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遗址中八角芒图案构图分析及其含义蠡测
2018-06-06韩炜炜
□韩炜炜
一、写实类太阳图案与八角芒图案的考古发现
根据史前遗址考古发现的太阳纹样式差别,可将太阳纹分为三种类型:A型,写实太阳纹;B型,金乌负日纹;C型,写意太阳纹(八角芒纹、十字纹等)。具体如下:
A型 写实太阳纹。基本构成要素有代表太阳的圆形、代表光芒的放射状线段。此类图案以郑州大河村仰韶文化遗址 (以下简称大河村遗址)发现得最多,大河村遗址共发现有太阳纹的彩陶片12片(经整理,发现太阳纹图案8个),日晕纹彩陶片5片(经整理,发现日晕纹图案3个,皆残),全部属于大河村遗址三期,在《谈郑州大河村遗址出土的彩陶上的天文图象》一文中,考古发掘工作者将太阳纹按图案的不同特点分为甲、乙、丙三种[1]。在这里,我们根据图案特点,结合以往研究成果,将其分为 Aa、Ab、Ac、Ad 四个亚型。
Aa型 由圆点、圆圈和射线构成,圆圈中间有一个实心的小圆点,圆圈周围装饰以射线。这是目前为止史前遗址中发现最多,也是最早的写实类太阳图案。对应《谈郑州大河村遗址出土的彩陶上的天文图象》一文中丙类图案。(图一-1)
大河村遗址发现2片这种太阳纹饰的彩陶残片(T11:3a、T11:4b)(图一-2、3),此外,在大河村遗址还发现太阳纹的一个特例,就是日晕纹彩陶片。在光芒四射的太阳纹外边,又绘出对称的内向弧形带状图像,弧带外沿也绘着放射的光芒,弧端皆作圆点状。两弧几乎围满了日纹,但还有两个明显的空缺。(图一-4)研究者推测这是日晕纹,这个日晕纹中的太阳属于Aa型[1]。
义乌桥头上山文化晚期遗址 (以下简称义乌桥头遗址)发现的彩陶残片上为半圆的乳白色太阳纹,底下是水平的带状纹。跨湖桥遗址彩陶标本T202②:9也属于这一类型[2]。(图一-5)
马家窑文化马厂类型彩陶中也发现有这类太阳纹的罐。其一,高11厘米,口沿和腹部各画有一圈八个太阳图案,太阳为黑色实心圆,周围是黑色的圆点,表示太阳的光芒;腹部画有一圈八个比较抽象的太阳图案,太阳为一圆圈,中间有一点,以一圈变体鸟纹表示太阳的光芒。(图一-6)其二,高9厘米,罐身呈红色,口沿绘有一圈波折纹,双耳之间绘有对称的两个太阳(图一-7)。
辛店文化虽然已不属于史前系列,但因发现的彩陶太阳纹饰与马家窑文化有典型的传承关系,所以一并列出。在发现的辛店文化罐上有16个太阳图案,以写实的画法在器物的肩部绘有太阳纹饰,两个钩形纹左右对称展开,中间连接处隆起的部位又绘以钩形纹。(图一-8)
针对此类纹饰,笔者初步推测,这应当是早上刚刚日出之后或下午将要日落之前,太阳高度角不大,辐射强度适中,人的肉眼能够清晰区分太阳光球边界的情景。其中,义乌桥头遗址出土的这片彩陶,半个太阳底下为横带状纹,大河村遗址彩陶禾苗纹底下几乎都装饰有线纹,应是象征大地。笔者由此推测义乌桥头遗址出土的这片彩陶太阳下的带状纹也是代表大地或者海面,这样看来,这个图像似乎更加像是日出或日落的场景。
Ab型 与Aa型类似,只是中间的圆点变为空心圆,形成两个同心圆圈的图像,同心圆外有放射状的射线。
跨湖桥遗址T202⑥:11的太阳纹属于此种类型[2](图二-1),青海柳湾墓地马家窑文化马厂类型的彩陶壶(645:10)的腹上部[3](图二-2),有两个同心圆为中心,在外圆的外侧边缘,有光芒四射的阳光形象。陕西凤翔县高家河东仰韶遗址也采集到一片此类太阳纹彩陶(图二-3)。
Ac型 以实心的大圆点代表太阳,周围饰以射线。发现一例,大河村遗址彩陶标本(T11:3a),中间的大圆点为红色,射线为棕色[2],此类型太阳纹所示的太阳高度角应小于Aa型,太阳辐射较弱,这被认为是一幅旭日东升的场景,对应《谈郑州大河村遗址出土的彩陶上的天文图象》乙类太阳纹图案。(图三)
Ad型 由圆圈和圆圈外边的射线构成一个放着光芒的太阳。对应《谈郑州大河村遗址出土的彩陶上的天文图象》甲类太阳纹图案。(图四-1)
图一 Aa型太阳纹图案
图二 Ab型太阳纹图案
图三 Ac型太阳纹图案
此型太阳图案发现于大河村遗址三期和河北磁县下潘汪遗址。大河村遗址一片彩陶钵残片(T11:4a)上有两个这类残太阳纹[2](图四-2),下潘汪仰韶文化的敛口钵(H20:2)上左右各有一个太阳纹,左侧一个太阳纹,置于三角形涡纹的上方,似旭日东升形象,光芒向上方射出,右侧一个太阳纹,与前者相反,位于三角形涡纹的下方,光芒向下射出,似日落西山的形象[4]。在这两个太阳纹的外侧有多条斜行曲线纹,与三角形涡纹相结合,似丘陵地或山谷的景象。(图四-3)青海同德县宗日遗址发现马家窑文化彩陶碗(94TZM23:4),器内外均彩绘折尖竖线,碗底绘太阳纹[5]。(图四-4)
此类太阳图案表现的应是太阳高度角比较大,太阳辐射强烈,肉眼看不清太阳光球边界,艳阳高照的情景。下潘汪遗址敛口钵(H20:2)上的太阳,表现的为日出山坳的场景,太阳高度角比义乌桥头遗址的大。
图四 Ad型太阳纹图案
图五 B型太阳纹图案
B型 金乌负日纹。这类图案构成要素有代表太阳的圆形以及鸟类的形象。暂称为金乌负日。《山海经·大荒东经》:“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淮南子·精神训》:“日中有踆乌。”《论衡·说日篇》:“日中有三足乌。”在古人原始的视野和朴素的观念中,认为天上的飞鸟住于日中,每天负日而出,因而很多鸟类的图案都与太阳有莫大的关联。但因本文着重于写实类的彩陶太阳图案,故只将有鸟也有太阳的图案归入B型,而不包括只有鸟没有太阳的图案。
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中双鸟朝阳象牙雕刻 (T226③:79),中心为一组大小不等的同心圆,外圆边雕刻有似烈焰光芒,两侧雕有昂首相望的双鸟[6],虽然不是彩陶彩绘图案,但是这在太阳与鸟的组合图案中出现较早。(图五-1)
彩陶上此类图案,在陕西泉护村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遗址H165中出土一彩陶残片,绘姿态优美的侧面鸟纹,鸟嘴微张,作鸣叫状,尾羽亦上翘,作展翅飞翔状;在飞鸟之上方有一大圆点表示太阳,圆点之上绘一条圆弧线,象征着无尽之苍穹。(图五-2)另见庙底沟类型彩陶残片上的鸟纹图案[7]。(图五-3)通过这两个图像能够明显地看出这个鸟是三足乌。
金乌负日的图像流传甚久,范围也很广,其他地区有许多器物或是岩画上出现日与乌组合的纹饰,马王堆汉墓中帛画的金乌以及汉代的一些画像石、漆器中经常出现“日中踆乌”“三足乌”的形象。
C型 写意太阳纹。包括太阳八角芒形与十字形等,这类太阳图案介于写实和抽象之间,中间是象征太阳的圆形或近圆形,周围为十字交叉的八角芒,象征太阳光芒。
其中八角芒图案的考古发现有:内蒙古敖汉旗小河沿南台地遗址出土的彩陶器座,其束腰部位绘有一组八角形图案;青海乐都柳湾马家窑文化遗址,八角形图案亦不在少数。但是,时代更早、发现更多的还数大汶口文化的太阳八角芒形图像。济南市博物馆在泰安大汶口遗址采集到一块彩陶片,其上绘有太阳八角芒形图像,大汶口遗址墓葬M1013、M1014、M1018和 M2005中发现的3件彩陶豆和1件彩陶盆上,皆绘有太阳八角芒形图像。(图六-1)在邹域野店大汶口文化遗址墓葬M35中出土的彩陶盆上,绘有4个太阳八角芒形图像[8]。
非彩陶类的八角芒形图像也发现不少,20世纪60年代初期和70年代中期,崧泽文化的陶器和玉版上,也发现有5种太阳八角芒形图像。(图六-2)良渚文化遗址古井中出土的1件黑陶双耳壶上,自左向右契刻着4个图像,其中,左一是一个指向四方的太阳八角芒形图像。1974年,山东栖霞县丁家村战国遗址墓葬M1出土的陶盘内有太阳八角芒形图像压印。
2017年,在郑州巩义双槐树遗址发掘现场展示的出土文物中,也有一件彩陶器物上绘有八角芒纹,与以上所说八角芒纹所差无几。这说明在当时,这种意化的太阳纹图案被广大区域的聚落广泛接受,成为他们共同崇拜的符号。抑或说,太阳纹之所以被抽象成八角芒纹并广泛推广,极可能具有原始宗教意义。
因此对其构图和含义进行解析,有助于揭示当时的社会状态和宗教思维。
图六 C型太阳纹图案
二、八角芒图案组织方法和构图原理
我们可以看到,八角芒图案以中间的太阳为中心,呈放射性构图(亦叫离心式构图)。这种构图方式,是建立在写实太阳纹基础上的,是对太阳的一种意化写真。事实上从图六-1可以看出,八角芒图案就是从写实太阳纹直接发展来的。
八角芒图案既是上下、左右轴对称图形,又是中心对称图形,平衡、稳定,以中心为支点,左右、上下对称。
周围的八个角两个一组呈左右相向式对称,这样的角共有4组,二方连续排列。这样的八角芒纹构图规整、严谨,远远超越了原始的象形符号的构图水平。
“黄金分割律”(golden section)也叫“黄金律”,是指绘画、雕塑和建筑中经典的比例标准。它是基于一个整体中两个不相等部分的比例,即小的部分和大的部分的比值等于大的部分和整体的比值。运用到一个人像图式中,黄金分割律规定一个人从脚到膝盖的长度等于腿长的一半,同样,腿的长度是整个身体高度的一半。这个比率计算出来的比值大约是0.618,或近似地等于5比8。古代绘画大师大都遵循黄金分割律作画,黄金分割律在构图中被用来划分画面和安排视觉中心点。
具体到八角芒图案中,以崧泽文化陶纺轮上为例,AB:AC约为5:8,这样的八角芒纹是看上去最为美观的,而绝大多数八角芒纹也遵循了这个比例(图七-1)。当然,也会有少数八角芒存在视觉效果太长(图七-2)或太短(图七-3)的情况。
图七 黄金分割律在八角芒纹中的构图
三、八角芒图案含义蠡测
之前有研究者认为,八角芒纹四组图案表达的是四时八节的意思,笔者基本赞同。但是,笔者认为,八角芒图案四个方位的含义首先是“四方”,即东、南、西、北。 《礼记·曲礼下》说:“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然后是建立在四方概念上的四时,以及延伸出来的八节。
中国古代“四方”的概念起源很早,至少在夏商周时期已经非常明确,那么它的起源极可能是新石器时代甚至更早。
古代“四方”的概念,最初并不是对大地周围范围的划分,而是对天上象限的划分,并把东、西、南、北四方每一方的七宿想象为四种动物形象,叫作四象,也叫天之四灵,即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分别代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后来相应地,天对应到地,在大地上也分出东、西、南、北。
因八角芒纹的中心象征的是太阳,太阳周围的光芒原是一个圈,抽象化后将之画向四方,就是所谓太阳光芒照四方。
四象又对应金、木、水、火,以季节论四象为春、夏、秋、冬,是为四时。《周髀算经》卷下:“凡为八节二十四气。”八节: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
《周髀算经》原名《周髀》,是算经的十书之一。中国最古老的天文学和数学著作,约成书于公元前1世纪,主要阐明当时的盖天说和四分历法。
古人对天象的观察之细致与玄妙要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四方、四象、四时、八节都起源于对天象的观察。
八卦也是一样,《易传·系辞》:“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
一个二、一个四、一个八,融会贯通于万物。
[1]郑州市博物馆发掘组.谈郑州大河村遗址出土的彩陶上的天文图象[J].中原文物,1978(1):44-47.
[2]吴汝祚.跨湖桥遗址的人们在浙江史前史上的贡献[J].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5):51-55.
[3]柳春诚.浅谈青海古代“太阳”崇拜[J].青海民族研究,2006(2):154-158.
[4]河北省文物管理处.磁县下潘汪遗址发掘报告[J].考古学报,1975(1):73-116.
[5]青海省文物管理处,海南州民族博物馆.青海同德县宗日遗址发掘简报[J].考古,1998(5):1-14.
[6]河姆渡遗址考古队.浙江河姆渡遗址第二期发掘的主要收获[J].文物,1980(5):1-15.
[7]安立华.汉画像“金乌负日”图象探源[J].东南文化,1992(z1):66-72.
[8]吕茂东.大汶口文化太阳八角芒形图像文字探赜[M]//三代考古:第六册.北京:科学出版社,2016:479-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