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
2018-06-04草白
草白
海丽被她爸爸从学校领回家的那天,我正在河边玩。那是春天的午后,光线艳丽,万物恹恹欲睡。
我从楝树下走到奶奶家。房子外面很亮,里面却一片昏暗。海丽生病的消息,便是由那昏暗房子里居住的人传递给我。那声音所传递的更像是某种污秽不明、让人尴尬的东西,而不是关于一个人生病的事实。
当一个人患了牙疼病,或者重伤风,他们用的就不是这种语气。
消息传递者左手蜷曲,右手支在下巴上,动作相当潇洒——我奶奶站在灶台前,像个男人那样娴熟地吞吐烟圈。
我已经跟他们讲过了,海丽用过的碗,不能给海武用。吃饭的碗,要分开。筷子当然也要分开。都是要分开的。不这样做,不行。你听我讲啊……奶奶在筷子与碗上既表现出了态度,也显示出了“博学”。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细菌”这个词被讳莫如深地提及,好像那个蠕动的东西正在海丽的碗和筷子上爬行,试图越过边界,爬到别人的碗和筷子上。
我的堂姐海丽休学回家来了,家里却比往常还要安静。她躲在阁楼上,生病没有使得她脸色变差,却让她变得格外安静,好像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她,她要躲起来,病是躲不掉了,她要躲的是人。
我隐约知道海丽生的是什么病——可生那种病的人,皮肤和眼珠子都会变黄,比橘子皮还要黄,人会越来越没有力气,可海丽并没有。至少并不明显。或许,她马上就会变成那样。谁知道呢。
他们开始说海丽妈妈的不是,从山上嫁到这个村子里,那个家肯定很穷,很脏,据说羊和人都睡在一个屋子里,人身上有羊的味,刚来的时候海丽妈妈身上就有一股子羊膻味。他们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海丽的舅舅,一个牧羊的年轻人,穿着破衣烂衫,有一只眼睛还是歪着的,每天除了放羊,就是站在山坡上唱歌。亲戚们早就怀疑他的智商有问题,要不然一个正常人怎么能忍受那种生活。
——海丽长得像她妈妈,眼睛特别像,大眼睛,双眼皮,双得有些过分。用我奶奶的话说,山上那户人家,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过,海丽的眼睛是好看的。连奶奶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毫不夸张地说,海丽是我们家这些小孩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
现在,奶奶的语气变了。她不那样说了。她说,一个人长什么样不重要,关键是她的心。有什么样的心,就会有什么样的未来。
——我知道奶奶想说什么。
我很想和海丽玩,找她说话,说和从前一样的话。那时候,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没有人在乎碗和筷子的事。现在,海丽不像是生病了,更像是掉进一个冰窟窿里。人们围在她边上。
一个声音说,哦,我们得关心一下那个人。另一个声音随即提醒道:可我们也不能与她靠得太近。
在那些人的脑海里,他们躲避的好像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某种看不见、却始终保持着活跃度的东西,好像那种叫病菌的东西,随时可能会在自己身上驻留,复制出不可预测的灾难。
海丽自从躲到阁楼上后,就显示出了主动将自己隔绝人群的勇气。她不让我们看见她,以那种“眼光”看她。
黄昏的时候,海丽的妈妈在屋子里煎煮中药。药草浓郁的气味从那个屋子的窗户里散逸出来,在楝树和梨树之间盘旋,跑到裸石横陈的河滩上,好几天过去,一些角落里还残留着那种气味。
人们能想象那种气味,特别是当远远地看到泼于道旁的药渣,黑色、模糊、干巴的质地,便有一种不好的对污秽事物的暗示随之浮上脑海。
有一天傍晚,我在那条那时还未被污染的溪边行走,忽然浑身倦怠得迈不开步子。一种即将病倒的感觉突如其来。我隐隐感到有一天,自己也会遭遇和海丽一样的噩运。我会生病,生一种莫名其妙的病,没有一家医院能治好这种病。要是我今天疏远海丽,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们也会疏远我。
我不知道该和海丽说什么,说坡地上的枇杷都成熟了,我们去摘枇杷吧;或者,陈老师家的栀子花开了,要不要去看?所有这些都会让她想到自己身为病人的事实,那是一种无可更改的事实。我当然可以装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但那只会欲盖弥彰。
那个下雨天,奶奶递给我两枚鸡蛋,说,给海丽送去吧。它们刚从母鸡的身体里诞下,转移到我手心里的时候还有些温热。我把它们一左一右握在手心里,怕握紧了会碎掉,如果轻了,极有可能掉在地上,当然这两件事情都没有发生。
海丽在房间里看书。雨天昏暗的光线下,她侧身坐在床边,面对着墙,好像不是在阅读,而是在进行某项隐秘的活动。那种坐姿使得她无法直接看见我的进入,所以直到我走到她身边,她仍保持着那微微僵硬的坐姿,眼睛离书本的距离很近,鼻尖几乎触到书页上了。
我叫了她的名字。她转过身来,望了我一眼,努了努嘴巴,示意我随便坐,同时,目光迅速收回,回到书本上。那兩枚鸡蛋还握在我的手心里,此刻处理它们成了难题,我不能告诉海丽是奶奶让我把鸡蛋送来给她增补营养,因为她是一个病人——此时此刻,我不但不能提醒她是个病人的事实,还不能对她有一点点的轻视。
她现在的身份是个读者,这个新鲜的身份让她感到满足,以此显示她与我是平等的,甚至比我略胜一筹。她在读书,沉浸在一个遥远的书本的世界里,里面应有尽有,显然那是一个无比美好的世界。
海丽肯定瞥见了我手中的鸡蛋,一个人手心里是否握着鸡蛋是显而易见的,那种别扭的神态、动作,是一眼就可以看出的。房间里不时响起单调而断续的翻书声,书本成了海丽的掩体,让她安全地躲藏其中,理所当然地忽略掉鸡蛋和我的存在。
有时候,当我坐在整洁明亮的教室里,便会猜测阁楼上的海丽到底在做什么,当她孤独一人的时候,那些书就不会有那么大的作用了。她已经好久没去上学了,她能不能顺利返回课堂都不一定。不时地,她会收到一些信。邮递员把鼓鼓囊囊的牛皮信封扔进她家院子里。在信里,那些富有同情心的男女同学和她分享新上映的电影,或者大段大段地摘抄某篇文章里励志的话——但那些话与她作为病人的身份毫无关系,没有人会去提醒她这个事实。
最终,海丽还是变瘦了,脸色苍白,隐隐地有些泛青灰。黄昏的时候,她低头往河边走,身形单薄,看人的时候先是眯着眼,转而微微一笑,笑容倏尔收起。在这一起一收中,某种显而易见的病容隐秘而固执地浮现于她的脸庞,渐渐定格成势。
疾病把她与周围的世界隔开了,这种疏离状态所造成的结果是,她把自己完全地陷进孤独里。她看上去并没有那么伤感,即使有,也是轻微的,并能起到很好的自我保护作用。可以说,疾病让她变得与众不同,成为与我们都不一样的人。
有一次,她从后山挖来一些春兰,兴致勃勃地跑去向陈老师讨教侍花之道,也有人说她并没有去敲陈老师家的门,中途返回了。
后来,那些春兰变成枯萎的柴草,被海丽妈妈塞进灶膛里烧掉了。
半年之后,海丽去上学了。寄宿制高中。学校将她专门安排在一间宿舍里,那里面住着的都是和她一样的人,脸色灰暗的人,吃饭的时候默不作声的人,長跑的时候气喘吁吁的人。那是一些病人,他们住的房间是病房,健康人绕道而走。
读完一学期,海丽就带着被褥、衣物回家来了。
她去塑料厂做工,穿厂服,戴厂帽。藏蓝色棉布衣服,翻领,圆形黑色纽扣。洗得干干净净。尽管是三班倒,她的脸色倒比从前好很多,工厂生活没有让她变得倦怠憔悴,病体不支。像上学时一样,她按时上下班,歇班的时候也出去玩,和厂里的同事玩。
有一年五月末,我带着新学校里结交的新同学回家吃枇杷。我们吃着不算太甜的枇杷,议论着即将来临的阶段性测验,即使玩乐也很难完全放松心情。隔壁院子里,一片欢声笑语,海丽和她的同事们在一起。有一个年轻男孩甚至爬到楝树上,垂荡着双腿,朝他们那群人的头顶上扔楝果。
他们看上去很快活,要比我们这些被作业和考试折磨的人快活得多。这是休息日,他们准备去爬后山,到山上去野炊。食物炊具都已经准备好了。男男女女,语笑晏晏,一路簇拥着往后山的方向走去。此时的海丽已是一头飘逸的短发,笑容灿烂,比任何时候都要有活力。
——他们根本不知道她曾经生过那种病,或许那些病毒此刻还在她的体内复制,但已经无人关注此事。从学校大门出来后,海丽便把自己与过去的时间斩断,她的身体状况既已不成为如今生活的障碍,就变得不再重要。很多时候,不是疾病本身让她成为病人,而是周围环境对一个身体的关注和期许,把人推向此种境地。
那些新朋友既不知道她曾经的病者身份,更不知道碗与筷子的事。他们看上去很放松,很随意,好像对什么事情都不会过分在意。他们过早终止学业,选择艰辛的人生之路,并坦然受之,实则与海丽同病相怜。
海丽在新集体里不断发展自己,不断地以新形象示人,我由先前的诧异、茫然,到最后慢慢接受下来。
有一个场景至今仍在我的脑海里浮现。那天,海丽和那群人在晒谷场上打羽毛球。我不知道他们是一起去山上野炊的那群人,还是新换了一批。他们有一种生活在当下的欢乐,无论是劳动还是娱乐,都是可以无限沉醉其中的。那只羽毛做的球在两个女孩的头顶上空不间断地来回,很长时间内都没有掉下来,好像在这两个人的身体之间存在着一种张力,一种冥冥之中的联系。
海丽仰着头,微蹲着身,双腿分开与肩平,脸和脖子都汗津津的。她无意识地微张着嘴,眼睛死盯着飞翔的球,规律性地挥动拍子,进入一种完全忘我的境地。在差不多固定的路径里,那只球机械地来回,有几次倾斜着低空飞行,差点掉下来,最后却总能被稳稳地接住,化险为夷。有七八个人,站在边上持续观望着,不时发出欢呼声,好像在学校的体育课上。
让我吃惊的不仅是海丽把羽毛球打得那么好,而是她一反之前病怏怏的状态,忽然焕发出的身体上的活力。最不和谐的特征存在于同一个人身上,看似不可调和,却蕴含着内在巨大的合理性,好像世上之事本该如此。
渐渐地,海丽从我的视野里淡出。学校和工厂既成为彼此观望世界的窗口,也成了束缚视野的场所,我们在各自的轨迹里运行,一知半解地完成对人生的感悟。学习很辛苦,是一场看不见结果的苦役,很多人在苦苦奋斗多年后依然没有考取心爱的学校,只能灰溜溜地回家来,加入打工者的行列。我也怕成为其中的一员,多年艰辛终成泡影,还不如一开始就像海丽那样去找份工作。
我从父母亲人的闪烁其词中感到前途未卜的压力,在某些艰难苦熬的时刻也会羡慕起海丽的“尘埃落定”。那时候,海丽不仅工作稳定,由三班倒换成了长日班,还和一个家境殷实的男孩谈起了朋友。那户人家对海丽很满意,三番两次托人前来提亲。也就是那个时期,每逢假期我从学校返回家中,便会遭遇海丽飘忽不定的眼神,那偶然闪现的神情里带着某种无法慰藉的忧伤,大概是那段病中岁月的残余吧。
对即将开启的美好生活,海丽感到深深的忧虑和不安。现在回想起来,人的直觉有时候真是惊人地准确。
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是海丽坐在门前石凳上,仰望不远处的山。山体青碧,随季节变换更改色调,看似具象地存在,有时候却让人看不清。黄昏了,我还站在二楼窗前背诵英语单词,而楼下院子里,海丽也在那逐渐变暗的夜色里安静地坐着。远山朦胧,光影依稀,没有人前来打扰我们。树叶像沙子一样发出窸窣声。溪流声从房屋的后面传来,呼啦啦的声响,比往日更为清晰。这共同拥有的寂静时刻,让我感到与海丽之间存在着某种超乎血缘之外的联系。
这之后,所有事情都按部就班地发生了。我中学毕业,升学,参加工作。海丽结婚,怀孕后从工厂辞职,顺利诞下八斤重男婴,家人对此呵护宠溺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一阵繁弦急管之后,噩耗传来,三岁男孩得了白血病。
当事人初闻此类消息,总是本能地感到不信,可伴随泪水的干涸及时间推移,都无一例外地接受了。人们尽可以事后去追踪寻找各种前因后果,如此,只为了让自己更容易接受。
海丽和男孩从亲戚的视野里消失。她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寻医问药,连过年也不回家,从不给人同情和探望的机会。她在电话里告诉亲戚们,这样做是为了减少孩子被病菌感染的机会。显然,这只是原因之一。热情的亲戚们不甘心,跑到异乡的医院里,要求远远地看那个可怜的男孩一眼。据说为了治病,男孩吃下许多激素,已经胖得不成样子了。
——到后来,海丽连电话也不接了。
有人在菜市场看见她衣着整洁,拎一只杭州篮子,把菜贩丢弃的菜叶子往篮子里塞。
有人在學校门口看见她挽着胖男孩的手,小心翼翼地穿过十字路口,母子俩说说笑笑,看上去非常快乐。
还有人看见她站在卖气球的小贩面前,那只红色气球浮在她的头顶,一路跟随着她穿过异乡的街头。
见过的人都说,她的处境并没有那么糟,甚至并不比同龄人显老。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那个男孩身上,从不让别人靠近他。她看上去很坦然,好像一生中最危急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很多年后,爷爷的葬礼上,海丽终于赶回来了。所有亲戚都被她怀里的女孩所吸引,大眼睛,粉嘟嘟的小脸,咿咿呀呀地学大人说话,很可爱,那是她的二胎——没想到海丽居然生了二胎。
关于生病的男孩,海丽依然闭口不提。哪怕好奇的亲戚们一再打听,她总有办法把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那个可爱的二胎大概就是因此而生的吧。
她身上所焕发出的活力,更像是一种来自复杂状态下的应激反应。年复一年,勉为其难地维持着。那一年,海丽三十六岁。男孩也已长成一个只上半天学的初中生。他依然病着。作为一名病人,他被很好地保护起来,不与熟悉的亲友见面。亲戚们记忆里的他还是得病前的模样,三岁大的男宝宝,年画里的人物,完美得让人惊叹。
海丽说,轩轩在家最喜欢看书,每天睡前都要听故事,长大了肯定成绩好。
轩轩幼儿园里的老师,最喜欢我们家轩轩了。
——轩轩就是那个二胎女孩儿。
可亲戚们最想知道的不是轩轩的事。关于那个生病的男孩,他到底怎么样了?海丽说,他已经上初二了,学校离住的地方近,早就不用她接送了。现在,她要照顾的人是轩轩。
她把那个女孩儿紧紧地搂在怀里,生怕不翼而飞。
他们还是想知道那个男孩的情况。人们对一名特殊病人的关注与关心既是空前的,也是畸形的。海丽知道这个。作为一名曾经的病人,她知道该怎么做。
葬礼结束,海丽就离开了。
亲戚们偶尔聚在一起的时候,会议论那个女孩儿,那是个引子,可其背后的人,那个男孩,他们仍一无所知。
这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堂姐海丽。我对她的了解并不比对一个陌生人更多。
她是亲戚中第一个主动搬到城里生活的人。这么多年过去,我对生活在陌生人中间这个事实也产生了莫名的好感。人们按照经验和天性所选择的生活,可以算得上是一种接近于正确的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