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奉献中延续
2018-06-04施显生
施显生
几年来,时常有亲友问:“你们怎么会想到去捐献遗体?为什么要捐献遗体?”
2018年3月5日,我同大儿子施军一起,乘浦东红十字会专车到青浦福寿园,去参加市红十字会举办的上海市遗体捐献宣传纪念活动,主题是“生命在奉献中延续”。仪式开始,首先由一位也是捐献志愿者的老师宣读祭文《捐献者赞》,深沉而又明亮的嗓音和抑扬顿挫的朗诵,给人们的心灵以深深的震撼。接着由同济大学一队医学士宣誓。最后几十位身着黑色西服和洁白长裙的演唱者靓丽登场,他们也都是遗体捐献志愿者,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个神采奕奕,满怀深情,用专业的水平演唱一曲《捐献者之歌》,生动阐发出对生的悦然和对死的豁达。
简洁朴实的集体仪式结束后,各位家属分头自行祭奠。首先得找到捐献者纪念碑林中自己亲人的名字。几经寻觅,终于在“2017年”纪念石碑中间找到了无比熟悉的“汪美芬”3个字。
这哪里是普普通通的3个汉字?分明是与我一起跳动了55年之久的一颗大爱之心啊!久久凝视,心潮难平,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夺眶而出。但我心中更多的却是欣慰和自豪,因为我最爱的亲人的生命已在奉献中得到了延续,而她的精神也因奉献而升华。
几年来,时常有亲友问:“你们怎么会想到去捐献遗体?为什么要捐献遗体?”这得从我们一直视为榜样的老班长说起。
缘起一对榜样
思绪一下子回到了68年前的军旅生涯。当时抗美援朝的军人队伍中急需增加技术兵种,周恩来总理号召青年学生、青年工人参加军事干部学校。那时15岁的我,正在上海比乐中学读高中二年级,立刻报了名。1951年1月21日,二十几辆大卡车,从市中心一路浩浩荡荡,一直开到江湾东营房,会合武汉来的一批学生,共1000多名新兵,组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防空学校”,由军事专家郭化若将军出任校长。因前方战事吃紧,我们在学习了8个月政治思想以后,迅即分配到战斗部队,我来到高射炮兵第525团指挥连,在这里结识了老班长杨万象同志。
十五六岁的小青年,深夜第一次扛着大枪站岗,不免有点害怕,老同志就陪我再站一班岗;发棉被,只发棉花卷,得自己去絮去缝,老同志就手把手教穿针引线,边教边缝……三年以后,他当副连长,我当排长,他还培养介绍我入了党,之后我们又先后调到空四军司令部。十多年后,我转业结婚,他来祝贺;我们搬家,他派来大卡车,送来液化煤气灶。我和老班长几十年战友情谊,情同手足。
每年春节,我们夫妻都会去老班长家拜年。不知不觉,我们都渐渐老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一次拜访中,老班长突然拿出两张大红的“上海市遗体捐献证书”,让我们为之一震。更出乎意料的是,老杨的爱人李大姐,是来自农村的一位随军家属,她为什么也有这样的觉悟?他们育有一子二女,完全有条件在上海或山东老家建一个像样的坟墓,可他俩却双双选择了遗体捐献(近日得知,他儿子杨卫国夫妇俩也已办好了遗体捐献,不仅是一对榜样,而且还是两代榜樣,实在令人敬佩)。我俩回家以后,想得很多。面对我们一辈子信赖、钦佩和敬重的活生生的榜样,我们应当“见贤思齐,付诸行动”,从此下定了捐献遗体的决心,做出我们最后的奉献。
源于一个基点
这里侧重讲我老伴——我目前还只是一个捐献志愿者,犹待时间和实践的考验。
老伴出身寒门,从一个小学和初中只是读夜校的学生,成长为一个重点中学的教师,对党和国家一直心存感激,参加工作以后,一心只想好好报效社会。她曾4次主动参加无偿献血,而这对承受着双多重压力的她来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她在33年的教学生涯中担任班主任达22年;在娘家是长女,下有4个弟弟妹妹,都比较小,父亲早亡,母亲病瘫,需要她分心照顾;在自己家,我因从小在部队养成了“任务重于生命”的习惯,工作一直很忙,有时还要出差,繁重的家务主要靠她承担。可她为了响应“救死护伤”的号召,不顾自己血色素偏低的体质,一次又一次地主动献血,直到1984年因患“乙型脑炎”昏迷了6天6夜,才终止了献血。
1976届学农,一去半年。本来她有理由可以不去,因为我正在参加一项研制“运十”大客机的“708”工程,正准备带队去成都航空工厂实习,单位要派人去学校联系,让她留下来照顾两个幼儿。但她认为,一个班主任,关键时刻要同学生在一起,带头下乡,责无旁贷,于是说服了我作出让步。
那次下乡正值连日下雨,到达浦东新场时,大家浑身湿透,学生们一个劲儿叫苦埋怨,“房子漏了”“被子湿了”“稻草没了”。她冒着瓢泼大雨,迎着冷风,踏着泥泞小路,一个点一个点地去查看,千方百计只为解决问题,稳定学生的情绪。第一天,没有蚊帐,大家一晚上被蚊子咬得苦不堪言。第二天,连部开会,直到傍晚,才发蚊帐,此时已是黄昏,要背着18顶帐子回去,在雨天小路上走四五里路,实非力所能及,连部领导也劝她:“今天不要带了吧。”但她咬咬牙,硬着头皮上了路,踏着泥泞小路一步一滑往回走。
她生肖属牛,纵观一生,亦如耕牛负重,沉默寡言,只知耕耘,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和血——这就是她能毅然决然捐献遗体的思想基点。
树立一根支柱
其实,遗体捐献也不仅仅只是付出,尤其对我们两个癌症患者而言,更是带来了许多意料之外的良性回馈。最根本的一点是,为我们牢固树立了一根精神支柱。
2010年我们的大儿媳因胃癌和肠癌并发,不到一年,溘然长逝,中年夭折。想不到3年以后,又一次厄运降临,2013年10月初,老伴因肠胃不适,去上海市第七医院求诊,经B超和核医学(ECT)检查,发现腹腔内有一处15厘米×14厘米×13厘米的巨大肿块,医生明确告知:卵巢癌晚期,全身淋巴转移,要我们去肿瘤医院开刀。晴天霹雳!几乎把我们打晕了。回家的路上,她对我说:“都76岁了,遗体也打算捐献了,横竖都是死,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她这是在告诉我,不要为她太过伤感和担心。于是我们在返家途中,去了居委会,要了两份遗体捐献登记表。后来重点转入住院,开刀,化疗,又是她几次提醒我,抓紧填表,又几次说服儿子,终于完成了全部手续。
“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这样的精神支柱,帮助我们战胜了种种病痛和心理困惑。卵巢癌开刀以后,因是晚期,预期存活期3~6个月,2015年3月,又原发乳腺癌,也是晚期,全身骨转移,又是一个3~6月,2016年7月肝转移,一般主要脏器转移以后,很少有超过6个月的。但最后,从发现卵巢癌算起,老伴一直活了近4年(47个月)。相比同期,我们至亲中因癌症痛失两位妹夫和两个侄女,更早一点,大儿媳从发现到辞世也不到一年,不能不说,这和各人心态的差异有明显关系。现代有许多研究表明,意念对健康的影响大到不可思议。
激起一波涟漪
遗体捐献的抉择和实践,还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后续效应。
正当我还处于失偶的伤痛之中时,癌症这个恶魔竟然又一次光临我家:我被确诊为“前列腺癌”。双重打击,我夜不能寐。知道这样的心情对自己、对家庭都非常不利,但又无法自制,难道是自己太脆弱了嗎?直到读报见到复旦老校长苏步青也曾老年丧妻,后来他用“转移法”——办中学教师数学培训班,帮助自己振作了起来我何不再加个“转化法”,学学老伴的沉稳、坚定,用到自己身上来,这不意味着她还活着吗?最终我慢慢好转了过来。
母慈子孝,两个儿子虽然没有女孩的细心,但他们付出了很多很多,以致都被校友称为“复旦孝子”。最令我欣慰的是,还在办丧事过程中,小儿夫妻已在安排一件继承和发扬妈妈奉献精神的大事,他们打算在母亲故乡——浙江慈溪龙场镇,妈妈开蒙的龙场小学,捐建一个以妈妈名字命名的“梦想中心”。几经联系,反复协商,终于落实。2018年春节我们专门去见面、参观、座谈,一批平板电脑、新的图书桌椅也已到位。
我很庆幸,我同老伴对遗体捐献的态度完全一致,子媳也都能深明大义。老伴辞世以后,我每七天写一篇千字祭文,算是新型的“做七”,就以“断七祭文”中的一首告结此文吧:
“七七”祭断情难断,
思念绵绵无绝期。
在世曾为连理枝,
归天惟愿再比翼。
愿有更多的人参与到捐献遗体这个崇高的事业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