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院一个古代政治生态标本
2018-06-05陈胸怀
陈胸怀
永顺,永远归顺。
老司城,当我们在崇山峻岭中拜访它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家族的历史,一个王朝的兴衰,一个存活了八百年的中国古代政治生态标本。
自从秦王朝建立中央集权后,地方政府就战战兢兢,任何胆敢违抗或者怀有异心,必定遭到残酷打击,要么被消灭,要么被流放。然而,就在这样的生态之下,存在着一种例外———土司。它的例外在于它不是流官,而是朝廷承认的世袭统治;它的例外在于它生长在崇山峻岭之中,有着天然的屏障;它的例外在于它是少数民族,对朝廷有永远归顺的承诺。
让我们先把目光投向咸阳王宫的一次聚会。嬴政剿灭六国,一统中原,正与群臣商讨建国后的大事。酒酣耳热之际,丞相王绾与廷尉李斯由于酒精的刺激吵了起来。王绾代表的本土派与李斯代表的外来派都想赢得秦皇的青睐,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自己的计谋得到采纳。王绾振振有词,谈古论今,坚持“请立诸子”,延续分封制。李斯针锋相对,声称“置诸侯不便”,诸侯定会威胁皇权,因此要推行郡县制。嬴政保持了足够的耐性,听完他们酒精刺激下有失体统的争吵。他琢磨王绾是有道理的,几百年基业靠的不正是血缘力量的拱卫吗?他思量李斯的话也有道理,所有官员都由中央任免,听话就留,否则就撤,不更能确保千秋万代吗?
秦始皇这时表现出来的智慧是无人能及的,这奠定了他千古一帝的地位。我揣摩嬴政是这样想的,天下争来争去,无非权力二字。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权力就是男人的命根子,只要抓住了男人的命根子,男人就会听命于你。
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分配权力。把权力分配给家族,只能图一时之快,当血缘不断稀释的时候,百年基业也会摇摇欲坠。他要把权力分配给全天下有能力的男人,将权力划分等级,让男人喝下权力的鸦片,拼命往上爬,匍匐在他的脚下,高呼万岁。而且他可以随时取走“鸦片”,交给更有能力的男人,以致任何人都不敢懈怠。
他对着李斯哈哈大笑说:爱卿深知朕意。王绾脸色惨白地消失在历史深处。李斯高呼吾皇万岁———地缘政治取代了血缘政治,郡县制实行了。历史就在这场酒宴中奠定。
郡县制,实行的就是流官。官员治理一方,食朝廷俸禄,有任期,要流动。官员一旦流动,就难有机会形成势力,割据一方,对抗中央。而土司,恰巧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例外,它是地方势力,实行家族统治,职位世袭不流动,长期统治一方。
从永顺县城坐车约一个半小时来到灵溪河畔,乘船顺江而下,两岸悬崖耸立,山高林密,三十分钟后来到一个大拐弯处,弃舟登岸,便来到彭氏土司王城遗址。匆匆的浏览参观,老是让我找不到事情的真相,所以我常常走在最后,保持左图右史的习惯,循着历史的足迹,开始寻找这个政治标本的缘起。
907年,李唐坍塌,各路诸侯招兵买马,割据一方,历史进入弱肉强食的五代十国时期。武安节度使马殷先后攻占衡州、岳州、永州、道州、溪州,占领湖南,建立楚国,定都潭州,在浏阳河第六道拐弯处建立王宫。溪州刺史彭瑊,本来和众多的历史人物一样,只能留在地方志中供人偶尔翻阅,但因是彭氏土司标本的源头而出现在世界历史舞台———土司城遗址被评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走出湖湘,成为了人类文明的共同财富。
溪州地处武陵山脉,包括今天的永顺、龙山、保靖、古丈,治所在古丈的会溪坪。这里民风彪悍,土地贫瘠,直到今天还是国家重点扶贫的地区。刺史彭瑊巡视永顺王村时,看上了在石林瀑布吊脚楼上唱山歌的一个土家姑娘。王村是永顺原治所,今天的王村因电影《芙蓉镇》而出名。
事情的转折来自于彭瑊的儿子彭士愁。彭士愁依仗一身肌肉,时常将手伸向溪州之外,遭到马殷之子马希范的挥刀回击。双方言语不多,在那个一言不合拳脚相加的年代,驱使着百姓血肉相搏,染红了西洞庭的秋水。马希范实力强大,攻城拔寨,彭士愁节节败退,拼命抵抗。改变战局的居然是武陵山脉的深山老林,土苗兵在山林中如虎添翼,在腾挪跌宕中让楚军寸步难行。
那一年的冬天潮湿而漫长,连取火的木材都散发着令人绝望的味道。僵持的局面让双方都精疲力尽,也许是火炉旁的烧酒让双方想到了同一个问题:与其进退两难,不如一起喝酒。战局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双方握手言和,订立城下之盟。溪州铜柱———国宝级文物诞生了!1961年与故宫、长城并列为国家第一批重点文物。如果说长城是一个民族的历史,故宫是王朝的历史,那么,溪州铜柱,则是一个地方的历史。
老司城博物馆灯光昏暗,我搞不清为什么所有的博物馆都很昏暗,不知是要显示历史的神秘,还是历史本来就昏暗不清。借着昏暗的灯光一字一字地讀着,读出了马希范的气度,读出了彭士愁的智慧。
铜柱细长,高约一丈二,八面棱形,正楷阴刻着《复溪州铜柱记》。双方面对“皇天后土,山川鬼神”起誓,马希范以战胜者的姿态,保持着中央的权威与体恤:尔能恭顺,我无科徭,本州租赋,自为供瞻,本土兵士,亦不抽差。永无金戈之虞,克保耕桑之业。彭士愁俯首称臣:一心归顺王化,永事明庭。在强大的中央王朝统治下,一个地方家族政权诞生了,直到雍正改土归流,彭氏政权历经九个王朝,完成了二十八代八百一十八年的传承。此后,西南很多少数民族开始归顺中原王朝,中原王朝按照类似的办法进行管辖,册封土司,世袭统治。
不知是第几代彭氏土司,开始寻找新的驻地。在灵溪这片万山朝宗、林木森森的地带,建立起了今天看到的土司王城。
老司城八街九巷,将城市分为宫殿、衙署、苑墅、集市、宗教、墓葬六个区域,街道整齐,由红褐色的石子铺成,有的地方还有图案。
彭氏政权坚守着“蛮不出峒,汉不入境”的承诺,双方长期相安无事,确保了苗蛮之地几百年来老百姓的安定生活。但当中原王朝遇到外族入侵时,土苗民族却义不容辞地奔赴疆场,奋勇杀敌,捍卫中华民族的尊严。明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倭寇侵扰东南海疆。恰值年关,土司彭翼南提前过年,率三千土兵千里奔袭浙江嘉兴,抗击倭寇,大获全胜。《明史》誉其“入而孝,出而忠”、“东南战功第一”,土家族也因此留下了“过赶年”的习俗。
为嘉奖彭翼南抗倭的功勋,朝廷赏赐了一座“子孙永享”的牌坊,今天依然傲立在这大山深处。牌坊已经老了,几百年的青苔也爬满了牌坊的石柱,但无论风雨怎样激荡,石额上“子孙永享”四字仍厚重如初,向后人述说着当年的故事,传递着土家族的忠与孝。
岁月太久了,我无法想象王城的盛况,但我看到了它的衰落。在山的高处,四周片瓦不存,只有祖师殿孤独地站着,固执地守护着这方土地,这一站又是三百年。
山的另一边,还保存着摆手堂,这是土家祭祀先祖和庆祝丰收的地方。锣鼓声中,我们跳起了摆手舞。土家姑娘告诉我,土家舞蹈最大的特点是同边手,模仿种庄稼、摘苞谷、打猎等日常生活动作。我知道,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中,他们用舞蹈表达自己对生存、生活与生命的渴望。
在马继业的长龙宴中,我摇摇晃晃,完成了一次八百年的旅程。醉眼朦胧中,想着一个奇怪的问题,马继业莫非是马希范留在溪州的后代?翻来覆去,天已大亮。
(作者系湖南师大附中高新实验中学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