松并跌宕。危干细笔供盘桓,不许世人平眼看。雷霆坐起蛟龙骨,炎光迸向十指□。精灵细者入蕉梭,大翼忽横天如何。见君貌容如处女,琐骨珊珊通妙绪。赤松安得连青桐,千斤鍊鎚生微风。昨日斫山得稳背,私刷虬髯息屭赑。世人尽解弹箜篌,年年铁马春复秋。胡笳羯鼓晚昏浊,岂有帝子停音乐。果然天下须太平,五弦一一消分明。陶渔老翁不洗耳,白头中郎东房子,莫作纤音骇牛豕。灯下偶书似镇朴一笑,并索勖之、子京、三华、季乂、元屏和韵。黄道周书。
钤印:史、周(朱文联珠) 石斋(朱)
3.关于书法艺术与修养学问
黄道周反对把书法只当作一门专门的技艺来追求,而是相当讲究字外功夫,认为要先有“文”,才有“墨”,两者兼备,方为上乘。他这一观点,与宋代苏轼、黄庭坚的书学观颇有相通之处。他在《书品论》中说道:“人读书先要问他所学何学,次要定他所志何志,然后渊澜经史,波及百氏。如写字画绢,乃鸿都小生孟浪所为。”[13]其主张在字外作功夫,学圣贤之道、经典之学,然后再涉及经史子集,培养完善的人格和丰富的学养,这样的书家才是完美意义上的书家。黄道周对书家的修养学问要求是极高的,认为胸中无道义,只是一匠人,只有“博学”,精神生活极为丰富,才能流泻出艺术激情。他说:“自古俊流笔墨所存,皆可垂斯。如右军书《乐毅论》《周府君碑》,颜公《争坐位帖》,尚有意义可寻,其余悠悠,岂可传播?”[14]可见,对有“墨”无“文”,没有“意义”的书法作品,他是不屑一顾的。
同时,他还对当时“不寻文义”的学风进行了批判:“近来子弟间有雅好,只看标题不辨法意;间谈法意,不寻文义,虽把笔握管,俯仰可观,自反身心,有何干涉?”[15]黄道周认为涵养的第一要义是学问,只有修养出完美的人格,才能去创造完美的作品,这本是中国传统书画理论的一条至关重要的原则。黄道周把写字划在“学问”的范畴中,虽说所排位次是“七八乘”,但黄道周对书法艺术的这种认识,自有其独特之处,毕竟书法不像雕塑、音乐、建筑等,它更需要植根于肥沃的文化土壤之中才能开出奇艳的花朵,要领会其要旨,感悟其精妙,则非要经过学问这关不可。
4.高度重视书法技能的培养
黄道周认为:“书未有不摹本而能佳者。如古人草法中有极嫩放而不堪观,细思之,乃不得不如此。”[16]他自己便身体力行,自幼便临书不辍,领会各体书法旨趣之所在。黄道周的楷书初范锺繇、王羲之,尤其推崇王氏的《宣示》《季直》《墓田》诸帖,反复揣摩,得其神韵。其所书《周顺昌神道碑》《张浦墓志铭》《孝经册》等,结体独特,打破了传统的四平八稳的结字法,特意在字的搭配上造成险峻峭拔之势,质朴古雅。他针对一些人反复临摹字帖而没有进步的情况,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学圣贤人不可得,须取其论著详玩,于极粗处见精细,安妥有不得不如此者,然后其行事进反可得而求也。”[17]可见学书不能盲目的单一的临摹,这样便不会有什么进展,要同时结合作书者关于书法的各种论著,及书者的生平、思想,然后再对摹本仔细分析,体会其细处及作者的感情流露,才会有所得。黄道周在准确把握书法艺术特质的前提下,主张学古人和从摹本入手的学书规律是非常有见地的。
5.对人品看重却不因人废书
传统书评在品骘个人的书艺时,都免不了对人品加以评论,以此来赞扬或贬低其书法艺术,有时甚至以人品的优劣来决定书艺的高低。在今天看来,这些论调显得过于狭隘了。而当时的黄道周虽然对人品极其看重,但他没有把伦理道德的高下作为书家作品优劣的唯一或者主要评判标准,他在这方面的难能可贵之处,就在于他能以独立的艺术审美精神来看待前辈或同时代书家的作品。他的书论采用的是相当专业化的书法语言来论人论书。如对“贰臣”赵松雪(赵孟頫)和称霸一方、素有劣迹的董其昌便是如此。在他的书论中,全然没有从书法艺术的角度加以鄙薄之语。相反的,却较为公正如实地肯定了他们在书法上的造诣和影响。
在《与倪鸿宝论书法》中他说:“宋时不尚右军,今人大轻松雪,俱为淫道,未得言诠。”[18]“董(董其昌)先辈法力包举,临模之制,极于前贤,率其姿力,亦时难佳。”[19]他认为,不能用“软美”对赵书全盘否定,他终究是晋唐法度的集大成者,把握住“遒媚”“浑深”的审美追求,赵书还是可以学的。“宋时不尚右军”与“今人大轻松雪”都绝对了,“未能言诠”,有片面性。片面地看问题,这就是“淫道”。集政治伦理学家、爱国主义者于一身的黄道周能道出如此语言,的确令人叹服其胸怀之广阔、艺术审美观之超越。
三、结语
黄道周博学多才,精通理学、历数、天文、易经,著述宏富,长于古文、书画,他为人仗义执言,面对皇权,敢犯言直谏,言辞严厉。《明史》称他:“所指陈,深中时弊。”他的一生可以说是悲壮的一生,其仕宦生涯大都处在不得意的环境里,壮志难酬、抑郁悲愤。在他充满传奇色彩的政治生涯中,他把写字排在了学问中的第“七八乘”,但正是在这块他自己并不经心的艺术领域里,却收获了累累硕果。虽然他的书学理论所留不多,从现存的资料看还缺乏完整的系统,甚至在理论建树方面还大大不如唐代孙过庭、张怀瓘以及明代解缙、项穆等人,但黄道周却能针对时弊阐述其对书法艺术规律的理解和坚持,并践行着自己独立的书学观和审美批判精神。这些,在晚明那个动荡的社会里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注释:
①[英]利里安·弗斯特著,《浪漫主义》,李今译,昆仑出版社,1989年,第9、24页。
②[日]神日喜一郎《书道全集》,日本平凡社,1932年,第58页。
③魏宗禹《傅山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420页。
④沈语冰《历代名帖风格赏评》,中国美术出版社,1999年,第156、157页。
⑤马宗霍《书林藻鉴·书林记事》,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189、190页。
⑥马宗霍《书林藻鉴·书林记事》,第190、189页。
⑦马宗霍《书林藻鉴·书林记事》,第190、189页。
⑧《明史》卷二百五十五。
⑨黄道周《与倪鸿宝论书法》,刘正成《中国书法全集·黄道周卷》,荣宝斋出版社,1994年,第327页。
⑩黄道周《书秦华玉镌诸楷法后》,刘正成《中国书法全集·黄道周卷》,第336页。
[11]黄道周《书品论》,刘正成《中国书法全集·黄道周卷》,第331页。
[12]黄道周《书颜鲁公郭公帖后》,刘正成《中国书法全集·黄道周卷》,第334页。
[13]黄道周《书品论》,刘正成《中国书法全集·黄道周卷》,第328页。
[14]黄道周《书品论》,刘正成《中国书法全集·黄道周卷》,第328页。
[15]黄道周《书品论》,刘正成《中国书法全集·黄道周卷》,第329页。
[16]黄道周《题自书千字文帖后》,刘正成《中国书法全集·黄道周卷》,第335页。
[17]黄道周《题自书千字文帖后》,刘正成《中国书法全集·黄道周卷》,第335页。
[18]黄道周《与倪鸿宝论书法》,刘正成《中国书法全集·黄道周卷》,第327页。
[19]黄道周《书品论》,刘正成《中国书法全集·黄道周卷》,第3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