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远行客，忆奶奶平凡的一生

罗海岩

奶奶离开我们已经多年了。在她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拿起笔来，总想写篇纪念性的文章，排解心中的哀思，但提笔踌躇，辗转不能成文。由于我是奶奶带大的，朝夕相处二十多年，久远的和现實所积累的情绪，早已镌入了大脑沟回，竟无法沉淀。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就像有时急于想把一瓶水倒出来，水流反倒由于压强而滞塞了一样。

那年初夏的一天，天气躁热反常，华北地区气温持续升高。中午我匆匆赶到家中，就听说奶奶上午已经去世了。突如其来的噩耗，使我很是悲伤，虽是预料之中，但悲伤使两眼茫然。我悔恨自己当天要去上班，结果在奶奶最后的关头没有守护她老人家。这在传统习惯中是膝下人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孝道了。

是时，奶奶卧床已两个多月，她以顽强的生命力对抗病痛的折磨。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她神志不清，喊话不能应答，处于明显的弥留之际。在她终于解脱，走到人生的终点时，她的神态极其平静，像经历了长途跋涉，最终到达目的地似的酣睡。我第一次领略了生和死的界线是那般模糊和胶着。

20多岁就守寡度日，带着3个未成年的孩子相依为命，这就是奶奶早年的命运。作为中国北方农村一个极普通的劳动妇女，她依靠自己的勤劳和倔强，支撑着家庭的全部生活。在兵荒马乱、天灾频繁的旧中国，土地的贫瘠、人丁的不济，这样的家庭窘状可想而知。尽管如此，奶奶的内心世界幸福而充实，她以自强自立的意志，使家中丰衣足食。当收成不好，许多人家缺吃少穿时，家里日子仍过得温饱，她也因此赢得了乡亲们的敬佩；涝灾之地，奶奶裹过足的两脚踩进去后陷到膝盖下，她就铺上两块木板，交替踏着前行耕作；秋收时节，她和当时才7岁的大伯挥汗如雨，把十几亩的麦子收割回家；棉花到家了，紧张的纺织开始了，今日复明日，夜半往飞梭，织出一匹匹粗布，迎来一个个黎明……奶奶当年和我讲过的如同童话般的故事，启蒙了我心中的坚忍和执着，而我家中现在仍保存着当年奶奶织的一块布样，总带给我无限回忆。

勤劳和节俭是奶奶一生最鲜明的品格。我记得小时候，为了一把柴、一块煤，她都非常在意。她烧柴做饭时，总把头低着看锅底，火小时再徐徐加柴，保持火苗正常又不多填柴。我劝她别这样低着头，被烟呛着多难受啊，她却说：“这样可以省些柴，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我母亲是位教师，常买些纸和笔，或把一些旧衣物送给学校里家境困难的学生，有时还为一些贫困学生垫交学费，但总是背着奶奶，因为奶奶知道了就要指责儿媳妇“不会过日子”。我的舅舅在奶奶去世后送的挽幛上，用毛笔认真地书写了“勤俭持家”四个大字，我认为这是对奶奶精准而高度的概括。

作为朴素无华的劳动妇女，奶奶对家人的厚爱和付出，是我们永远也无法报答的。家中经常有剩下的饭菜，她总是悄悄留下来，在大家回家前，自己先开饭，把上次剩下的饭菜都吃了。母亲为此经常生气，说要不就扔了，要不就一起吃。奶奶这时总不言语，也不责怪，仍我行我素。她对我说：“你妈心肠好，可他们都忙着上班，我闲在家里，吃点剩饭也吃不坏身体。”她后来就干脆不让我们知道，问她是不是又吃了剩饭时，她就矢口否认。这样我们家就经常为争着吃剩饭而不快，我母亲说过一句气话，叫“宁可撑死人，也不占着盆”。那时冬天比现在冷，室内生了火炉温度也不高，奶奶就每天把我的被子放好后，坐在我的被子里，用体温把被子温热，才让我钻进去睡。而且被子总是叠成筒形，防止夜间脚蹬散了，漏风受凉。这些事，我们的下一代人都无从体味和想象了。

让我永远内疚的是1979年到湖北实习。第一次远离家门到千里之外，奶奶很不放心，隔几天就念叨我何时能回来。两个月后，我写信告诉家里，说过些天就要回家了，奶奶高兴地每天早晨收拾完家务就坐在街口等我。我还记得那天我到家时，老远就看到奶奶坐在门口。到了跟前，她高兴地拉着我的手看了又看，一遍遍地说：“可回来了！”脸上全是笑意。

我进家后，对奶奶一遍遍的嘘寒问暖极不耐烦，一边整理行李，一边责怪她总是问不完。奶奶还是高兴地笑着，自言自语地说：“孩子累了，歇一会吧。”就悄悄带上门出去了。可是不到半个小时，邻居大妈在门口大声喊：“海岩，你奶奶摔跤了。”我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奔出门外，只见大门外五六米处，奶奶正被人搀扶着，可一步也走不了。我奔上前去，抱住她，邻居大妈说：“恐怕是腿摔坏了，快背你奶上医院吧。”我急忙背起她，可老人家推着不让，说不要紧，自己能走。邻居大妈们都说不行，让我去背，奶奶却说：“不行，别压坏了孩子。”奶奶说话时的神态，至今仍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我和邻居没有办法，只好一起架着奶奶，奶奶只用一条腿走，另一条腿略微弯曲着。到了屋里请来医生一看，果然是骨折，迅速进行了固定。而这，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奶奶的命运。由于年事已高，恢复很慢，几个月时间奶奶都卧在床上。后来，稍好一点，她又坚持下地，干些扫地、洗碗、擦桌子的家务。奶奶是闲不住的人，可她的病腿又让人放心不下，再发生这样的事怎么得了？于是，家中又经常因干活发生争执，她看着我们把她手中的活夺下来，总是不高兴地说：“不让我干活，非把我憋死不可。”

几年后，我家搬到了唐山地震后的南新道新居。因为是平房，奶奶去院子外的厕所时有些不便，开始拄起了拐杖。有时我回家，看到她拄着拐杖，扶着墙角步履蹒跚，白发随风飘起，风烛残年的样子，心里十分凄然，我年逾八旬的奶奶，真是老迈年高了。我还想像着，自己能少活几年，延长给奶奶多好啊。

奶奶去世的十几天前，我们一起扶她下床，扶到她床边那把坐了十几年的椅子上。由于长期卧床，她已经非常衰弱和消瘦了，坐在椅子上可能有些僵硬，她的感觉不太好，平静地对我们说：“这次我恐怕不行了。”我们劝着她，又扶她到床上，慢慢地躺下。我记得那是她最后一次坐在这把椅子上。奶奶说那句话时，像平常一样，没有一丝惊慌和悲伤。只是后来，她似曾回顾自己大半生寡居的辛苦时，自言自语地说：“我这辈子太苦了……”我们只有耐心地开导和安慰，在心里一次次为她祈祷。

天一热，使奶奶身上愈发虚热，她总想喝水和吃冷饮。妈妈从学校回来时总用保温瓶买了最好的冰糕，一勺勺地喂她，她每次吃在嘴里都面带高兴，似乎感觉很好。奶奶最后的十几天中，经常诉说腿疼和麻木，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有时甚至呻吟起来，我为她一次次地抚摸：“奶奶，好些了吗？”“好——”奶奶慢慢地回应着。再后来的几天，她明显气力不足，在有话说不出来的时候，就用手摸着喉咙，这是奶奶最后的动作。我们就用勺子再喂些水，用手再给她抚摸……

伟大的、崇高的、平凡的、渺小的，所有的人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奶奶可谓无疾而终，无憾而归，平凡地活了一生，平静地离开人世。她的一生几乎没吃过一顿特殊的饭，也没有经历太大的折磨和痛苦，直到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把全部希望和慈爱都尽情赋予了她的子孙后代们，而没有一丝一毫的索取。那是人间至真至纯、汪洋恣肆的慈爱之海。所以，她是辛劳的，也是幸福的。她的幸福和欢乐，都融化在我们的成长之中了。

有些事情，永远也无法忘记，因为它和我们成长的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虽然已是久远的往事，但不知哪天由于哪个生活细节的触动，我们就再次与它重逢。真是往事如烟，如电如幻，近期的一些记忆渐渐淡去，许多往事中的细节却常常焕发出异彩，记忆就是这般无以穷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