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菜单
2018-06-04悦食中国
悦食中国
外婆这辈子,不是正在做饭就是在准备做饭,而且并非应付日常的那种做饭,而是每根菜、每片肉都处理得一丝不苟。在她眼里,每个恪尽职守的中国老太太,都该是这个样子。甚至连她们年老时的长相,都大致相同。相同的皱纹和眼神里,掩着平凡人生的来时路。
当然,还掩着一张私家菜单。
我的家乡吕梁,是山西最西边的地级市,这里不只有煤和青砖大院,还有西出阳关的商队。风俗与食物就这样流通融合,来自西北的牛羊肉食、五谷粗粮与本地农产融合变化,一步步形成了特色突出的饮食风格,通过一句顺口溜可见一斑:“吃面不放汤(拌面),稀饭养胃肠,粗粮变花样,做菜时间长(炖菜)。”现代人注重的不少健康食物,比如粗纤维膳食、杂粮、陈醋、红枣等,却是我们的日常菜单,这里的人們也像这些食物,看上去简单淳朴,其实并不守旧,心里总泛着鲜活的光。
从11岁到17岁,我的一日三餐几乎都是外婆给做的。印象最深也最常吃的其实就那几样:豆钱羹粥,时蔬烩菜,手擀面,洋芋擦,胡萝卜水饺,菜瓜煎。
这匆忙庸常的6年时间里,我很少回味这些饭菜的妙处,就像我外公时常埋怨饭菜没新意一样。但此后的一个又一个六年,味道却在记忆里日渐清晰,那是一段时光的味道,而时光是不会重来的,只会越放越沉。
豆钱是我们当地人的叫法,其制作方式:新鲜黄豆用水泡软,再风干至半软,此时韧性最好,拿一铸铁圆案、一平底铁锤,圆案置于腿上,左手一抔豆,右手一把锤,一豆放案上,一锤放下去,再拿起便可见砸扁的黄豆形同古时钱币,豆钱由此得名。
熟练的主妇一天就能把全家人一年要吃的豆钱都做好,每个豆钱都浑圆可爱,薄厚均匀,彻底晾干后豆钱的口感脆生生的,即使放个一年半载依旧豆香弥漫,汤水羹饭中投入一把,原本平淡的味道立刻有了层次感。厨房新手们百思不解的老练味道,其秘密就藏在这一个个不起眼的配料中。
外公总说:“豆钱吃了好,营养又管饱。”我一直当作缺乏科学依据的老派顺口溜,现在每天健身才知道这玩意儿确实如此。老人家朴素的意识只是缺少新潮的包装,在吃这方面,没人会过时。
外婆喜欢做豆钱,每次都会多做一些,因为她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小舅舅最爱吃豆钱。平凡的母亲在孩子成年后能随手给予的馈赠,无非自童年就留在脑海里的美丽记忆。豆钱就是我小舅舅最喜欢的记忆。
豆钱羹粥通常晚上吃,算作开胃汤食,而搭配的主食,则是仪式感十足的洋芋擦。洋芋不宜用刚上市的,因其水分和淀粉过于丰盛,最好选用放置一月后的新洋芋,去皮洗净后,在布满扁眼儿的擦子上一擦,置于擦子下的盆中便是一小堆小指宽窄的扁长洋芋薄片,再将面粉逐次撒入,以手拌匀,直至每片洋芋都沾上一层粉,利利索索的一盆洋芋擦就备好了,之后再放入蒸锅蒸15分钟,取出放置片刻,可拌可炒,放凉后尤其香糯可口。
15岁那年冬天,晚自习十点才结束,回到外婆家已十点半,两位老人家已入睡,外屋的灯给我留着,厨房的炉子里火苗掩着,炉台上用盘子盖着一个碗,打开便是虽无新意却雪中送炭的一碗尚有余温的洋芋擦,撒点细盐,小葱,挑一筷子糊辣椒,滴两滴香油,拌一拌,狼吞虎咽地吃掉,再接着洗漱完毕,还不能入睡,晚自习未解的数学题又挑起了兴致,往往能在此时迎刃而解。
洋芋擦给我的记忆就此和窗外的白雪、暖色的台灯光、老人轻微的鼾声、思路泉涌的解题过程和炉膛里温热的火苗炒成了一盘菜,这盘菜一直喂了我6年,也一路把外婆的大外孙送到了北京读大学。
有句话说:“爱情就像大排档,菜单上的选择越少,端出来的东西就越好。”另一句话说:“菜单上种类很多的拉面店一般都没有人气。”而我在北京横扫美食江湖多年后,记忆最深的一家店也同样印证了这个道理。那是一家总共只有5道菜的餐厅,但每个菜都叫人产生一种“吃完一份再来一份”的冲动,巧的是,这家店每道菜限购两份。每道菜的名字我至今都可以倒背如流,尽管至少有五年没去吃了:炖排骨,清炒菜豆,红烧狮子头,豆腐煨肉,醋溜鱼下巴。
固定的东西,和固定的关系一样,时间久了,就会升华。
我是大一寒假回家的时候发现外婆变了的。那年,外公没了。外婆以前对自己的丈夫言听计从,这时候她已经显得不再悲伤了,其实并不属于她的大半生已经过去,接下来的日子她理应过得不一样。
我也是此时才发现,其实我的外婆,这个没什么文化的老太太,有着很美好的品格。她不仅敬业勤劳,而且总是为他人着想,最难得的是,她并不顽固。
外婆的变化首先表现在那份几十年都没怎么变的菜单上。以前的时蔬烩菜里多是白菜、南瓜、粉条、豆角,现在则以大虾、牛肉丸、生菜、香菇取而代之,味道也随之变了,于我而言,这些菜陌生了。
这种变化的很大原因在于过往的岁月不在,身边的人也变了。若以前外公在的时候,这种变化是断不可能的,外婆此时已没了羁绊,却也没了依赖,所以菜的味道会变。
尽管她还有子女常伴身边,但和做菜的道理一样,味道会不同。这世上,把最美好的时光赠予你的人,和你共度的时光并不漫长也不坚固。
一个令我们愧疚的事实还在于,每次与老人见面,只见他们一岁岁老去,永远比你老得快那么几十年,而每过一天,他们的美好都又少了一点点。而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我妈总说外婆做的面好,手擀面能切出很长很长,但如今她就做不出来。这面不仅长,而且韧性十足,明明是用水煮出来的,面条却油光水滑,泛着莹莹的光泽,浇上各类烩菜,鲜香满桌。
上次吃外婆做的手擀面大概是五六年前了,那时候还能吃出熟悉的味道。再后来回家渐少,特别想吃也只能自己动手,却总是欠了不少火候。我还学会了做红烧肉,酱肘子,却总也学不会手擀面。
那是几十年的功夫,我怀疑自己以后也没机会花这么多时间去练习擀一碗面条了。意识到这一点,我总是觉得老太太的一生有点遗憾,她从来没去过海边,没见过外国人,唯一值得骄傲的是能做一碗很长很长的手擀面。
但就这碗面,养大了五六个儿女,十多个孙辈,放在全中国,或许算不上了不起,可放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就是一辈子。
这次回家过春节,外婆没有做饭,却也歇不住,一会儿进屋一会儿去院子里,子女儿孙们让她坐着别动,她嘴上应着,转身又站起来东走走西看看。
菜上桌了,都是以前在我们老家不流行的鸡鸭鱼肉瓜菜根芽,还不止这些,山珍海味也应有尽有,外婆只抿了一口酒,笑着说:“五十多年了,我终于不想做饭了。”
我们也笑了,都知道,这是句玩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