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斑斑
2018-06-08陈安卡
陈安卡
“大家好！”
顾桐桐站在讲台上，眼睛瞟向天花板，避开同学们炽热的目光。老师对她的介绍她一点儿也听不进去，脑袋嗡嗡响，这是漫长的三分钟。
大家好奇地盯着这位新来的同学，长刘海几乎遮住了右脸，右眼时隐时现，仿佛在偷看別人似的。
掌声再次响起，顾桐桐如释重负，在老师的指引下，她来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课堂上的大多数时间，顾桐桐埋头在做笔记，或者看书。偶尔抬起头来，如同鱼儿浮出水面换空气那样，很快又低下头去。她总察觉有同学匆匆掉过头去，假装没有在看她，这时候，她的嘴角会牵起一丝苦笑。
快下课的时候，顾桐桐收到一张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很高兴认识你，我是你的同桌，丁薇。”她侧脸望向同桌，目光相碰，两个人微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下课后，很多同学围了过来，叽叽喳喳介绍自己，顾桐桐不怎么搭话，抿嘴友好地笑着。
丁薇小心翼翼地留意顾桐桐的刘海，那是精心梳理过的，用发夹别着，刚刚好遮住右脸。单看左脸，她是个挺斯文的女孩儿，她的谜一样的右脸呢？丁薇突然想起了一个被火烧伤的朋友，心里一紧，不敢想象下去，也许，这位新同桌不过想留一个特别的刘海而已。
下午的体育课，同学们列好队后，体育老师出现了，他扫了一眼队伍，说：“第二排那个同学……”
顾桐桐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怎么办？她已经把头压得很低，把自己藏得更好，可还是被发现了。
“是新同学吧？”
“是！她叫顾桐桐。”见顾桐桐没吭声，一边的丁薇抢着搭话了。
体育老师接着说：“把刘海弄起来，遮住脸，没一点精神，天气这么热。”
顾桐桐听了，整个人像木头一样怔在那儿。同学们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在等她的反应。
“快点快点。”
体育老师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神情变得严肃。上他体育课的学生都知道，他要求男生留寸头，女生剪齐耳短发，一律清清爽爽。
顾桐桐的手缓慢地移到头顶，落在额前，她咬了咬唇，艰难地拨开了刘海。
看到右脸的一刹那，体育老师愣了愣，连忙说：“不要弄，可以了，随你喜欢，留着吧。”
顾桐桐一手扯着刘海慌乱地遮住右脸。
在顾桐桐撩起刘海那一瞬，丁薇把目光移开了，不忍心看，过了一会儿，再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看顾桐桐，她把头压得更低了，刘海乱糟糟的，似乎要盖住整张脸。
回到教室，顾桐桐趴在书桌上，一声不响。
直到上课铃响了，丁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才默默整理了一下头发，重新抬起头来，丁薇这才发现，她的刘海湿答答的，她一直在默默流泪。
放学后，顾桐桐背起早早收拾好的书包，逃也似的冲出了教室，飞快下了楼梯，越过操场，出了校门，消失不见。
丁薇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担心：她明天还会来吗？
第二天，顾桐桐姗姗来迟，不过看起来像一朵开了许多天的花儿，有点蔫了。
丁薇看着心里难受，等下课铃声一响，她说了一句“我们去找一个人”，便拉着顾桐桐的手往外跑。来到了隔壁班，她站在门口，挥了挥手，一个女生从教室里乐颠颠地跑出来了。
“我叫孙洛洛。”
眼前这位女生咯咯地笑，笑得灿烂又热烈，顾桐桐不禁被感染了，嘴角跟着扬了起来。她脸上那块三角形的黑色胎记，和她的笑容一样，令人过目难忘。
三个人走在操场上，没有方向地闲逛着，不知不觉她们挽起了手，累了，她们肩并肩来到树的浓荫下，靠在了树身上。
孙洛洛指了指自己脸上的胎记，说：“我有，我妈妈有，我外婆也有，也许将来我的孩子也有。”
听孙洛洛的语气，一点也不为这块胎记难过，甚至还有些自豪。
“我也有！”顾桐桐也觉得神奇，她很轻松地说出了这句话。
“可以看看吗？”孙洛洛问。
顾桐桐点点头，她轻轻把刘海拨到耳后，第一次毫无抗拒地在外人面前展示她的右脸。
“天啊！你的很漂亮！”孙洛洛嚷了起来。
“啊？漂亮？”顾桐桐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说这块该死的黑色胎记漂亮。
“真的漂亮，比我的好看！”
顾桐桐扑哧笑了，丁薇也笑了。丁薇松了口气，昨天有同学在体育课上看到了顾桐桐的右脸，还夸大其词说右脸是黑的，十分恐怖，这下看到了，她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顾桐桐脸上是一块硬币大小的黑色胎记，圆圆的，不算难看。
“欢迎加入斑斑。”孙洛洛张开双臂，拥抱了顾桐桐。
“斑斑同学会”，简称“斑斑”，学校里有好几个脸上长有黑色胎记的同学聚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友谊小分队。
不久，几个男生朝她们走了过来，为首的男生个子高高壮壮，手里抱着篮球，他特意和她们打了声招呼，然后在男生们的一片哄笑声中，匆匆赶往球场。
“唐诗宋，一班班长。”
蜻蜓点水般，顾桐桐和唐诗宋看了对方一眼，唐诗宋笑得很阳光，他脸上还有一样东西让顾桐桐感到熟悉，有点小心酸的亲切，那就是他眼底下的一块黑斑。
“他是我们斑斑同学会的会长。”丁薇补充说。
“我们？”顾桐桐仔细盯着丁薇那张白白净净的脸，露出疑惑的神色，“可是你没有啊！”
丁薇故作神秘地眯眯眼，露出一副骄傲的表情，卷起衣袖，肩膀上出现了一块黑色的胎记，笑着说：“这也算吧？”
“啊！”顾桐桐也像孙洛洛那样咯咯地笑了。
加入“斑斑”后，顾桐桐再也不是来去匆匆一个人了，渐渐地，她又认识了其他朋友。
孙洛洛最调皮，时时故意撩拨顾桐桐的刘海，“多烦啊，剪了吧，剪了吧。”
顾桐桐摇摇头，笑笑说：“习惯了，留着吧。”
有一天，班主任急匆匆跑进教室，点名顾桐桐和丁薇，让她们跟着去了校长室。
一进门，顾桐桐发现孙洛洛也在，还看到一个她不愿看到的人——以前的同学雷磊。
顾桐桐用余光瞥了一眼雷磊，他的左右脸上都涂了黑墨，活似熊猫，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不一会儿，一个老师领着三个男生进来了，其中就有唐诗宋。顾桐桐心里一惊，把事情猜得七七八八了。
“就是他！”雷磊怒气冲冲迎上去，“就是他干的。”
“你们学校的学生怎么这样坏！”雷磊的妈妈跟着嚷了起来，“你看看，把我们家雷磊糟蹋成什么样了。”
“活该！”孙洛洛小声说。
孙洛洛早就听说雷磊了，他是顾桐桐的一个噩梦。直到有一次，她和顾桐桐走在街上撞见他，他和同伴一眼就认出了顾桐桐，肆无忌惮地瞅了孙洛洛一眼，便龇牙咧嘴地唱歌一样叫了起来：“斑点狗找到了斑点狗，做了好朋友。”孙洛洛抑制不住愤怒，和他们对着吵了起来。“顾桐桐，你骂他们啊，这些混蛋。”孙洛洛气急败坏，顾桐桐却神情黯淡，呆呆的仿佛一个局外人。此后，每次雷磊遇见她们，都会送上各种嘲笑。顾桐桐呢，丝毫没有反抗，就像一根冰棍那样僵在原地。
“这是校园暴力！你们这群学生真是太坏了，必须道歉，永远不准欺负我们家雷磊。”雷磊的妈妈把他们一个个训了一顿，校长在一旁劝着也不能化解她的愤怒。
“快点道歉，回去写检讨书。”
顾桐桐的班主任拉了拉唐诗宋，又朝顾桐桐她们使了使眼色，可是大家一动不动。
“我一个人干的，与他们无关。”唐诗宋把头昂得高高的，“我不道歉。”
“好啊！还嘴硬。校长，你看看，就是坏！”
校长皱了皱眉头，这个如此“坏”的唐诗宋，因为助人为乐，最近还被他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表扬了。
“赶紧道歉，回教室去，下不为例。”校长发话了。
唐诗宋杵在那里，仰着脸一声不吭。
“你们这群丑八怪！”雷磊的妈妈彻底被激怒了，指着一个个学生骂了起来，“看着别人好看，心里不舒服……”
“丑八怪，丑八怪……”顾桐桐想起了从前的学校，在那里，每隔三五天就被雷磊那样的人围着嘲笑、堵着刁难，她怎么躲也躲不掉，怎么避也避不开，最后逃到了新的学校，没想到还是逃不掉。
“哇”的一声，顾桐桐哭了，她的世界下雨了。
“知道错了吧？害怕了吧？你们这些没教养的学生……”雷磊妈妈的训斥声淹没在哭声里。
顾桐桐止不住地哭，同学们拉着她的手，团团围住了她，那个成天笑哈哈的孙洛洛，也嘤嘤哭了起来。
老师不得不把他们送到了校长室外面。
“对不起……”孙洛洛不停地向顾桐桐道歉，她不应该鼓动唐诗宋，让他去教训雷磊。
“对不起。”唐诗宋小小声，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傲慢。
起初，唐诗宋是从孙洛洛口中知道了雷磊这个人，后来有一次和大伙儿走在路上，碰见了他，感受到了他的嚣张，唐诗宋在心里暗暗决定要教训他。
今天在上学路上，唐诗宋和几个男生刚好碰见从家里出来的雷磊，雷磊起初还挤眉弄眼的，得意劲儿十足。唐诗宋二话不说，挥挥手，让两个伙伴按住他，拿出画黑板报用的油性黑笔，在他脸上涂了两个大墨团，让他也尝尝被人指指点点嘲笑的滋味。
顾桐桐止住了哭，红着眼圈看着大家，心里满满的都是感激。
唐诗宋垂下了头，他十分懊恼，本来这天是顾桐桐的生日，没想到在把她逗笑之前，却把她给惹哭了。
“下不为例。”老师们叹了口气，拍拍孩子们的肩膀，让他们先回到教室去。
晚上，“斑斑同学会”的几个人聚在一起给顾桐桐过生日。
“我们一起扎丸子头吧。”孙洛洛建议。
没等顾桐桐同意，丁薇已经把她的刘海拢起来，盘在了头顶上。
没有劉海挡住，右脸得到了丝丝凉快，这种感觉就像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什么都不用在乎，整个脸蛋儿全露出来，舒服极了，自由极了。
妈妈从厨房里出来，见到顾桐桐扎的丸子头，看到她那张毫无遮掩的脸，眼睛笑弯了，“我女儿真好看！”
第二天，教室里全炸开了。
顾桐桐把刘海捋在了耳后，右脸，和脸上那块黑色的胎记，再也不用遮遮掩掩了，她笑得很灿烂，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座位，一顿一顿的，脸上的小小的黑月亮，也跟着跳跃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