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刺青
2018-06-04虞燕
虞燕
一
这个衣柜的颜色有些怪,像张长期失眠的女人的脸,暗沉萎靡,看起来跟其它家具着实不搭。因为它,江浩宇嘲讽了我无数次,说我在审美上是个奇葩。第一眼看到这个四门衣柜时,应该说是第一眼看到衣柜内的三个抽屉时,我就决定买下来。打开柜门,里面的设计一分为二,界限分明,简洁利落。我当然占用了有抽屉的那一半,抽屉可以上锁,锁是复古的旧铜色,泛着凝重神秘的光泽,这种气息让我着迷。最下面那个抽屉一直被我锁着,江浩宇对此嗤之以鼻,说把抽屉当成保险柜,而“保险柜”里却只放相册之类。无疑,我又在他眼里奇葩了一次。他当然无法理解,抽屉上锁,再关上柜门,必要时衣柜又可以上锁,这样的双重保险实在令人很有安全感。
这个衣柜是后来换上的。结婚时的那个衣柜,柜门是面镜子,那会,觉得有这样多功能的衣柜真是方便,早上起来,打开衣柜拎出衣服,关上柜门后就可以对着镜子抹脸梳头、穿戴整齐,从卧室出去就能直接出门了。但孔娜说镜子是不宜对着床的,是犯風水的,会把夜晚接收到的阴邪之气反射到体内。我不以为然,还调侃孔娜年纪轻轻脑瓜里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一次半夜,我从梦里惊醒,竟然一屁股坐了起来。窗帘没有拉严,冷幽幽的光潜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个诡异的图形。抬头时,我刚好瞥见镜子里的自己,披头散发,面目晦暗,浅色睡衣散发出一种阴冷之气。蓦地,我的脊背一阵发冷。
第二天,我在柜门上粘了两个粘钩,给一块长方形的印花布缝上两个扣襻,每到晚上,就把印花布挂在柜门上,这样便遮住镜子了。再后来,我决意换掉衣柜,江浩宇死活不舍得扔掉,只得把它搬至客厅。他说至少可以放些杂物,出门前还能照照镜子,看看是否穿戴得当。
衣柜内最下面的抽屉里,有女儿诺诺的两本影集——一百天纪念册和三周岁留念放在最上面,下面有两个牛皮信封,装着我的初、高中毕业照及一些零碎的老照片。压在最下面的是个EMS信封,厚度适中,封上了口。江浩宇曾问起,为什么不把我们的婚纱照相册也放进去,我说放不过来了,而且婚纱照跟婚姻一样不都是修饰体面了摆出来给人看的吗?锁起来就背离拍婚纱照的本意了。
牛皮信封里的相片定格了纯真年代的某些重要时刻。其间有一张我和孔娜初中时的合影,那时还特意让照相馆给做了塑封。我们手拉手头靠头站在学校的花坛边,粉色的大朵大朵的芙蓉花在我们身后开得热烈、张扬,将两张充盈了胶原蛋白的脸庞映得更加青春美好。孔娜在那时已如芙蓉花般盛放,浅蓝色乔其纱衬衣被丰挺的乳峰鼓鼓顶起,里面的白色小背心若隐若现。边上的我则像是教室后面那株不知名的树苗,枝细叶小,发育迟缓,孔娜要弯下来一点才能与我靠着头。有人说青春期就像人生的前言,定下了一生的基调。果然,孔娜从此越长越凹凸有致,我则一路扁平至今。身材扁平就算了,我的脸也是扁平的,五官平淡得像上帝闭着眼随便画上了几笔。女人如花,如果把孔娜比作玫瑰的话,那我应该是山间小路随处可见的小野花,道不出这朵与那朵的区别,普通得没有任何可以被人记住的特色。但就是这样的两个女孩,从小学三年级起就一同上下学,一起做作业,一起出去玩,有时经大人同意还一同吃饭、睡觉,直到初三。
孔娜对学业一直不怎么上心,可能跟她长得漂亮有关系,学校里男生追逐的目光让她定不下心来学习。我妈对我的学习成绩很在意,她说我长得不出挑,只有好好读书,走出这个小海岛,人生才有更多机会。可我恰恰属于脑子比较笨的那一类,尽管在学习上也算刻苦,成绩却一直处于中等偏上一点点。上初三后,我的学习成绩一度波动很大,我妈唬着脸禁止我跟孔娜往来,说孔娜就像个破坏分子,会影响我学习,影响了学习,中考就会考砸,中考考砸就升不了高一级的学校,升不了高一级的学校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就找不到好对象……如此顺延下去,意思就是孔娜会破坏我整个人生。
可我们还是会偷偷摸摸一起玩,课间,或放学路上。孔娜给我看男生送的礼物和小纸条,小纸条上的内容臊得我脸红心跳,赶紧塞还给她。孔娜笑得咯咯咯咯,凤眼微斜:“你呀,这就叫没见过世面。”她说话的样子像只骄傲的孔雀。就是在那一天,我突然认同了我妈说的话,长得不出挑,只有好好读书。那时的我才不关心什么人生有更多的机会之类,只是隐约觉得考得好一些,上高一级的学校,能给长得不出挑的自己扳回点什么。
不过,就算我拼尽全力,也只勉勉强强上了普高的分数线。我离开小岛到县里上高中,而孔娜则在岛上的一家美发店当学徒,不久,她便自立门户,开了“娜娜美发屋”。孔娜在电话里跟我讲:“可梅,你别看我店面小,生意还行的,等你放假我请你吃好的。”
二
我的手指在触到抽屉底的那个EMS信封时,迟疑片刻,又收了回来,然后,关上抽屉,上锁的“吧嗒”声像某种仪式的结束信号。
诺诺在床上弯得像只虾,睡得香甜。我关掉了吊顶的灯,进了卫生间。这个时候,江浩宇都应该在书房里酣战,他那么贪恋在游戏里骁勇善战不可一世的自己,或许是因为现实中的他过于平庸鄙俗,生活又过于枯燥无波?
莲蓬头不断涌出温热的水,放小水量,我闭着眼任细细的水流一遍遍冲洗身体。似有手机铃声,我顾不得擦干,飞速跑出来,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怕把诺诺吵醒。点拒接后再进卫生间,关上门,回拨电话。我一手忙着擦干自己,一手拿着手机听我妈的数落。她无非是嫌我老是不回岛上,不去看他们老两口,女儿嫁出去了就没良心云云,我刚想说,那你们可以经常过来啊,她却话锋突转:“孔娜找了个条件相当不错的男朋友哎,可梅你知道的吧?我听她姑妈说……”我烦躁地打断了她,说困了,要睡了。
我妈就是这样,好当消息的传送者,尤其是关于孔娜的。上高中和电大的那些年,我很少回岛上,便被动地成了接收孔娜各种消息的终端接收器。我妈的信息来源多元化,有的是她亲见,有的是听孔娜美发屋的房东所说,有的可能是她自己想象的,更多的是从岛上人们议论中听来的。我妈每次说完,总要夸张地感叹一句:“幸亏你考上了高中,幸亏你没继续跟她混一起,要不你的名声也完了。可梅啊,你现在这样多好,听妈的话总是没错的……”听她那口气,好像她勉强考上普高又高考落榜的女儿已经出人头地了一样。
我高三快毕业时,孔娜又去学校看过我。她染了头发纹了眼线,手里拎满了东西,在太阳下蔫蔫地站着。阳光白晃晃地照着她,像被追光灯打着,打得太亮了,反而有点面目模糊。她带了我俩以前一说起就要流口水的那种小圆蛋糕。这种蛋糕岛上没有卖,得去市里那家著名的糕饼坊买。我咬了一口蛋糕,想起我妈说孔娜赚的钱都是脏钱,突然就没了胃口。
其实,岛上的很多美发店都有那样的花帘子,帘子后面都有一张敲背按摩床。对于人们所描述的场景——每次那个梦蝶歌舞厅的老板去敲背,孔娜从帘子后出来不是头发凌乱脸颊绯红,就是衣服布满褶皱扣子没扣齐,甚至,半个雪白的乳房还固执地晃荡在外面——我实在无法想象。孔娜还经常被人家看到跟那个老板去他歌舞厅的住所……大概老天光给孔娜长了张漂亮的脸,没给她长心眼吧?那个歌舞厅老板岁数比她大了将近一倍,有老婆,儿子都很大了。岛就那么大,一个小镇而已,这一头打个喷嚏就能飞速传到那一头,孔娜的这档子事自然在岛上传得沸沸扬扬了。她以后估计只能在唾沫堆里游泳了。我重重地戳了下宿舍桌子上的那兩袋小圆蛋糕,纸袋“嘶”一声破了个丑陋的口子,露出一个已经被压得变了形的蛋糕。
我毫无意外地高考落榜后,去了电大学会计,而后通过亲戚的关系进了市里的一家航运有限公司。那家公司所在的商务办公楼汇集了很多企业,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江浩宇。
跟江浩宇的恋爱谈得不咸不淡,可我笃定地认为他是合适的人选。他个头一般,家境一般,工作一般,性格一般,长相也一般甚至还有些丑,无论是单个方面或是各个方面综合起来,都是普通得丢进人海里再也找不出来的那种。我妈见过江浩宇后,悄悄跟我讲:“没有小阿姨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长得好看,当然了,这是上海人,档次不一样。”我剜了她一眼,懒得吭声。对于长得好看或各方面条件好的男人,我的原则就是敬而远之。据说高攀了男人太多的女人肯定会在其他方面付出代价,那些代价就像吞下寒光闪闪的大头针,会扎得你五脏六腑剧痛,但就算你痛得抽搐打滚,你也不能尽情地哭泣喊疼,你得忍着。只是,后来我明白,这世上的事从来都不是非此即彼这样的简单。
孔娜一直嚷嚷着要看看江浩宇,我拖了又拖,既没邀请孔娜去市里玩,也没带江浩宇回岛上,除了两人工作时间不一致不好安排,回岛上需花费一个半小时的船程比较麻烦等理由,或许还有其它的。当然还有其它的理由,我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就算只在心底承认一下,也不愿意。
我第一次带江浩宇到小岛时,孔娜已经彻底关掉了她的美发店,按我妈的说法,那就是孔娜已完完全全光明正大地成了老陆包养的情人了。我那时已经知道,那个梦蝶歌舞厅的老板人称老陆,把镇上最大最气派的梦蝶歌舞厅经营得风生水起,有好些姑娘少妇都喜欢粘着他,但老陆就看上了孔娜。我还知道,孔娜的父亲查出了不好的病,需要很大一笔钱,而老陆答应孔娜,会出钱给孔娜父亲最好的治疗。那是有一次,孔娜在电话里告诉我的。她的声音有些飘,偶尔几个字或词特别混沌,我感觉不出她当时的情绪,只觉得说话声像是随着空气从肺部被挤压出来后,突然散开了,散得七零八落。
猛地打了个冷颤,才想起身体只擦干了一半。我擦拭左手臂时停顿了一下,手臂上的刺青在洗浴后显得滋润光泽,红得惊心。它在我肘部往上约三厘米处——一朵怒放的梅花缀于褐色的梅枝上,梅枝略粗,像一道蜿蜒的伤疤。
三
我妈接二连三地打来电话,让我们清明节一定回岛上,说她割了很多青艾,打算做很多青团,家里冷清太久了,再不热闹一下她都要得老年痴呆症了。
我的确已经很久没回小岛了,当海风挟裹着腥咸的味道从四面八方涌进四肢百骸,我禁不住连打了三个喷嚏。想起江浩宇初登小岛时说,这里空气虽然新鲜,但有点臭,像烂鱼那种臭。他边说边嫌弃地捏着鼻子。
就是那一次,孔娜自作主张给我们定下了听海山庄,是内部价,老陆搞定的。她嫌我不懂事:“人家上海小开头一次上门,就让他跟你挤在你家那小破楼的小房间里?”说罢,扭着她的翘臀走了。她的身材跟江浩宇的游戏装备一样,又升级了。
听海山庄是岛上唯一一个海岛特色的度假村,建于青山脚下,面朝大海,据说很多没见过海的人们纷纷被“坐拥碧海蓝天,晨听海鸥鸣鸣,夜观星光点点”的广告语忽悠过来了。他们呼朋引伴地过来,回去后又奔走相告,他们如潮水,涌过来一批又一批。听海山庄的房间装潢很大众,露台有亮点——一套原木色桌椅融于薄薄的暮色中,端庄中透出一丝神秘。桌上摆放的茶具绘有各种姿态的海浪。桌角的大海螺里种了一棵不知名的小绿植,鲜绿娇嫩,忍不住伸手拂触了一下,绿植欢悦地颤动起来。
江浩宇对这个地方赞不绝口。原本远眺海面的他忽然转过头跟我说:“可梅,我们结婚吧!”我后来回想了好多次,实在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那样说过,风很大,海风让那些字在空中打了好几个旋,最后才钻进我耳朵的——也许是我的臆想。我当时张了张嘴,想确认一遍他方才所说,江浩宇已霸道地贴过来,他急速膨胀的某个部位几乎要把那点布料撑破。而我的身上像突然长出了吸盘,四肢柔软而有韧劲,顺势如章鱼那般缠绕上了他。我偶尔会疑惑,所谓的恋爱除了上床时短暂地热烈一下,平时还应该是怎样的?江浩宇到底爱不爱我?还是他也只是觉得,我们比较合适?或许,有些答案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如小绿植那般颤动的时候,看见天边几朵灰色的云,沉沉地像要坠进海里。
老陆占有听海山庄的股份,那是第二天孔娜告诉我的。我抓住时机问孔娜:“你就这样一直跟着老陆了吗?”孔娜说我也不知道,说这几年老陆没亏待她和她家。我继续问:“他老婆没有为难你吗?”她颤动着紫色的睫毛:“他老婆病怏怏的,好像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孔娜的紫色睫毛膏质量不行,晕染出两只熊猫眼,像个肾虚患者。“我就是离开了老陆,应该也没人要我的吧,可梅?”她说这话的时候居然带着一抹戏谑。我回答得很认真:“如果离开了老陆,那你就离开小镇吧!”在镇上,她的名声已经臭了烂了,就算有男的要她,男方家里那一关也肯定过不了。而远离小镇,就可以把所有的底细埋葬。我的潜台词孔娜心领神会,她暂停涂指甲油的动作,朝我竖了竖大拇指。指甲油上得太多了,真怕暗紫色的液体会冲过指甲边缘流得歪七斜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