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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我在看这里的人间(10)

2018-06-04朱伟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22期
关键词:老皮山海经贾平凹

朱伟

作家贾平凹

《老生》是贾平凹的第13部长篇,2014年发表在《当代》杂志上,同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它与201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第14部长篇《极花》,是贾平凹长篇小说中篇幅最短的两部,《老生》22万字,《极花》18万字。

贾平凹在《老生》的后记里说,之所以借用戏剧角色起这个书名,“或是指一个人的一生活得太长了”。这是很重要的题旨。他换一个角度又说:“另一方面,老生常談,又说的是人老了就不要去妄言诳语吧。”小说里,这个叙述者“我”是一个见识了“百多年”的唱师,唱师在“阴界阳界往来,和活人死人打交道”,其实是阴阳师,能看透人事。小说主体是四个故事,有开头、结尾。开头唱师已是弥留之际,身子动不了,不能说话了,“脑子还清白”。放羊的父亲让孩子陪着他,给孩子请了个古文老师,带孩子念《山海经》。《山海经》当然是平凹要念的,这小说结构其实是,唱师在弥留中听着《山海经》的诵读及师生的问答,想起百年中四个故事栩栩如生的情景。结尾,《北山经》没念完,孩子问到“夸父逐日”,唱师就死了。死了他的窑洞就成了坟墓,放羊的父子要给他立碑,让老师写字,老师写:“这个人唱了百多年阴歌,终于唱死了。”

四个故事回忆了百年中四个历史阶段。

第一个故事的主角是老黑,讲解放前。老黑是地主王世贞家的长工,王世贞给他一杆枪,他就成了拿枪炫耀的保安队员。老黑进县城偶遇在省城念书的表哥,共产党员李得胜,李得胜鼓动他“拉杆子”,他就成了秦岭游击队的副队长,李得胜是队长。这故事讲偶然性,在残酷的对游击队的围剿中,李得胜死了,老黑死了,排名第三、第四的雷布和三海也死了,最后就只剩下匡三。这匡三本是个吃不饱的乞丐,老黑对他说“要吃饱肚子就跟我走”,他就加入了游击队。世事苍狗白云,最后,独有他穿过各种缝隙活了下来,就从秦岭军分区司令一直当到西北大军区司令。本来他胁迫去给李得胜治病的药铺徐老板,解放后也作为民主人士,当到了副县长。

第二个故事的主角是马生,讲“土改”。此时已是新社会,不允许有阴阳师,药铺徐老板与“我”有交情,就安排进了县文工团。这故事与第一个毫无关联,岭宁城村里最富的是王财东,最穷的是马生,马生本是个混混儿,没想到时来运转,乡政府召集农民代表开会,要成立农会,农民们都不愿去开会,马生去了,就成了农会副主任,拥有了权力,也是偶然。“土改”先要按财产多少划阶级成分,王财东是地主,张高桂排了第二,但他的18亩河滩地其实是两代人辛勤挑走河里的乱石,担进新土垫出来的,勤劳致富却倒了霉。分家产的时候,张高桂气死了,临死坚持要埋进他的河滩地。河滩地分给了白河,白河的儿子因匡三安排入了公职,成了副乡长,有底气。白河就说,坟包不能占我的地,就将张高桂的坟头给平了,张高桂变成一无所有。“土改”是将地主的地与财产分给贫农,村里原只定了两户地主,马生觉得分到的太少,排在第三的李长夏就成为漏划。明明是马生自己悬挂的镜子被强光反射,引起火灾,马生却吊打王财东,说他放了火,因为他是阶级敌人。王财东的老婆玉镯求情,马生就占了她的身体,接二连三。王财东听到了,挣扎着下炕,掉进尿桶溺死了。长工白土——白河的弟弟——可怜玉镯,与她结了婚,马生还来霸占,直到两人离乡出走,死在村外。马生手里害死多条人命,却没得报应。他与匡三一样,命硬。

第三个故事是“文革”中,因为要整理秦岭游击队史,“我”成了编写组的组长。这故事的主角是墓生,墓生的父母在17年前被冤定为反革命遭枪毙,母亲一头窝在沙坑里生下了他,他17岁了还像八九岁,长不大。墓生给公社书记老皮当差,每天的重要工作是,早上爬到山顶制高点的大树梢头插上红旗,傍晚再收下来,老皮要模仿天安门的升旗仪式。老皮是匡三老秘书的表弟,他重用能说会道、无仁的刘学仁,让刘学仁去棋盘村营造了一个剪一样发型、穿一样衣服,集体高唱革命歌曲,由村里管饭、同工同酬,通过举报箱鼓动人人互相揭发“资本主义尾巴”的典型,将“四类分子”都送进窑场接受残酷改造。老皮领导的公社因此连续5年被评为先进,他自己也成了劳模,但墓生却在一次收旗时摔死了。死因是,他吃了太多刘学仁他们吃不下的饼干,又喝了水,跑得猛了。他是反革命子弟,命贱,死了也没人帮他擦擦脸上的血,将他塞进空心断木里,就成了棺材。

第四个故事是改革开放后,主角是真正秦岭游击队烈士的后代,当归村的戏生。戏生的爷爷是跟着匡三,牺牲了的摆摆,但戏生要见匡三,却要通过乡文书老余,老余的父亲是匡三内弟的本家侄子,在县人大当主任,戏生将自己好不容易挖到的一棵老秦参送给了老余。乡干部包村,老余包管了当归村,让戏生当村长,作为他仕途晋升的棋子。他让村里用农药、增长剂、色素、激素、膨大剂发展农副产品,事发后戏生成为牺牲品,被安排到矿山。戏生从矿上的是非中逃回,他又让戏生去做了一回“周老虎”,借用的是伪造秦岭发现老虎,去争保护区的新闻。然后,他又让戏生带头种当归,这回倒真成了致富模范,终于被带去见了匡三,但司令已经退休,坐在了轮椅上。戏生要给司令表演边唱曲边剪窗花,被警卫员误以为要谋杀,受了侮辱。最后,当归村发生了瘟疫,戏生回村,在组织村民自救中被传染,也死了,老余的升迁则不言而喻。

仔细想,这四个故事,写的是牺牲,还有无情。没有老黑他们的牺牲,坐江山的就不是匡三;没有戏生的牺牲,也就没有老余的仕途:这两个故事一样。但老皮的故事里,墓生就谈不上牺牲;马生的故事里,是均贫富,王财东、张高桂都是革命的对象;只不过是写卑贱生命、大时代中人生之轻薄。

《老生》2014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那么,为什么要用《山海经》?唱师听着《山海经》而讲述了这四个故事,就变成白色气体,飘然而去?平凹以《山海经》为结构的真正意图是什么?问他,答:“《山海经》里有中国人的思维和观念,《山海经》里只写山水,而百年来的现实里只写人事。”其实,老师与孩子的第一段问答,老师就说:“《山海经》可以说是写人类的成长,在饱闻怪事中逐渐走向无惊的。”这“无惊”二字太重要了,平凹是看到了《山海经》只写山水、物产的地理表面,省略了世事沧桑,所以他说《山海经》的“经”是经历——善恶,是非,从当事人言,是缘来缘去、苦痛欢乐;但一代代死一代代生,都是闹世事;山水见证,则亘古无言。我想,这就是平凹以《山海经》,借唱师眼见写百年的意味。《山海经》是埋葬、掠过了多少年历史后的简洁表述?以它看这百年,平凹的体会其实在小说后记里说了:“人过的日子,必是一日遇佛一日遇魔,风刮很累,花开花也疼,我们既是这些年代的人,也就是这些年代的品种,说那些岁月是如何风风雨雨,道路泥泞,更说的是在风风雨雨的泥泞路上,人是走着,走过来了。”他是要用《山海经》让人体会这经历和无惊,也由此想到,要更深入地写《山本》。(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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