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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那条狗

2018-06-10黄春华

少年文艺(1953) 2018年5期
关键词:屁屁夹菜织毛衣

黄春华

自从我爸陪着我妈去了一趟墓地,回到家里,我妈就神经搭错了电线杆,常做一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事。

有一次,她出门忘带钥匙,转了一圈回家。这才刚刚过中午,她就哪也不去,啥也不干,望着门板干瞪眼。我爸晚上下班回来,看见她坐在门前,靠着门板睡着了。

还有一次,她去买菜,挑好了一大堆,一摸口袋,没带钱包。她问卖菜的,能不能让她先把菜拿回家,改天再来给钱?卖菜的问她,我们很熟吗?

这天她又去了一趟菜场,侥幸这回带了钱包,不仅买回一篓子菜,还带回来一条狗。

爸问:“这狗是你买的?”

“捡的。”

爸这回不答应了,要把狗丢出去。妈一句话就把爸给镇住了,她说:“出菜场的时候,狗一直跟着我,一直跟着我,我回头一看,觉得它太像小胖了。”

小胖是我的小名。

爸把狗上下打量了三遍,头大身小毛乱,四条腿跟牙签似的,戳在地上直打晃,浑身瘦得皮包骨,没看出哪一点有我小胖的气质。妈却说,神似,也给它取名小胖。

自从有了小胖,妈的神经就没有那么短路了。她上菜场,再没有忘记带钱包,因为钱包都是小胖叼着。小胖就跟在妈腿脚边,跑前跑后。妈选好了菜,要付钱了,一招手,小胖就摇头摆尾地过来,把钱包递上。

卖菜的都说,神了,一条流浪狗,竟然被训练成这样了。

妈就很骄傲地说:“那是,我家小胖嘛。”

小胖不光是陪妈买菜,妈做一些家务活,它都能掺和。

每天爸一敲门,不等妈起身,小胖就抢先跑到门边,把爸的拖鞋叼起来转一个方向,鞋头朝里。妈一看,两只鞋方向是对了,摆得不太整齐,就伸手整理一下。小胖不干了,上去把鞋叼开,呈乱放状,然后,再用前爪拨弄整齐。

妈看在眼里,心都醉了。

爸一回家,就要进厨房帮妈择菜。妈说,不用,有小胖呢。

小胖确实管用。妈坐在小板凳上择菜,想要洗菜小篓,不用起身,手一指,小胖就小跑过去,叼了过来。择菜坐久了,妈觉得腰疼,反手捶了两下。小胖马上绕到背后,两后脚着地,直立,前脚搭在妈的后背上,有模有样地捶打。那一通捶,真是比神医还管用,妈的心先酥麻了。

一顿饭做下来,妈不仅不觉得累,还乐得哼起了歌。爸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闷在心里偷偷乐。

妈说,这顿饭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小胖也帮了不少呢。于是,吃饭的时候,妈就摆了三套餐具、三把椅子。爸还没有明白过味来,小胖已经蹿到椅子上蹲着,伸長脖子望着一桌香喷喷的菜,直吐舌头。

妈自己先不吃,就给小胖夹菜,还劝说:“乖,好好吃,有营养,能长胖。”

小胖根本不用劝,嘴巴往碗里一杵,呱叽两下,就扫光了。然后,它就伸着脖子等着。

妈还没有吃两口,又得给小胖夹菜。

爸不乐意了,说:“不能这样吧?”

妈不满地盯着爸,说:“怎么,你还把它当狗看吗?”

“就算是个人,也得用自己的筷子吧?”爸盯着妈手里的筷子不放。

妈这回让步了,放下自己的筷子,拿起小胖面前的筷子,照样夹菜。

夹菜就夹菜吧,爸睁只眼闭只眼,就忍了。可是,到晚上睡觉,爸实在忍不了了。

小胖在客厅里有一个狗窝,是妈专门从宠物专卖店买回来的。爸看了还啧啧赞叹,说现在的狗比人还讲究。

再讲究也不管用,小胖不喜欢。晚上关了灯,小胖并不好好睡觉,而是跑进卧室,在床前转悠,还不停地哼哼。爸要赶小胖出去,妈不忍,伸手一把拉住小胖,进了被窝。小胖一进被窝,就再不哼哼了。

爸浑身起了毛,坐起来,开了灯,非要把小胖丢出去。妈的态度比狗骨头还硬,干脆起身,要抱着小胖一起到客厅睡沙发。爸急了,急中生智,让妈和小胖睡床,他自己到客厅里睡沙发去了。

小胖上了床,不哼哼了,并不是说就老实了。它兴奋,半天睡不着,睁着大眼睛往上瞧,两边扭脑袋。妈就一只手搭在它身上,轻轻拍打,轻轻地哼着儿歌,哄着小胖睡觉。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成习惯了。每天晚上睡觉前,为了哄小胖,妈都得哼那首《月儿弯弯》:“弯弯的月儿,弯弯的船……”这是我以前最爱听的。爸却不行,在客厅里躺着,心里毛扎扎的,一会儿用手塞耳朵,一会儿用被单捂脸,塞着捂着,就睡着了,进入梦乡了,响起鼾声了。妈还在哼,好像一个被人遗忘的播放器,永远都是单曲重放。

一天夜里,播放器出问题了,突然尖叫起来。爸从梦中惊醒,滚下沙发,爬起来,冲进卧室,才搞清楚状况。原来是小胖尿床了。爸觉得时机成熟了,就给妈做思想工作,劝她把小胖挪回狗窝里去,他就可以挪到床上来。

爸刚劝到一半,妈竟然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小胖一直就想跟我一起睡,我总说他是个男子汉了,就让他自己单睡。他哪里就是个男子汉了呢?我现在才知道他是多么孤单,想让我陪一下,我却总是忙、忙、忙。我到底在忙些什么呀……”

爸吓得不轻,连忙扶着妈的后背,安慰说:“都怪我不体谅你的心情,从现在开始,无论你为小胖做什么,我保证不说半个不字。”说着,他还举起一只手,指着天,样子非常滑稽。

妈一下就乐了,抹一把泪,瞪了爸一眼,就把爸推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去了。半夜三更,妈开始换洗被子,一点也不烦躁。她把小胖安顿在床的一边,盖好被子,小声说:“这回记住了,尿尿要上厕所。再犯同样的错误,小心打屁屁哟!”

小胖没有变乖,三天两头还是尿床。妈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打它的屁屁。我就没有那么幸运,那时,我也爱尿床,尿床的前一刻總是在梦中找厕所,等一找着,就放开了尿,那感觉真一个爽字了得。可是,一个爽字还没到头,妈就觉察到了,一把将我揪下床,二话不说,先在我屁屁上拍两下,很疼。我从梦中惊醒,大哭,左邻右舍都从梦中醒来了。

我妈三天两头洗被单,倒不是问题,她一点也没有烦。可是,遇到阴雨天,一张一张的床单都彩旗一样挂着,干不了,没有被单换,就是问题了。

办法总比问题多。我妈灵机一动,有了妙招,直奔婴儿用品专卖店,抱回了一大包尿不湿。晚上睡觉之前,妈就给小胖绑个尿不湿。一开始,小胖不习惯,死活不肯,哼哼叽叽的。妈有的是耐心,先抱着它坐在床边上,摸着它几根稀毛,又是劝说又是哼歌,直到它迷糊了,才放到床上。

渐渐地,小胖就接受了尿不湿,习惯了尿不湿。尿不湿真是好,有了它,妈就不用换洗床单了。用我爸的原话:“彩旗飘飘的时代过去了。”

没有安生几天,妈又开始翻箱倒柜,把衣服全部扯出来,放到床上,堆积如山,就差掘地三尺了。

爸一脸惊恐地问:“你又在找什么宝贝呀?”

“毛衣,小胖的毛衣。”

“嗨,那不在柜顶上嘛。”爸记得清楚,当初还是妈要用一个专门的箱子装好,让爸放上去的。

妈退后几步,踮着脚一瞅,柜顶上果然有个箱子,就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拿下来呀!”

爸不敢怠慢,搭个凳子,把箱子拿下来。那是一个黑壳中号的旅行箱,底座上带四个小轮子,好像随时会跑似的。

妈上前一把放倒箱子,拉开盖子,里面果真是满满一箱子毛衣。她只看了一眼,就挑中了一件米黄色的,扯了出来。

剩下的时间,妈就开始拆毛衣。一个人不好干,就让爸帮她把线撑着。爸举着两只手撑着线,试探着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给小胖织毛衣呀。”

“啊?这不才夏天嘛。”

“你不懂,少管。”以前,妈给我织毛衣的时候,也是从夏天开始的。

爸听妈的,少管闲事。

自从妈开始织毛衣,小胖就找到了新的玩意儿,格外欢实,绕在旁边不停地扒着毛线球满地乱滚。毛线球在前面跑,它就在后面追,汪汪直叫,满地打滚。妈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在毛线把针扯得直歪歪的时候,才说:“别闹,来,试一下。”然后一把拉过小胖,将毛衣和针一起贴到它身上。

小胖顿时就老实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警惕,屏住呼吸,生怕那些针会扎进肉里。

我妈不仅亲手给小胖织毛衣,还亲手做吃食,从不买狗粮。在妈眼里,小胖早就不是一条狗了——给它熬粥,要熬得稀烂;给它煎饼,要煎得焦黄;给它蒸糕,要蒸得酥松……总之,每一样都要做到极致,没有半点含糊。爸在一边看了都直流口水,但再多口水也得忍着,小胖吃不完的,他才能吃。

在妈精心调理下,小胖身上长出一些肉了,癞子一样的秃块也长出新毛了,四条腿不再像牙签,而像筷子了。

腿粗一圈,力大几倍,上蹿下跳,屋子里那点地盘就不够它玩了。妈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每天晚上吃完饭,都带着小胖下楼,到小区里转圈。

说是妈带它,其实是它带妈。一下楼,小胖就撒了欢地跑,妈在后面追,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停地喊:“小胖,你慢点,小心扎着脚!”

只有遇到了别的狗,小胖才肯停下来,凑过去,想找个玩伴,但多半是被咬,然后,哭叫着跑到妈面前撒娇。妈一边心疼地抱在怀里抚摸,一边说:“咱不跟它们玩,自己玩就好!”

后来,小胖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玩伴,一条小花狗。小花狗的主人是一个老奶奶,姓王,退休教师,祖籍湖南,爱吃炒糊的花生米……这些,都是妈跟王奶奶聊天中得知的,她们俩很聊得来,光是炒花生米就能聊一个晚上。

她们聊得欢,小胖和小花也玩得欢。它们不玩打架,玩赛跑,围着花坛一圈一圈地跑,再绕着楼房跑,一会儿跑没影了,不用担心,眨眼间,它们又从另一面跑回来了。

妈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小胖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好玩伴,这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好景不长。那天下过雨,晚饭后,天晴了。妈带着小胖下楼,照旧找到王奶奶聊天,小胖也照旧和小花赛跑。像平常一样,它们绕楼跑出去了,可回来的时候,只有小花,没见到小胖。

妈一下就紧张了,问小花是怎么回事。小花好像也听懂了,哼哼着在前面带路,绕到楼房的另一边。远远地,妈就看到小胖躺在路边,一动不动。她尖叫一声,扑过去,抱起小胖,千呼万唤,也没有应答。

爸正在家里看电视,听到楼下吵吵闹闹,跑下去一看,小胖出事了,妈正抱着小胖坐在地上两眼发直,不哭也不闹,样子很吓人。他不敢怠慢,连忙找王奶奶了解情况。可是,王奶奶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刚才还好好的,一转眼,就成了这个样子。

爸察看了现场,也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就过来劝妈,让妈回家。

妈不肯走,非说是小花把小胖搞坏的,要讨个说法。王奶奶当然不肯认,争执不下,妈突然冒出一句:“报警。”

爸吃了一惊,愣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妈:“你是说叫警察来?”

妈点了点头,态度坚定。

爸不敢违拗,看了王奶奶一眼,一脸抱歉,还是打电话报了警。

王奶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摇着头,气呼呼地说:“我们也算是谈得来的狗友了,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真是不能理解!”

只有爸理解妈的心思,又不能明说,只好两边打着圆场。

警车呜啦呜啦赶到,下来两个警察,一看是死了一条宠物狗,就非常生气,冲爸一通教训。爸对警察又是上烟又是赔笑,说:“既然来了,不如再麻烦一下,到物业调出监控录像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王奶奶一听,也表示同意,说一定要搞清楚,免得小花背黑锅。

警察不愿意,说不过是死了一条狗,还要破案不成。

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候,物业的保安过来了。警察就把剩下的事甩给了保安,驾着警车走了。

妈一直抱着小胖,眼泪汪汪,表情呆滞。爸搀着妈,跟着保安走。

来到监控室,录像回放,真相大白。小胖和小花赛跑,在拐弯的地方,小胖冲到了前面,超过了小花,突然,脚下一滑,向前栽去,倒在路边,抽搐了一会儿,就没有动静了。整个过程,小花根本没有碰到小胖,也就是说,小花是清白的。

王奶奶哼了一声,抱着小花离开了。

爸牵着妈往家走,刚走到楼下,妈突然停住了,说:“不行,去医院。”

“不是已经死了吗?”

“要做尸检。”

爸愣住了,问:“你搞那么清楚干什么?”

“不搞清楚,我一辈子都放不过自己。”

爸一听这话,就不敢再劝了,带着妈一起上医院。

结果出来了,小胖是因为之前在家的时候,誤食了一大块巧克力导致死亡的。知道了死因,妈“哦”了一声,然后,就昏厥了。

醒来之后,妈并没有休养身体,而是连夜赶织毛衣。那是一件小背心,开胸的,前面系扣子的。妈确信,小胖穿上肯定合适。

爸说:“用不着了。”

“你别拦我。”妈说,“我不织完,这辈子我都不能原谅自己。”妈说话的时候,是恨恨的,眼睛发光。

爸担心妈出状况,就请了长假,带着妈到西藏旅行。为了把旅途拉长,爸选择了自驾,一路上高原反应折磨得他死去活来,可妈一点反应也没有。

从西藏回来,爸花了好长时间才恢复体力。这时,妈又出问题了,时不时就恶心呕吐,好像把高原反应都带回家来了似的。

爸觉得反常,不敢怠慢,带着妈到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妈怀孕了。

妈问:“你说,是不是咱们的小胖又回来了?”

爸没有回答,用脸贴着妈的肚子,头一次号啕大哭。他知道,妈从来就没有忘记过我,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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