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烟囱工演绎的图书馆
——以位置叙事理论解读《图书馆》*
2018-06-06林春田
唐 雷,林春田
1 传统图书馆比对烟囱工眼中的图书馆
1.1 图书馆的传统功能
图书馆是什么?什么是图书馆?除却各种学术定义,作家们也用文学笔法进行了形象定义,仅被直接冠以“图书馆”之名的作品就有泰戈尔的诗歌《图书馆》、乔治·克瑞伯的诗歌《图书馆》、阿尔弗雷德·德布林的短篇小说《图书馆》[1]。我国近现代图书馆发展有100多年历史,关于图书馆的定义有100多种[2]。不只是“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图书馆定义的莫衷一是俨然告诉我们“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图书馆”。然而,无论图书馆定义如何纷纭复杂,它必然会被赋予共性的认识。“图书馆是开展文献知识组织与服务的文化教育机构”[2],文献知识组织和读者服务是图书馆的两项主要功能,其中文献知识组织又指向读者服务:分类保存馆藏、组织知识的目的是为读者提供阅读服务。图书馆是读书的地方,读者进入图书馆读书,是经典意义上的读者与图书馆、人与书的关系。德布林笔下的图书馆应该没有例外地履行了这两项天职,但文本中的读者弗里德尔是怎样接受图书馆服务的呢?
1.2 烟囱工眼中的图书馆
《图书馆》中的主人公弗里德尔是一位烟囱工,“有一次他来到图书馆,感到十分惊讶”“他深信,这些摆在这里的书久而久之一定会对四周的墙壁和天花板产生巨大的影响,所以只要人们在这里呆上一会,随便坐在哪一张椅子上或到处站一站的话,就能获得一些知识”。于是“为了增长知识”,他就会每天到图书馆呆上一段时间,到后来“因对书怀着崇敬的心情,所以不敢去打开一本书”,“干坐”于图书馆许多年。
弗里德尔眼中的图书馆有文献知识,有读者服务,然而他不是来阅读文献获取知识的,他是来感受图书馆获取知识的,在他看来图书馆是一座不用读书,进去坐着就能掌握知识的建筑。读者坐进图书馆就能获得知识?读者-图书馆-知识之间的关系让人顿觉扑朔迷离。
2 以位置叙事理论解读《图书馆》
黄鸣奋在《增强现实与位置叙事:移动互联时代的技术、幻术和艺术》中建构了“位置叙事”理论,“主要是指以位置为中心的叙事”,它将自然环境作为自己最重要的基点,“是有地点的叙事”[3]。
《图书馆》作为一篇小说,也必定是“有地点的叙事”。我们不妨以位置叙事理论来建模,探究弗里德尔是如何在图书馆中获得知识,获得了什么知识。
2.1 自然位置叙事
2.1.1 关于自然位置的文本描述与内涵
从“有一次他来到图书馆”,可看出弗里德尔是偶然闯入图书馆的。之前在图书馆外的自然位置上,他“以清扫烟囱为生”,位移到图书馆之内,就有“一个念头死缠着他不放”,而这个念头改变了他的生命,让他成为图书馆内每天光顾雷打不动的读者。
公共图书馆的读者可以来自各行各业,包括弗里德尔所从事的烟囱工。但是,从馆外到馆内的位置变换,引发感触的理应是他用拿扫帚的手捧读图书,从书中获取他所需要的知识,比如烟囱的工艺结构、灰尘对肺部的危害及防护措施,甚至小到衣食住行的方法,大到人生社会的道理。总之,不管是大众爱好还是小众趣味,都应该是用眼睛去读、用心去体会才可能满足,这也是一个读者在图书馆中最日常的行为。弗里德尔显然不是一个普通的读者,他不会用眼去读,只会用心去体会。从馆外到馆内,这个自然位置的变化使“他深信”,“只要人们在这里呆上一会”,“就能获得一些知识”。弗里德尔和图书馆发生的关系并非阅读和被阅读,仅仅是进入位置与自然位置,但他不是来为图书馆打扫烟囱的,而是来获取知识的。可是获取的方法有些古怪独特:“坐在椅子上或靠在桌旁,环顾四周,一动也不动”,“在这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中生活了许多年”,从而“思绪万千”“深思熟虑”,并且自以为“掌握了一种获取知识的新方法”。
一位烟囱工从烟囱上下来偶然进入图书馆,这样一个自然位置的变动,为什么就让他“深信”图书馆是一个干坐着不看书就能获得知识的地方呢?弗里德尔给出的答案是:“这些摆这里的书久而久之一定会对四周的墙壁和天花板产生巨大的影响”,图书馆中的书威力巨大,加上时间的浸润,其墙壁和天花板都已经非同凡响,图书馆不再是一座建筑,而是书的圣殿。图书馆的砖块瓦砾不再是建筑材料,而是刻满了知识的“神的文字”[4]172,可见弗里德尔对图书馆达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其实何止弗里德尔,博尔赫斯的《通天塔图书馆》中描述了“有些地区的青年人”“使劲吻书页,然而他们连一个字母都不识”[4]69。虽然不识字,可能只是个烟囱工,可他们盲目虔诚地热爱敬重图书馆,于是图书馆便具有了仪式感,只要入馆就沾了书香染了文化气息。弗里德尔只是德布林夸张描绘的一个典型,其典型特征其实不只为“有些地区青年人”独有,在图书馆的许多读者身上或多或少也能看到其影子。
钱钟书在《释文盲》中说:“成日价在女人堆里厮混的偏偏是个太监,虽有机会,却无能力。”[5]同样,烟囱工在图书馆内有机会天天接触书,却无能力读书。只是进入图书馆的位置变化使他获得了仪式感,墙和天花板并非真的由特殊材料制成,但是由于它们是图书馆内的墙和天花板,竟具有了神奇的魔力。长期的文化历史积淀使图书馆具有了权威的属性,知识氛围的营造使读者产生了心理崇拜,烟囱工置身其中便也感到自己成为了精神富有的知识贵族。
2.1.2 图书馆环境塑造的现实意义
让读者产生敬畏的图书馆环境分为硬环境和软环境。硬环境包括美妙的建筑、丰富的图书、高端的设备。软环境则主要涵盖布置的舒适、空间的整洁、氛围的安静和馆员的素质。如今改善的图书馆硬环境已经具备充分的物质基础。2017年10月开放的天津滨海新区图书馆美轮美奂,昵称“滨海之眼”的报告厅和似梯田似海浪的阶梯式阅览室受到读者热捧[6]。但是,能让物理硬环境持续发挥作用的则是馆员的素质等软环境。
馆员不只是功能性地进行借还书,其本身也是一道风景。博学的知识、典雅的姿态、有礼的服务、勤奋的工作,会为图书馆的高大上形象加分,会带动读者对书的敬畏,对推广阅读、纠正知识无用论倾向都有积极贡献。同样,图书馆也不只是功能性地提供图书,它本身的书香环境也会教人安静、促人严肃、催人奋进,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环境育人。既然如此,就应该充分重视馆员素养的教育,图书馆的成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馆员素质的高下。
2.2 心理位置叙事
一位典范读者进入图书馆后的心理位置应该在书中,因为入馆的目的是读书。但是由研究可知,弗里德尔的心理位置等同于自然位置,并未进入书中,只是停留在馆中,并非来阅读图书,而是来感受图书馆。
弗里德尔的心理位置叙事经历了三个节点:(1)试探性地走进图书馆,这既是他的自然位置,也确立了其认知位置的端点;(2)热衷图书馆的气氛,这是他的情感位置;(3)坚持感受图书馆的仪式,这是他的意志位置(见图1)。
图1 弗里德尔的心理位置叙事历程
从认知位置到情感位置可以瞬间发生,一见倾心,情有独钟。但从情感位置到意志位置,却要付出烟囱工的一生。弗里德尔穷其几十年进入图书馆来“阅读”图书馆,源于其仅由仪式感就能获得知识的认知。小说的建设性意义在于揭示图书馆员素养建设的价值,其批判性意义则落脚于图书馆读者的批判。时常见到读者焦虑:不进图书馆,感觉虚度光阴;进了图书馆,坐在阅览桌旁,则心安理得地在手机中网游,自然位置在图书馆内,心理位置在赛伯空间;不借书,会有知识匮乏的焦虑,借了不读,到期还掉,成了图书馆统计的读书能手,顿时有了饱读诗书的自得,却忘了其实是借书能手。进馆、摸书等于读书,这对读者的批判和警醒是深刻的,这样的读者和弗里德尔的荒唐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2.3 社会位置叙事
相对于图书馆,弗里德尔的社会位置是一个另类读者,他的身份位置是烟囱工,知识位置是不读书。
说弗里德尔完全不读书是冤枉了他,他进入图书馆的自然位置后,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干坐→翻一本书→认为要看很多书→干坐,从浅尝辄止到好大喜功,最后啥也不学。这既含有读者批判的意味,也暗讽许多学人的装模作样、不学无术,崇敬书又不敢打开书的悖论形同叶公好龙。
文本中“谁都知道”“谁也都说”中的“谁”,可以想像多是与烟囱工具有相似社会位置的人,是些管道工、清洁工等。他们在认识位置上与弗里德尔具有一致性,都认同图书馆是高贵的知识殿堂;在行动位置上具有差异性,烟囱工付诸行动,去敬仰书,并被管道工们敬仰,而且以不读书的行为模式获得了读书行为模式的效果,管道工们无亲近图书馆的行动,却愚蠢地去景仰已付诸行动的烟囱工:“谁都知道,他是一位态度严肃、深思熟虑的人。”“谁也都说,他因对书怀着崇敬的心情,所以不敢去打开一本书。”
3 图书馆仪式感源于人类的文化心理积淀
不读书是弗里德尔的个人选择,但有关烟囱工的位置叙事告诉我们,图书馆具有了形式大于内容的仪式感,这是历史教育的结果。“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这些宝贝让装载知识的容器——图书馆拥有了闪闪发光的品格。图书馆是人类文明史的见证,据考证最早的亚术巴尼拔图书馆距今已有2700年历史。这期间人们把知识的火种收藏进图书馆,虽经兵厄、火灾、鼠疫、水患仍旧薪火相传,图书馆因此被赋予了神奇的色彩。“来到图书馆就可能拥有知识”这个观念进入了人类的集体无意识,烟囱工的行为只是这种集体无意识心理的外化。仪式(ritual)一词源自“门槛”(threshold),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Victor Tuner)认为,仪式是人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转化的过渡阶段、中间状态[7]。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经历了仪式这个过渡的中间状态,人将会从一种状态转化到另外一种状态。弗里德尔的自然位置位移到图书馆门槛内,转化为读者的状态,是仪式启动了位置转换。成为读者的弗里德尔还是不读书,但坐在图书馆这座具有知识象征意味的建筑里,他已经思接千载、心游万仞、满腹经纶了。烟囱工走进图书馆无疑是弗里德尔的文化节日,节日仪式带他到另外一种状态上来。图书馆的物理功能有限,但仪式功能无限,无需读书,具备仪式感的图书馆便赋予烟囱工以书卷气。
图书馆消亡论一直让业内人士忧心忡忡,遥望图书馆曾经辉煌的历史背影,在高速网络四通八达的今天,实体图书馆是否已褪去繁华一文不值了呢?就此问题,我们进行了广泛的网络与现实调查,拨云见日,诚然有部分读者抛弃了图书馆,或沉迷网络,或志不在书,但忠实的“图粉”尚大有人在,对于实体图书馆的仪式性存在有着难以磨灭的心理需求。
4 结语
德国作家德布林的写作初衷是以幽默的笔触讽喻一位图书馆中的德国叶公,中国叶公好龙却怕龙,德国叶公好书却不敢看书。《图书馆》虽然只是篇幅短小的千字文,却蕴藉丰富。经历了历史培育,具有现代性的图书馆仪式加强了对知识的肃穆感。也许烟囱工读者弗里德尔不读书并不重要,也许普通读者读多少书也不重要,但状态很重要。图书馆是座纪念碑,我们需要它矗立在这里。
[1]阿尔弗雷德·德布林.图书馆[M]//李健鸣,译.张恒.读书记.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45.
[2]黄俊贵.明确图书馆本质 体现图书馆本质——从“图书馆”定义说开去[J].新世纪图书馆,2006(4):3-6,11.
[3]黄鸣奋.增强现实与位置叙事:移动互联时代的技术、幻术和艺术[J].中国文艺评论,2016(6):57.
[4]博尔赫斯.神的文字[M]//王永年,陈泉,译.博尔赫斯小说集.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
[5]钱钟书.释文盲[M]//鲁迅,等.幽默散文读本.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5:225.
[6]许文昊.天津滨海最美图书馆[EB/OL].(2017-10-31) [2017-12-10].http://www.tj.xinhuanet.com/xhvision/2017-10/31/c_1121884152.htm.
[7]维克多·特纳.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M].黄剑波,柳博赟,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94-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