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句或提灯
2018-06-04汗漫
汗漫
1生涯在镜中
刘禹锡诗句:“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唯觉祭文多。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
年轻时,熟诵后两句。人到中年,前两句醒目惊心。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写南京,刘禹锡像在写一个人的中年:渐渐衰弱的身体如故国空城,周遭有无穷寂寞,拍打着鞋子、裤脚,月亮在夜深人静时翻过衣架而来……
刘禹锡的另一首诗,更著名:“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依然像写中年、晚年:一个人于沉舟病树旁回望万木千帆的青春期,请饮酒,须振拔。
近期读另一位唐朝诗人李益,名字陌生,像诗坛新人,绝对没刘禹锡那样醒目。其诗《立秋前一日览镜》,亦为中年意绪,标题直白如新诗。诗云:“万事销身外,生涯在镜中。惟将两鬓雪,明日对秋风。”
“万事销身外”:万般世相在身外——身体是边界,边界内是一个人逐步萎缩的国土;“生涯在镜中”:在镜中、这一池秋水中,打捞青春与盛夏?“惟将两鬓雪,明日对秋风”:用两鬓白雪、即使用染发剂也压抑不住的两鬓白雪,迎接寒意的降临。
当代诗人张枣《镜中》的名句:“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就落满了南山。”从镜子这一角度来回顾往昔,那后悔的事情更加明晰。
好女子永远像新娘,好诗永远像新作,好诗人永远像新人,让尘世的每一年都是新年。
2闲登小阁看新晴
“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锁眉。”古典言情小说有这样的艳句——低调的爱,充满了魅惑力。当下,互联网时代,博客、微博中虚拟、仿真的喘息声、叫床声,此起彼伏。
不知当代“金针”是否镀金。今天的“桃花”因含药的春风日夜绽放。
唐代杜甫,一个端正的人。“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却让我想到女人的双腿通往阴暗处的花园。
清代阮元“交流四水抱城斜,散作千溪遍万家。深处种菱浅种稻,不深不浅种荷花”,让我想到男女在床榻上的交流与劳作……
这样的联想,是进入晚年的一种标志——想象力强于行动力,且总是指向青春、美。
年轻人的色情、有颜色的感情,是天真、自然、干净的。在中年、晚年,一个陈旧、疲倦、皱纹如同尘埃层层堆积的人,如何抵抗恐慌与纷乱?
南宋诗人陈与义提供了一种方法——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在南方僧舍里,陈与义回忆北宋洛阳的生活——洛阳纸贵时代的生活,“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李白)然后写自己的句子,平淡中隐含曾经的绚烂,从记忆,到语言。
一个人由绚烂少年到平淡中年,再到逼仄晚年,也在历经一次又一次的“南渡”——时间的金兵步步紧逼,人生渐渐失守、撤退、偏安。
读陈与义“闲登小阁看新晴”,很必要。没有小阁楼的人,乘电梯到楼顶去看一看满城灯火,很重要。
3集句或提灯
思想家梁启超是集句高手。书生集句,美人插花。
梁启超一口气能集出几十副佳联,像美人一口气能插出几十个花篮:
“寒雁先还(宋,辛弃疾),为我南飞传我意(唐,韦庄)。江梅有约(宋,程观过),爱他风雪耐他寒(宋,朱希真)。
燕子来时(宋,王晋卿),更能消几番风雨(宋,辛弃疾)。夕阳无语(宋,张耒),最可惜一片江山(宋,姜夔)。”
……
梁启超线装版的身体内,有一个美好汉语不断重组整合而成的大花园。
美学家朱光潜读了读梁启超的集句,笑了,走到自家小庭院中散步。秋天里,地上積一层落叶。来访者欲清扫,被谢绝。朱光潜说:“我等了好久才存了这么多落叶,晚上在书房看书,就能听见雨落下来的声音,风卷起的声音。”朱光潜有一双好耳朵。他体贴、体认着周围的事物,用整个身体来爱这风雨尘世。
朱光潜对韩愈在一个月夜里听贾岛吟诗“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建议把“推”改为“敲”这一美谈,有异议:“推”固然鲁莽,但表明僧人散步归来须自推寺门;“敲”就显得寺里有人,没有“推”的孤冷,且敲门声也会“惊起宿鸟,打破沉寂,也似乎平添了搅扰”。
一个集联的人,三个在细节中推敲的人,都有着孩子般的天真,我喜欢。那些着眼大局、放眼未来的人,很可敬、可怕。当下,物质化的时代,没有雨打落叶、推敲门扉的声音可以听取。我阳台一角下水管内哗哗啦啦的声音,是声音中的废品,让耳朵成了垃圾箱。我假装自己居住在溪水边、瀑布边,但不敢拉开窗帘看见窗外的大街和楼宇。
一九五〇年,教师思想改造运动中,朱光潜没心情读梁启超的集句,也没有一个安静的院落来收藏秋意。在会场,看小女儿被组织安排走上主席台去批判自己的父亲,朱光潜微微笑着、谅解着。但一个非常喜欢他的女生上台点名批判老师的时候,他流泪了。一种美好的情感被摧毁了,像江河溃堤。
英国小说家麦克尤恩认为,“构成道德的基础是想象力本身。想象力使我们能够设身处地理解他人。残酷的行为归根结底是想象力的失败”。五六十年代,革命化的极端政治年代,中国人的想象力普遍失败?
政治压力之下,朱光潜在《新观察》发表文章《澄清对于胡适的看法》。远在海外的胡适看到了,将文章粘贴在日记中并题注:“这是一个会做文章的人。”朱光潜与胡适是多年共事的旧友,在一九四九年分道扬镳。胡适说:“他为难,只能这样写,但的确写得好。”
在台湾,哲学家陈之藩也写了一篇关于胡适的散文《在春风里》,记载一事:陈向胡借了四百美元,之后马上归还。胡适说:“之藩兄,你不应该急着还掉这四百美元。我借出的钱从不盼望收回,因为我知道我借出的钱总是一本万利,永远有利息在人间的。”说得真好,充满了想象力。这样的人、钱、想象力,真好。我目前的那一点钱,本金、利息在银行里萎靡不振,毫无想象力。
一个胡适,两种乃至更多种的表达,胡适都谅解、都爱。所以他有无限的利息在人间。
梁启超、朱光潜、韩愈、贾岛、陈之藩、胡适等等美好的人,早早晚晚地离开尘世、成为古人了。美好的前贤,让后人们觉得这尘世尚可一恋。画家吴冠中说:“光天化日,提灯觅人。”寻觅那些有想象力的人们,灯,在光天化日下亮着,像一种悲伤的仪式。
吴冠中还说过一句话:“美是一种邪气。”当然,这邪气不是邪恶之气,而是诱惑力。美言、美声、美行、美人,的确都带一点邪气、诱惑力,像剑走偏锋才痛快犀利——那是一种胜利了的想象力。
吴冠中的画笔喜欢越轨、变形,充满可爱的邪气——他笔下,江南的庭院山水,适宜妖精们携带着美,出没游春。
4四海无人,或细菌的志向
“读史早知今日事,看花犹是去年人。”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千年故垒英雄尽,万里长江日夜流。”
“桃花一曲九回肠,忍听悲歌是故乡。”……
现代学者陈寅恪的以上诗句,像唐、宋、元、明、清时代文人的诗句。中国人五千年来的命运、喜悦和悲伤,没大变化。有好事者利用计算机进行统计,唐诗、宋词中经常出现的词汇如下:“万里”“千里”“故乡”“归”“何处”“不知”“不得”“君不见”“行路难”……当下诗人,又如何能回避这些词汇对自我的进入与追逼?
尽管这世界日新月异、面目全非,异代异域的诗人文人,面对的写作母题似乎都是孤独——从空间、时间,到肉体、内心。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首婉约、缠绵、低沉的《小重山》的作者,竟然是岳飞——“八千里路云和月”下的那个岳飞,“三十功名尘与土”中的那个岳飞。
岳飞,我的河南乡亲,是武士也是诗人——失败、失意,使武士成为诗人,像北宋失败、失意了,就成为诗意的南宋、难以为宋。四顾无相亲。无家可归,马背上也无法安家,只有归入汉语,写诗吧——在锈刃上看霜痕重、灯影淡,小重山外满江红。
陈寅恪,才学卓著,背景深厚,“文化大革命”期间遭历磨难。中山大学的造反派们别出心裁,把高音喇叭架在他窗外,最后架在他床边,让这个失明的老人日夜接受革命口号、革命歌曲的洗礼,以及人民群众声讨一个反动学术权威的呼声。一九六九年秋,因心力衰竭去世,七十九岁。四十余天后,其妻亦追随而去。
中山大学的造反派曾经对陈寅恪的旧体诗进行辨析,得出一个结论:“反动。”陈寅恪问学生:“什么叫‘反动?”学生无语。
陈寅恪的命运遭际,让我想起文史学家程千帆的经历——被划为“极右”,贬出武汉大学,养猪,放鴨,为五头母牛接生,前后达十九年,一九七八年夏被南京大学派人在长江边一个渔村的破屋里找到,受聘任教于金陵,二〇〇〇年去世。
陈寅恪、程千帆应该没有读过罗马尼亚诗人索雷斯库的诗。我读了,深感熟悉而又震惊:熟悉,是因为同样经历过一个时代的极端阴冷;震惊,是因为一个东欧诗人能够那样独特地表达——
“他走了,没有检查一下/煤气是否关上/水龙头是否拧紧/从狗身边走过时/也没有同它聊上几句/狗感到惊讶,然后安下心来/这说明他不会走得太远/他马上就会回来”在中国,有许多人离去之后就不再回来,比如老舍、赵树理、张志新等等。他们离去时,甚至没有一只狗来表示惊讶。
“每天晚上/我都将邻居家的空椅子/集中在一块/为它们念诗/倘若排列得当/椅子对诗/会非常敏感/我因而激动不已/一连几个小时/给他们讲述/我灵魂在白天/死得多么美丽”,索雷斯库的奇想奇行。一个为空椅子念诗的人多么孤独。每个空椅子都有人的轮廓,也有着人的孤独,借助诗歌,能够让一个人的体温和灵魂,回来、入座?
“悲愤出诗人”,古罗马诗人尤维利斯的这句话,让我想起清代赵翼的“国家不幸诗家幸”。两个人不约而同把时代与生活的可悲和不幸,作为产生大家杰作的前提。但十年浩劫,中国作家们普遍失语,丧失了思考力和表达力。尤维利斯和赵翼的话,把诗人应该担负的责任,推卸给了强度难以衡量的“悲愤”和“不幸”,是在贬低诗人的创造力,也使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平庸。但在一个安静的时代里,诗人依然应该居于幽暗、保持不安,去辨认、质疑这一个时代的喧哗和灿烂。
仅有悲愤和不幸,无法生成诗人。“你内心必须具有某种使你难以入睡的东西,类似于细菌。倘若真有所谓志向的话,那便是细菌的志向。”这是索雷斯库的创作谈。像用抗生素来治愈使自己难以入睡的细菌,必须写,必须说出,“用诗来医治现实”(阿米亥)。
陈寅恪、程千帆、索雷斯库们读诗、写诗,大抵上都是为了见证现实、安放自我。
陈寅恪曾为王国维撰写碑文:“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如果用这碑文作为座右铭,一个人的书桌才如同厚土大地,克服时间的流逝,欣欣向荣。
程千帆撰有一对联,似乎在与陈寅恪呼应:“大江千里水东注,明月一天人独来。”独自来,有大江呼应、明月照拂,就是一个广阔自在的人。
5写出豹子的尾巴
一首诗能否最终得以成立,往往在于结尾——凤头、豹尾,豹子的尾巴决定凤头的意义。当然,猪肚的丰沛也很必要——为凤头豹尾提供营养。
“我不是一个可以把诗篇朗诵得/使每一个人掉泪的人/但我能够用我的话/感动我周围的蓝色墙壁/我走上舞台的时候,听众是/黑色的鸟,翅膀就垫在/打开了的红皮笔记本和手帕上/这我每天早晨都看见了/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冬天仍然热爱一个诗人”
上海诗人王寅的这一首《朗诵》,好在结尾。
诗人脱口而出、毫无修辞色彩的“谢谢”,感人至深——其感人的秘密,在于句子中隐蔽的“冬天”,意味着一种严峻的生存状态。听众们在冬天坚持来热爱一个诗人,有难度。但他们需要以诗歌来抵御寒冷。诗人与读者怀着双向的谢意和暖意,使一首好诗得以成立。
“我一直怀疑/在我急着赶路的时候/有人把我的家乡/偷偷搬到了另一个地方/我一直怀疑/有人在偷偷搬动着/我曾经深爱着的事物/我的记忆/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山丘/一个人究竟应该走多远/在这个遥远的城市/我开始怀疑/盲目奔赴的价值/在一生中/人们不过是满怀希望的司机/急匆匆跑完全程/却不知不觉/仅仅载着一车夜色回家”
重庆诗人李元胜的《怀疑》,在“怀疑盲目奔赴的价值”,怀疑一生的追逐只不过是“一车夜色”般的虚无,却以丧失家乡和“曾经深爱着的事物”为代价。那将往事旧爱“偷偷搬到了另一个地方”的人,是谁?时间?自我?
“一个司机”,就是人的自画像,准确而又惊人。
布罗茨基赞美弗罗斯特和哈代等等诗人时说:“在最难预料的时候和地方,发出最漂亮的一击。”《朗诵》《怀疑》,这两首诗的结尾,都做到了“漂亮的一击”。
诗的结尾,考验诗人的智慧。像晚年如何结尾、而不“仅仅载着一车夜色回家”,考验着一个人的智慧。
6南方书写者
“每扇门里摆满了“世界杯”/我也想踢一场足球了/或者把足球抱在胸前/像抱着一捧水果/于是就想到结婚/这唯一不意外的奇迹/娶一个健康的女子/若干年后的若干年后/我就有一个儿子/这唯一不意外的奇迹/飞跑在足球场上/就像我自己正跑着似的/坐在栅栏外/我温情地观看/阳光金黄/草坪碧绿/射门:我儿子就像我/把一个个字填进格子一样自然/足球滚过身边/我抚摸着枯萎的右腿/注视着足球滚远/一直滚到我结婚之前/现在的桌边/叫我去想以后会遇到的好事/真忍不住要哭上几声/一个拐腿的人为了踢一场足球”
苏州诗人车前子的《日常生活》。这个有腿疾的诗人,“也想踢一场足球了”,是难题。解题的方法,诗人想到了结婚生子,让未来的儿子“飞跑在足球场上”。一个右腿枯萎的人所渴望的“日常生活”,充满了难度和痛感。
其实,所有诗人的写作,都是“拐腿的人为了踢一场足球”,在纸上踢,取代日常生活中的无力、无作为,“把一个个字/填进格子一样自然”——诗人的命运,就是这样非常态。所谓诗,“就是那尘埃给工人的东西,肉给屠夫的东西”(以色列诗人阿米亥),也是这腿疾给车前子的东西。是尘世遭际而不是文学院、讲习班,造就了一个诗人。“车前子”本意是植物,一种富有责任感的中药——拉着一丛植物、一车春意进入病体。诗人车前子本名顾盼,左顾右盼,写诗作文后则埋首拉着墨水瓶,在纸上勉力前行。
车前子的气质,属于李渔、袁枚、沈复、徐渭、八大山人这些南方文人一脉,内心大约都有“一个绿油油的鬼”,古艳,妙思连绵而又准确。他谈沈从文:“其文章的妙处,在于拖泥带水而不浑浊。”他说老舍:“他身上有一种中国文化人少有的过日子的劲头。”他言及歌德:“一支箭在空中飞得过长,已射不中我了。”某年,在绍兴,车前子深夜醉酒后在轩亭口痛哭不已,遭警察盘讯,答曰:“我是秋瑾的孙子。”警察肃然起敬,指示三轮车夫送其回酒店。
“想成为那个人/挖着土,偶尔抬抬头/似乎听到飞鸟/几个人说着淮河下游的方言/离开大水,在首都挖土/我多想成为那个人/兜售花生、姜和大葱/我多想成为那个人/沿着铁路,骑起了自行车/有一列火车追着他/却永远追不上我/我多想成为那个人/此刻才起床,在井边洗脸/我多想成为窗外的人们/并不是我对自己不满意/春天了,树木长出新叶/我也要舒展开枝条/每根枝条上,栖息着/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和那个人/他们使枝条轻轻摇晃/有两根微微地垂下来”。还是车前子的诗《树》。车前子想成为树、栖息了候鸟般的各种人的树,所以拥有了一个繁荣而又枯涩的自我——春日繁荣秋枯涩。变化多端。
与车前子见过两面:一九九七年秋,在苏州农业学校,《诗歌报》第二届金秋诗会,把韩东、车前子、沈苇、黑陶、庞培、叶辉、森子、叶玉琳等等诗人召集在一起,我忝列其间,当时尚未移居上海——这个名单,基本上都是南方写作者;二〇一七秋,在锦溪,“中国桂冠诗歌奖”颁奖仪式上,车前子获得大奖。他越来越瘦,画枯瘦的文人画很合适。画中山水淡泊、植物萧索,似乎也是腿疾给他带来的东西——枯萎的腿如秋寒中的枝条,“结”出一个滋味独特的南方文人。
长江以南为阴。江阴人刘半农先生创造了汉语中的“她”这一个字。半农先生有歌词《叫我如何不想她》。张若虚孤篇横绝的《春江花月夜》,就写于江阴一带。半农先生对“她”字,怀有春江花月夜般的柔情。他甚至有一个笔名“伴侬”,频频出现在民国上海的报纸上。
诗人、散文家庞培也是江阴人,常常横渡长江,但面相粗粝如北方人——其祖先或许有南渡的经历吧。南人北相不可测,如长江,这一条南方大江有着北方的凛冽和峻急。庞培的诗有着车前子一般的细腻、温柔,与“伊人”“她”有关联的细腻、温柔。
我常去苏州,在贝聿铭依傍拙政园所设计建构的苏州博物馆,遇见无署名的一句残帖:“毫运饥蚕叶上声。”查不到这首诗的完整表達。南方古人、诗人,大都有种桑养蚕一类经验。蚕食桑叶,悉悉索索。也是苏州博物馆,收藏展示了苏东坡、赵孟们的诸多墨迹——行书像闲散行走的人,风吹起长衫或裙摆;草书像“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思想者,云团与河水两相汹涌;楷书,则像端坐静思的僧了,守着宣纸落款处印章所暗喻的一朵红莲。
猜想那些生活在南方的前朝文人手握毛笔,俯身,划动书桌。砚台是压舱石,陪着、平衡着他,进入大泽深海——比他更古老的书写者渐次出现在附近水面,颜真卿、王羲之、怀素……一人划动一张书桌。宣纸上浮动一行字迹,船舱中就增加一尾鲜鱼。
一个南方书写者,像渔民,像蚕农——笔毫运行如饥蚕,悉悉索索,最终吐出蚕丝般的文字,至死方休。
7像黑夜怀抱而又反对闪电
“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下雨是一件大事/一件事正在发生的时候/雨成为背景/有人记住了,有人忘记了/很多年后,一切都已成为过去/雨又来到眼前/淅淅沥沥地下着/没有任何事发生”
我喜欢韩东的这一首《雨》。
在某场雨中有一件事发生,韩东记住了,一首诗就生成了。
作为第三代诗歌写作的代表性人物,韩东被简单化地贴上了“口语诗”标签,其实他并不排斥书面语。
“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见者深也。”清末民初的王国维如是说,似乎在对当下写作进行指导。“口语”或者说“叙述”,是一种高难度的抒情——诗人必须用平易简单、落尽铅华的表述直指人心。如李白,他“口语诗”就不少,脱口而出,百代流芳。“口语”是修辞手段,而非出奇制胜的唯一法宝,有“口”无“心”的写作,没有生命力。
新文化运动所激发的、从胡适开始探索的汉语新诗,本质上就是口语诗,是梁启超《诗界革命》中所言的对古汉语诗歌“说与写相分离”这一旧制的反动,让诗人从“文人”转变为“人”,以寻常语调表达当下情感,对世界和自身进行再辨认、新发现。
与古典文人的写作往往通过隐喻、互文、意象等手段来传达诗意相比,汉语新诗的诗性表达,难度加大——那必须是神一样的语言,脱口而出,天然去雕饰。而神毕竟稀少,装神弄鬼的人就多了。实际上,完全摆脱隐喻、互文、意象的口语,不存在——隐喻、互文和意象,构成世界和我们自身最重要的一部分。即便那简单直白的一个“床”字,也隐喻一棵树、一种夜生活。
“翠贴莲蓬小,金销藉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李清照《南歌子》,写于南渡后的某个秋天。贴翠销金的华丽旧衣,与女子枯寂的身心相互有了敌意。前一句为书面语,很古典;后一句为口语,很现代——彼此也有一种敌意?但只有那些充满敌意和紧张感的语言和事物,才能击中他人的眼睛和心脏,像黑夜怀抱而又反对一道闪电。
像李清照,韩东、于坚、西川等等当代诗人,尝试融通“口语”与“书面语”,“细节”与“意象”,“感性”与“智性”。对于他们,语言的雅俗、文白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怎样在整合中形成个人面目——在陈旧的大雨中,新鲜地发生一些自己的事情,是一个问题。
“我有过寂寞的乡村生活/它形成了我性格中温柔的部分/每当厌倦的情绪来临/就有一阵风为我解脱/至少我不那么无知/我知道粮食的由来/你看我怎样把贫穷的日子过到底/并能从中体会到快乐”
这是韩东另一首诗《温柔的部分》中的句子。乡村的风,口语的风,有助于解脱书面语中“厌倦的情绪”?
韩东的诗是抒情诗——有一个“我”在,有无限的爱在,就是抒情诗。诗人不必为自己在抒情而羞耻。诗就是抒情。当然,韩东的抒情是隐忍的、隐蔽的,像他的脸一样面无表情,但内心汹涌。
8当代的雨
古今中外的诗人们都在写雨。古今中外的雨,任务很重,成为诗人们的抒情对象,不轻松。
杜甫有“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之咏叹,似乎也可指向洞房花烛夜里的巫山云雨。
陆游有“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这是一场讲政治、顾大局的雨。
美国诗人卡明斯的一首情诗:“有个地方我从未去过,在经验之外愉快地存在/……/没有人,即使雨也不会,有这样小小的手”这首诗中间的部分,没有给我惊喜,省略。但结尾出现的雨,把这首诗、一个情人的形象拯救了。像一个人晚年的好,很重要——可以把这个人荒唐失败的早年,拯救了。读了卡明斯这首诗后,雨天,我也试图想起一些小小的手。但好像自己握过的手,都比雨点大。
优秀的诗都有着遗嘱的品质:简洁、诚恳、满怀惆怅,等待未来者回应——像曼德尔施塔姆所期待的那一个捡起“漂流瓶”的人。
旧事前欢在雨声中回来。一个失忆的人,如果有一辆洒水车或一间浴室来配合,也许能在这不太自然的雨中,勉强回忆起初恋、生死恋?
当代诗人如何写雨,是一个难题。当代的雨等来了两首当代诗。
第一首,吕德安的《父亲和我》:
“父亲和我/我们并肩走着/秋雨稍歇/和前一阵雨/像隔了多年时光/我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我们刚从屋子里出来/所以没有一句要说的话/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造成的/滴雨的声音像折下的一条细枝条/像过冬的梅花/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但这近乎于一种灵魂/会使人不禁肃然起敬/依然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父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安详地走着”
全诗没有华美、绚丽、夸张的意象,只用一系列细节表现出父子之间“难言的恩情”。比如,“我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造成的”……父子二人一同走过这条街道,像一同走过人生。一直走下去,多么好。但“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多年后,“我”只能独自走过,然后也消失于这条熟悉的街道。
人到中年,明白:这首诗之所以打动我,是因为自己也有这样一个父亲,也有一个成长中的儿子。而中年的雨,就是“秋雨稍歇”。
“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興于嗟叹,发为吟咏,而行于诗歌矣。”唐代诗人白居易以“事”“情”“叹”“咏”,勾勒出一首诗的形成过程,其中,“情动”则是一首诗的根本动力。
《父亲和我》,一首好诗,好诗就是这么简单——情动于衷而已。
第二首,马叙的《齐溪镇夜雨》:
“这是一个小旅馆的雨夜/乱了的听觉,终于被连绵夜雨按住/渐渐地,听到了一滴,雨的清晰的声音/就如我的生活,一直以来乱糟糟/直到被一声嘘突然理顺/以前的夜我基本睡得很好/只有今夜,齐溪镇的雨声,这个庞大雨夜的/一滴清晰的雨声,让我感慨半世人生/我有睡不着的理由/齐溪镇之夜,四周大山耸立/它们沉默地保护一滴雨声的到来/也保护我这个陌生人的一夜未眠”
那一滴雨“清晰的声音”,很重要,像乱糟糟的生活“被一声嘘突然理顺”。
一首好诗,应该是齐溪镇夜晚的“一滴雨声”——清晰而非混沌,清洗而非苟且,让诗周围的世界有了新秩序,像一个诗人的心跳,就是他肉体这四周大山所保护的一滴雨声。
这两首诗,让当代的雨,稍稍松了一口气。历代雨声之间,存在一种隐秘的竞争——不被新鲜地、准确地言说的雨,没有心情落进这个世界。
写到这里,上海恰好也是大雨之夜,哗哗啦啦的声音从隔音玻璃窗外传来。
清少纳言《枕草子》中有这样一个句子:“夜已深沉,人人酣睡,外面走廊上有人轻声说话,邻室传来将棋子大量装进棋盒的声音。这情景真让人怀念。”古典日本的夜晚,纸窗纱门,透入月色树影。当代中国的夜晚,因房屋之间钢筋水泥的隔膜,而悄无声息、不相打扰。
上海的雨声,如同“将棋子大量装进棋盒”。一场夜雨,让我想起那么多写过雨的人和雨中遇到过的人。这情景,真让人温暖。
9入夜作人
天色已晚,唐僧勒马道:“徒弟,今宵何处安身也?”行者道:“师父,出家人莫说那在家人的话。”三藏道:“在家人怎么样?出家人怎么样?”行者道:“在家人,这时候温床暖被,怀中抱子,脚后蹬妻,自自在在睡觉;我等出家人,哪里能够!便是要戴月披星,餐风宿水,有路且行,无路方住。”
以上抄自《西游记》。孙行者的牢骚很可爱,唐僧的厚朴很可爱。
这世上,在家人毕竟多于出家人。在家的人却喜欢失眠,做白日梦,颠倒了时间秩序,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是伟大的征兆,但也可能通向崩溃的结局。
施耐庵在《水浒传》中每每写到河流与树林,总有两个句子重复出现:“一派大江,遍地芦荻”“猛恶林子”“一派大江,遍地芦荻”“猛恶林子”……重复出现。人物、行为、光线、节气、一个句子、一种场景重复出现,像白天、黑夜重复出现,妖精、恶魔重复出现,产生了节奏和秩序。万事万物存在于节奏和秩序之中,不论出家与在家。
我,一个俗人、在家人,每天晚上十一点左右入睡,清晨被闹钟惊醒,然后,洗脸、刷牙、喝牛奶、穿衣、上班、过黄浦江、穿过一片不太猛恶的公园林子……重复。在重复中产生出节奏和秩序,使一生不再显得那样难以掌控、那样冗长。
显然,我俗。对有能力白日入梦、夜晚失眠的人,我充满敬意——他有强大的内心和独自占有的夜晚,獨自面对万家灯火、一天星辰。当他终于睡去,阳光灿烂,我在大街、广场、写字楼奔竞,携带海量的无聊和疲倦。
与现实秩序进行对抗的人中,有哲学家、诗人、忧郁症患者,这些台灯、床头灯下的头脑行动者,是夜色中最深刻的一部分——哲学、诗歌、忧郁,都具有夜晚的气质:从具体的事物里抽身而出,在抽象中近于星光。
从小说家转型成为散文家的张承志也喜欢夜晚,有名篇《静夜功课》。他说:“应该有这样的夜:独自一人闭锁黑暗中思索的夜。”“白昼为鬼,入夜作人。”在夜晚成为真正的人,似乎也是孙行者的理想:怀中抱子,脚后蹬妻。
白昼的张承志四处游历。倘若为鬼,他大概也是楚辞中性别不明的美好山鬼——脸蓝,手持笔杆变形而成的桂枝。“鬼”,“归”也,“鬼有所归,乃不为厉,吾为之归也。”(《左传》)何处是归程?长夜更短昼。
虽然,也写诗,但凡俗的生存状态,决定了我文字的品质类似于黄昏,有着白日和夜晚之间的暧昧、尴尬和不纯粹。
但我依然算是一个热爱夜晚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