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瑙河游轮之旅:慢游在欧洲
2018-06-04宋诗婷
宋诗婷
停靠在多瑙河岸边的“贝斯特拉号”邮轮
船上的日子
我在中午苏醒。上午晒伤的脖子又疼又痒,我抓起床头的芦荟凝胶,狠狠地涂了一层。
2点了,那天我错过了下午的杜恩施泰因小镇教堂管风琴表演,接下来的小半天只能在船上打发。窗外翻腾起哗啦啦的水声,细听似又有鱼出没。巴掌大的河鱼因缺氧跳出水面,三三两两的,扑通通折腾几下,这种景象在过去几天经常出现。
我像往常一样,打算拉开窗帘看热闹。没想到,这个举动让我陷入尴尬——经过窗前的不是一伙儿鱼,是艘皮划艇。这艘单人艇正贴着游轮停靠在我的窗户下面,一个穿紫色背心的女人坐在里面,金黄色的爆炸头,皮肤黝黑,看上去年纪不轻。我的突然出现吓了她一跳,我也衣衫不整,一脸的猝不及防。
“你好。”我试着打破尴尬。
“你好。”她也如释重负。
“好热的天儿。”
“是啊。你们从哪儿来?”
“大概……从克鲁姆洛夫来。”
“大概?好吧。”她理了理爆炸头,“我大概得走了,再见。”
爆炸头女人抡起船桨,皮划艇朝游轮相反的方向漂去,没几下,女人和艇就跟巴掌大的河鱼一般大小了。
我转过身,拿起桌上的一小打《维京日报》。这张八开纸每晚都准时出现在我的床上,与其说是报纸,不如说是一份行程安排表。上面预报了第二天的目的地和行程安排(具体到每个小时),还有简单的当地历史、文化介绍。
我翻到前一天的报纸,没错,我们的游轮的确从克鲁姆洛夫来,当时在奥地利梅尔克附近的港口。我们的11天多瑙河游轮之旅已经接近尾声,过去7天,船漂过了维也纳、施皮茨小镇、帕绍、萨尔茨堡和克鲁姆洛夫,穿越了奥地利、德国和捷克三国,当下又回到奥地利,接下来两天,船将顺流而下,在斯洛伐克的首都布拉迪斯拉发停留一天,最终到达匈牙利的首都布达佩斯。
小镇阳光
游轮就像是一座移动的酒店,每到一个城市,旅游礼宾“小红人”都会带领旅客到当天停靠的城市或附近的景区游览一整天。这几天,我参观了很多的老城、博物馆、教堂、宫殿和礼品店,停留最多的地方是每個城市的咖啡馆,眼前,脖子上的晒伤就是上午喝了太久咖啡,却忘记躲进遮阳伞里的后果。
早上,我们的游轮停靠在奥地利梅尔克小镇附近的港口。这座欧洲中世纪小镇面积不大却古老精致,像是从欧洲风景画里走出来的。
梅尔克修道院是小镇的标志性建筑,有“欧洲最美修道院”之称。这座典型的巴洛克式建筑曾是奥地利首个统治者利奥波德一世的城堡,因为是城堡所在地,梅尔克也自然成了当时的政治、文化中心,是奥地利迁都维也纳之前的国家首府。1089年之后,奥地利的政治中心前往维也纳,城堡就失去了政治意义,渐渐转变功能,成为今天的梅尔克修道院。虽然也遭遇过历史的劫难,但修道院算得上运气不错,它躲过了约瑟夫二世大量解散奥地利修道院,也逃过了拿破仑战争时期的浩劫,虽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曾被纳粹收归国有,但还是被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我喜欢有河流和标志性建筑的小镇,它们让人觉得灵动却踏实。鹅黄色外墙的梅尔克修道院坐落在山岩上,背靠瓦豪河谷,俯瞰多瑙河,漫步在小镇,只要抬起头就总能看得到它。
一上午的行程就是从梅尔克修道院开始的,结束之后,我们有足够长的时间在小镇里闲逛。乘内河游轮出游的好处是,游轮经过的很多小镇都非典型的欧洲旅游城市,无论是帕绍、瓦豪河谷区域还是眼前的梅尔克,这些小镇都面积不大,半天工夫就能转上一圈。和大城市相比,它们更有生活气息,身处其中时间也仿佛是静止的。
前几天坐在帕绍的小广场发呆时,我和同行的女孩几乎同时想到了《以你的名字呼唤我》里的那座意大利小镇,阳光烤得人心发烫,两个漂亮的男孩隔着广场诉说心意。
和帕绍安静的小广场相比,梅尔克的小广场要热闹很多。当时,小镇里正在搞一个艺术节,广场上搭了个舞台,台上有音乐人在表演。舞台不大,台下的观众席也只是用一排排小板凳临时凑出来的,但无论是表演者还是观众,甚至街边卖冰激凌的店员都跟着节奏摇摆,看得出是真的开心。
走在这座到处是马卡龙色房子的小镇,再配上能烤化人的阳光,浑身上下都甜腻腻的。在太阳肆无忌惮地打在脸上的某一刻,我闻到了小时候的味道——那种干燥的天气里被太阳洗过的衣服的味道。在北京,这味道消失很久了。
“贝斯特拉号”邮轮的甲板餐厅
德国制造、北欧设计与中国游客
当天下午,我没去参加集体活动,打算带上电脑、书和笔记本,去楼上的酒吧打发时间。我趿拉着拖鞋穿过客房区的走廊,走到二楼前厅,前台的女孩第32次和我问好。走上一层楼梯就到了酒吧区,我对这儿熟悉极了,过去的7个晚上我都在这里度过。
酒吧里只有我和三位酒吧服务员,整艘船从未像现在这样安静过。
“没出去?”吧台小哥问我。
“没有,睡着了。”这一问一答,让我更觉得自己像是被丢在家里的小孩,爸妈甚至还反锁了门。
吧台小哥孙斌和我已经很熟了。他今年24岁,北方内陆人。一年前,他还漂在海上,在另一家邮轮公司的船上做着同样的工作。“在内河游轮上,乘客大多是五六十岁的退休叔叔阿姨,有钱有闲,不太会说英语,员工都是中国人,比较方便。”的确,这艘往返于维也纳和布达佩斯的游轮有着和这港口上所有游轮一样的洋派外观,船是德国制造的,内部设计是北欧风格,服务却富于中式色彩。一艘漂泊在欧洲多瑙河上的中国船,这让我第一天上船时觉得很魔幻。
4月14日,我乘坐的飞机到达了维也纳国际机场,同一班飞机上共有76位乘客是来搭乘这趟多瑙河游轮的。一下飞机,我们就受到了贵宾待遇。有专门的人负责协助过关、搬运行李、分配车辆,前往港口的路上导游就上岗了,讲解之外,有问必答。
汽车开了二三十分钟,经过维也纳的田野、化工厂、城市和一座天主教教堂,一艘艘游輪就出现在多瑙河上了。每艘船上都插着国旗,其中最多的是美国国旗和中国国旗。这也很符合游轮产业的国际行情。一直以来,游轮旅行都是美国人的心头好,美国富人和中产阶级家庭对游轮旅游行业的贡献功不可没。最近5年,富起来的中国人开始热衷于体验这一休闲方式,中国游轮旅游的游客数量以每年百分之三四十的比例快速增长,两年前,我们已经超越德国,成为全球第二大游轮出境游市场。
港口上停着四艘专门服务于中国人的维京游轮,船上的服务人员把这些船称为“中国船”。包括孙斌在内的很多人都和我提起过,我们参加的这条多瑙河航线是最近一年才开辟的,在此之前,他们大多工作在海上或莱茵河航线。
“欢迎来到接下来11天的家。”一上船,十几个工作人员列队欢迎我们这刚到来的一百多位乘客,从那一刻起,“家”和“欢迎回家”就成了每天上下船的耳边话。
我的行李已经被送到了房间。一张床、一个卫生间、一间衣柜和一套桌椅、组合柜就占据了几乎全部空间,毕竟,内河船只吨位有限,这艘游轮长135米,宽11.5米,可以理解,能分给全部86间客房的面积就比较有限了。
自打一进门,我就发现了那些满房间的“中国元素”。桌上摆着电热水壶,是德国知名品牌WMF的产品,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在欧美国家不需要召唤服务员就能喝到热水,不禁感慨船上的客房服务实在体贴周到。浴室里提供了牙刷,这在欧洲也很少见。床头柜上立了个金属杯子,拿起来一看,竟然是个保温杯。紧挨着保温杯的是个还没拆封的自拍杆——中国人的旅行必备神器。自拍杆都有了,充电宝自然少不了。冰箱里有加多宝,拉开冰箱上面的抽屉,两桶泡面躺在里面。
或许是受了这种“家”的诱惑,我把旅行箱里的东西一股脑掏了出来,让它们在房间里各归各位,一副就此长住的派头。
“要一杯巨凉的酸甜可口的饮料。”一位女服务员跑到吧台,对正在和我聊天的孙斌说。“巨凉?酸甜可口?”孙斌狐疑地端详着眼前的材料和工具,“还好还好,这不算什么,船上的客人多了,什么奇怪的要求都有,挺有意思的。”他折腾了一通,掏出机器两个,水果若干,其间,刚刚跑来的女服务员还打来电话催单。
“好了,要不要尝一尝?”孙斌找了个杯子,把大半杯橘红色的冰沙饮料递给我。“梅子红,用奇异果、柠檬汁、蔓越莓和冰沙做的。”我尝了一口,拔凉,赶紧放下了。没过多久,女服务员又咚咚咚地跑过来:“客人满意,超级好评。”
杜恩施泰因小镇蓝色教堂的管风琴表演大概是结束了,酒吧里陆陆续续来了人,“芬达”“啤酒”“可乐”“苏打水”……孙斌没空再搭理我了,晚餐前的这个把小时得靠他撑起来。
最近几年,我从未像在船上这11天一般作息规律过,每天的活动安排都从早上8点半开始。为了不错过那顿有白粥、煎饼、豆腐乳的早餐,我总要7点起床,放在岸上,这是难以想象的事。
晚上6点半,我们几个饭搭子准时出现在一层餐厅。几乎每一次,我们都坐在进门左手边靠落地窗的桌子,这是小袁的服务范围。“还是红茶吗?”不出两三天,小袁就熟悉了我的习惯和口味,和所有人一样,我享受于这种体贴和亲近。
那天,除了每日变着花样的自助餐,我还点了份水煮肉片,在船上,我很少吃西餐,餐厅的菜式以中餐为主,西餐为辅,即便漂荡在异国他乡的河道上,中国胃们依然不会被亏待。打从在餐厅里吃过第一餐起,我就打消了过11天原汁原味欧式生活的念头,并沉醉于这种把故乡带在身边的安全感极强的旅行方式。但是船上的西餐也很多,很好吃,本地大厨制作……
相较海轮,内河游轮的旅客不多,在餐厅里几乎可以和每个人打个照面。在过去8天和接下来的2天里,有人在这里给奶奶庆祝生日,原本陌生的人都跑去祝福一对在船上办了金婚纪念日的老夫妻,那对丢了几万元的订婚戒指又失而复得的男女边吃饭边心有余悸。即将离别的晚上,很多人喝醉了,养生的叔叔阿姨们也端起酒杯,对那些即将永远不再见的人诉说情谊。
下一站,布达佩斯
船在晚上离港,开往旅行的下一站,我们在11天里途经8个城市,但加起来全部路程不过数百公里,驾驶室里那群由匈牙利人带队的船员似乎工作很轻松。
每天晚饭后,我会和同行的几个人到酒吧区、观景廊坐一坐,边聊天边喝上一杯,再吃上几小盘高热量的配酒小食——更多客人会在酒吧欣赏钢琴师每晚的现场演奏和音乐表演,请钢琴师弹奏中国名曲,共舞……除了回房间睡觉,大部分乘客愿意参加船上的活动。在船上,时间变得很慢,穿梭于城市的焦躁感荡然无存。
晚上9点左右,观景廊会热闹一阵子。“小红人”会搞热场子,带叔叔阿姨们玩歌曲接龙游戏,或者学习欧洲广场舞。这是“小红人”们的额外工作,白天,他们是这群游客的岸上导游,他们每个人每时每刻都上足了发条,随时能high起来。
经过几天的观察,我发现,我们的D组导游Lily是这群“小红人”里最活跃的一个,她1.5米出头的小个子,因为腿长身短,我总会忽略她娇小的身材,每次都是她站在身边,45度角抬头看我,我才能想起这一点。Lily28岁,广东人,和船上的多数“小红人”一样,英语专业出身。她也是从海上来的,这份漂泊的工作已经让她走过了欧洲很多城市。
此次航行的最后一站是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游轮到港之前,从船长、项目总监到“小红人”、餐厅服务员,所有人都对这座曾经辉煌的古城极尽赞美,好像要合力将这场游轮之旅推向高潮。
4月23日,我们的“贝斯特拉号”维京游轮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终点站——布达佩斯。和大多数停靠站一样,这一次,我们的港口在市中心,而且是位于塞切尼链子桥下的黄金位置码头。一条多瑙河将这座城市分为两部分,从我房间的落地窗望出去,有清真寺式绿顶城堡的那一面是布达,船停靠的那一面则是佩斯。
“21、22、23……”早饭后,我们坐上了游览布达佩斯的大客车,Lily又开始操着广东话数人,这是除导览外她最重要的工作,每天要重复数次或数十次,不数到“29”决不罢休。到了导览的最后一天,她终于轻松下来,游轮公司聘请了当地的中文导游,“小红人”们解放了。Lily今年年初才从海轮上调过来,对多瑙河这条航线上的景点正在熟悉的过程中。每天出门,她都背着一个看起来能把她拉倒的黑色双肩包,手里抱着一打资料。“给你们的讲解Lily都是现背的,她并非承担当地导游的工作,但每天晚上仍查资料到后半夜2点。”但这都不重要,老人们喜欢她。Lily总是自称“Lily”,她口中很少出现“我”,对待叔叔阿姨像对待第一次出门的孩子,极尽耐心之能事。
内河游轮有更多时间上岸游览,虽然都是走马观花式的半天或一天行程,但那种异域的新鲜感还是让人振奋。
我曾询问过身边热衷于搭游轮旅行的阿姨,究竟是什么驱动力让她一次又一次回到船上生活。“总要找点事打发时间,登上游轮你就踏实了,接下来的几天或者几个月,日子就被填满了,再也不用担心没事可做。而且内河游轮人不多,又安静又舒服。”
我不甘心:“可是,很多时候在船上也无事可做啊?”
阿姨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旅行就是你在做的事啊。”
这船上的11天,我好似体验了一次电影《孔雀》里弟弟的生活,从青年直接滑向老年,不焦虑什么,在有保障的生活里感到轻松和平静。
行程的最后一个晚上,船上的很多人都走上了甲板,夜游布达佩斯要开始了。马达声已经响起,热茶也备好了,多瑙河两岸华灯璀璨。著名的链子桥从头顶划过,一座座背负着历史荣光的桥从头顶划过,星星和月亮从头顶划过,14个小时后,这段乌托邦式的日子将划过我的生活,也划过船上所有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