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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抑与放纵
——《电线上的风筝》探微

2018-06-07评论宋家宏

赤水源 2018年3期
关键词:性心理施暴者现代主义

评论 宋家宏

相信具备基本阅读能力的读者都会知道,小说中的周树没有强暴女人,他却主动投案,如愿以偿地戴上了一副镀铬的手铐,而施暴者与受害人皆与周树毫无关系。小说家胡性能要借这一荒诞的故事表达什么呢?

1

胡性能的小说大多关注人性深处的疼痛与温暖,《电线上的风筝》也不例外,他挺进到人性深处深刻的疼痛部位,剖析人的深层意识,不为人知的性心理,说这是一篇纯粹的心理小说并不为过。

周树与他妻子孔令燕的体型反差实在太大,“周树对于孔令燕,就像是一只蜻蜓,以飞机的名誉,降落在本为空中客车准备的机场。甚至有人想象,如果在房事的过程中孔令燕突然站起身来,那能力的作家胡性能用这两个轻松而幽默的比喻已经把这一对夫妻的种种难堪与无奈展示出来了。

当今世界,尤其在传统根基深厚的劳动者阶层,谁也无法逃脱男性优于女性的“菲勒斯中心主义”,周树却丧失了社会既定的男性权威性。尽管他是一位勤奋的先进工作者,年年要戴大红花的劳模,但是在公共空间的优秀并不能代替私人空间里全面丧失尊严的屈辱和压抑、焦虑。他被所有人鄙视——全面地鄙视,当然,最为鄙视他的是他的妻子孔令燕,这自有鄙视他的难以言说的道理,作家没有明写,但从他深夜的哀鸣和之后满身的伤痕即可知道。作为一个男人,当他内在地丧失了作为男性的尊严时,也就丧失了生命的意义,同时也就意味着丧失了世界给予他的一切。他把自卑和无助深深地压抑在意识深处,而成为一个典型的性压抑者。这篇小说最为成功之处即是罕见地深入剖析了这位性压抑者的心理。

周树的屈辱和压抑要寻找本能的喷泄口,这是人性使然。本我的极度压抑使他渴望放纵,压抑越重,放纵的欲望越强。他在内心不知设想过多少种放纵的方式,他的想象力也因此而无比丰富,从他对警察兴奋而生动、细致的供述中即可知道。但是,瘦弱矮小的性压抑者周树却完全不可能拥有一次放纵的机会。一次偶然,他如同挂在电线上的风筝一样,俯视了包谷林中发生的一切。他如痴如醉地完成了一次本我的对象化,在别人的性行为中通过对象化完成了“菲勒斯中心主义”对他男性权威形象的塑造。镀铬的铮亮的手铐戴在周树腕上时,他的内心充满了骄傲,这比年年要获得的大红花戴在胸前还更令他骄傲,这是他从未有过的骄傲,这是他向世界宣告:在私密空间里他是一位英雄,你们所有的鄙视都见鬼去吧!

还有比这更悲凉的故事吗?还有比这更惨淡的人生吗?还有比这更疼痛的心灵吗?小说读到这里时,我最担心的是作家让周树的妻子孔令燕出场,那就太残酷了!好在,胡性能以他一贯的风格,给卑微的周树留下了悲凉的温暖。

2

性,是人性之本源,是人的生活之根本。文学不可能回避写性,如何写性却是对一个作家才华与品位的考验。明清小说的性描写大多止于性行为的描写,肮脏而痛苦,作家一方面沉于其中又故作道德的贬斥,本能的驱使和宋明理学道统的强大压力,使作家们内心处于分裂状态,也就失去了对性的正常视野。这一传统有深厚的根基和漫长的时光。直到五四,人的发现才重新开始认识性,可是,如何写性?对中国作家来说仍然是一个没有真正解决的问题。从郁达夫到贾平凹,笔下的性仍然带有过于鲜明的旧文学色彩。也有想把性写得诗意昂然的,或侧面,或曲笔,或象征,常常又流于空灵进而空疏,需要太多的想象去补充,很多时候不知所云。性行为的描写尚且如此,描写性心理更为不易。五四以后直到今天,不少作家借助弗洛伊德理论解剖人的性心理,理论先导,笔下的人物与故事成为弗洛伊德理论的图解,加之弗氏理论本身即是解剖病态心理的,因此作家们借用过来也去描写变态心理。合理的,正常的,作为人之必然的性心理却反而被忽略了。即使如此,在中国现当代小说中,性的描写往往只是在某部作品中的一种点缀,成为某一人物生活的组成部分。把性心理描写作为一篇小说的意识结构核心,极为少见。

这是胡性能小说《电线上的风筝》令我眼前一亮的重要原因。况且,他的描写正是我所希望见到的那样一种性描写。他在肯定人的正常性欲求,无论是周树还是留守女人,他们都有正常的合理的性欲望,作家对他们正常性欲求未能满足寄以深刻的同情。对他们性心理及行为的描写,很清晰,却又点到为止,含而不露。性心理仍然是中国小说常用的借助情节、场景、人物行为和对白来呈现,而非作家直接的剖析,其中细节描写起着重要作用。

短篇小说是细节的艺术,成功的短篇小说都有令人过目难忘的细节。《电线上的风筝》同样有令人印象深刻的细节描写,施暴者嘴角的黑痣、地上的两个烟头、女人感受到的抵在脖子上冰冷的金属、玉米地里那两个脚后跟蹬踏出来的泥坑。这些细节往往一石多鸟,起着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还印照着人物的深层意识。地上的两个烟头不应是施暴者尤屠户所遗,泄欲之后,女人逃走,他不会再坐下来吸烟,他多少会有所恐惧,迅速离开现场应是他的本能选择。显然,烟头是周树所遗,否则他不会对烟的品牌及价格也一清二楚。读者从两支烟的漫长时光里却可以体会到周树这个性压抑者对本我对象化过程的细细品味,以致于他后来甚至可能相信了自己就是对女人的施暴者。那“抵在脖子上的冰冷的金属”,为女人迅速屈从于强暴者找到了理由,却不可能被高悬于空中的周树所看见,因此他没供述自己使用了刀,这又为强奸案的最后认定预留了空间。小说结束于一个开放式的结尾,周树的命运并没有最终确定。留守女人故地重温,恍惚中再次见到那触目的黑痣,她是否是与之前的施暴者再续前缘?小说有意模糊了幻境与现实。这颗黑痣开启了小说人物命运的多种可能性。由此可见作家对细节处理的精心!

说这篇小说是一篇性心理分析小说,还因为小说不仅呈现了主人公周树的性心理,还对另外两个相关人物留守女人和派出所栗所长也作了性心理的深入描写。留守女人惊恐中的迅速顺从,之后的羞涩、人前的倾诉,逐渐被引导出来的愤怒,以及事后的故地重温,作家丝丝入扣地展示了她压抑中得以释放的性心理。栗所长破案的过程也是他性幻想的过程,风吹玉米叶片极有节奏的声音,两个脚后跟蹬踏出来的泥坑,女人肉色的短丝袜,圆润的脚背,一系列的具像组合在栗所长的脑海中完成了施暴者与受害人的真实情境。谁又能说栗所长没有沉醉其间呢?这样的性描写明确、清晰,却又含而不露,需要读者一定的想象力去补充。这是有品质的文学作品应有的性描写。

3

胡性能的小说如果用现实主义的要求来阅读,显然缺乏必要的现实的厚重感,他不依赖于深度剖析社会与历史内容,也不大关注现实中生活的苦难,即使是苦难的内容在他的笔下也会被轻轻带过。如《电线上的风筝》中留守女人的沉重生活与内心痛苦,若让一个更具现实主义文学精神的作家来写,当有更丰富的社会历史内容呈现,在胡性能的小说中,只成为其书写性心理的一个简略背景。他关注的是人的灵魂、意识、心理的开掘,作为个体的灵魂挣扎与苦难。他承续的是80年代中后期中国现代派文学、先锋小说的血脉,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更为接近。却又与那时过分注重形式探索的先锋文学有了明显的区别,他更注重小说叙事的完整性、描写中的写实技艺,这符合中国读者数千年培养起来的审美趣味。

中国的现代主义小说走过了漫长而曲折的历程,五四时期既已萌芽,作为心理分析小说,早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已经出现,新感觉派就是那时的先锋派,施蛰存的心理小说已经独树一帜。新感觉派却因战争的硝烟和之后的社会巨变,消逝于历史的波涛之中。之后的钱锺书、张爱玲注重乱世中人的生存状态,现代主义的内核用了写实主义的笔调,是现代主义文学中国化的成功范例。之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现代主义消失于中国大陆文学,路翎那样在现实主义文学基础上对人的内心世界作一些丰富性的突进也不能被容忍,更别说对人的性心理性意识作探索。80年代重新承续五四丰富的文学传统,现代派、先锋派再度登场,个体心灵深处的疼痛与挣扎再度成为小说描写的重要内容。但是,“形式革命”的过度张扬,背离了中国读者的审美趣味,也使得小说家们的人性探索,心灵呈现远离了读者。先锋作家们不得不转向,浪潮退去,现代主义小说的核心价值却未消失,一些作家在探索怎样与中国读者的审美趣味相融合。虽然这是钱锺书、张爱玲早已完成的事,如今却要重新开始。胡性能是承续这一探索并取得成功的作家之一。

《电线上的风筝》对性心理的探索与描写,对人性幽微之处的剖析,让人想到施蛰存小说以及张爱玲《金锁记》、《心经》等小说的承续与发扬。作家对性的压抑与放纵的深度剖析,描写的张驰有度,体现了作家在这一难以把握的领域不凡的才华,他的洞察力及书写能力展示出大的气象。小说隐含了现代小说的内在品质,又展现了作家扎实的写实功夫,在细节与场境、人物的描写中,完全可以用现实主义真实性的要求去审视,内在价值指向却是现代主义的。正如毕加索等现代主义的大画家都是具备扎实的写实功夫一样,我以为现代主义小说家也必须具备扎实的写实功夫,方能成就其小说的伟业。这一点对写给习惯了现实主义审美趣味的中国读者尤其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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