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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古诗英译注释策略研究

2018-06-04张广法

外国语文 2018年6期
关键词:译诗原诗译本

张广法 文 军

(1.淮阴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淮安 223300; 2.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3)

0 引言

文军、陈梅(2016:92)把当前的翻译策略研究划分为三个方面:翻译策略的理论研究,针对文体和文本的研究以及针对具体语言现象的研究,认为针对具体文体翻译策略的适用性研究应该加强,并提出了涵盖译诗语言、形式和内容的“三化”策略:即译诗语言的易化、译诗形式的多样化和译诗词语的简化。释义法即翻译注释,是这个策略体系中的一种方法,在汉语古诗英译中应用广泛,我们有必要深入研究。

翻译注释被比作译者的“脚印”和“第二种声音”(Paloposki, 2010:91),一直受到学界的关注。早期的研究主要针对注释本身,大多为注释经验的归纳和总结,问题涵盖注释技巧、注释类型、注释与解释的关系等,如胡志辉(1980)、周维新(1985)、吴建国(1985)、王忠亮(1991)、Hron(1997)、Bishop(2000)、曹明伦(2005)等。周维新(1985)根据自己的翻译实践经验把翻译注释总结为八类:释典、释因、释义、释音等。Holmes(1988:45-52)系统讨论了当诗歌译者在“拟古”与“循今”“自然倾向”与“异化倾向”“保持原样的翻译”与“再创造的翻译”之间做出选择时如何使用注释法的问题。Hron(1997)介绍了把苏格兰当代诗歌翻译成捷克语的经验,其中提到有些苏格兰当代诗歌中有大量译语读者不熟悉的人名、地名、机构名等专有名词,在翻译这些专有名词时可以使用“文本内解释”即脚注进行解释。Bishop(2000)从动机、原作选择、清晰与模糊的权衡、结构调整、韵律处理等角度介绍了翻译法国当代诗歌的经验,提到译者在翻译诗歌本体之外还需要在前言、脚注、尾注中解释诗歌的背景信息帮助译文读者理解。

翻译注释作为一种翻译方法经常被用到小说、诗歌、宗教、哲学等文体的翻译中,故对它的讨论往往与具体文体结合,这类研究主要使用案例研究法和描写法。Osborn(1982)研究了《圣经·旧约》Robert Bratcher译本中的注释,把这些注释分为九类,如文本注释、翻译注释、语言注释等,同时还探讨了文体和读者对象对注释的影响。Crisafulli(1999)对H.F. Cary译的英文诗集TheVision进行了系统描写,发现Cary对原诗进行了改写并在脚注中添加解释性信息,使译文更加通顺、透明。据此,Crisafulli认为,Venuti的异化理论过于强调异化法的价值,遮蔽了归化法的功能和理论价值。王辉(2003)在分析《论语》Legge译本的特色时,特别提到了该译本中的注释,他把这些注释分为11类,如专有名词注释、字义注释、引文注释等。Varney(2008)建立了一个译文注释语料库,收录了从1945—2005年间翻译成西班牙语的英美小说译文中的注释,研究显示,原作中的文化差异性逐渐丧失,译作的可接受性与原语文化和译语文化的跨文化一致性逐渐增强。张美芳(Zhang,2012)对萧乾和文洁若译的《尤利西斯》进行了案例研究,重点分析了译者使用的注释法和编译法,作者把该译本遵循的注释原则概括为:(1)注释应该帮助受过教育的普通读者理解,可以作为研究者有用的参考资料;(2)注释应该能够帮助读者理解与特殊文化现象相关的专有名词。

如果说翻译注释研究的初期主要以“经验总结”为主,后来发展成为“具体文体+案例描写”式的研究,那么近几年的研究则在此基础上又呈现出两个新特点。第一,是案例描写的理论视角更加多元化,更加强调对描写结果的解释。周领顺、强卉(2016)从Appiah(1993)所提出的“厚译”角度分析了《中庸》译本中的注释,回答了“厚译”者的身份属性、“厚译”的性质等问题,并把该译本中的注释分为五类:解释性注释、指示性注释、对比性注释、发现性注释和批判性注释。胡美馨(2014, 2016, 2017)结合中国传统经学研究和话语研究方法,对Legge1871年的《诗经》英译本进行了系统分析,发现理氏注疏与中国经学注疏体裁高度相仿,呈现中国历代注疏所建构的经义,但理氏《诗经》的跨文化注疏仍带有西方科学话语的特征。魏家海(2017a)对比了《楚辞》的宇文所安、沃森和霍克思的三个译本,发现翻译注释不仅是重要的翻译策略,而且反映了译者对中国文学翻译叙述的弥补功能、阐释功能、延伸功能、传承功能和重塑功能。魏家海(2017b)还从文化形象建构的角度对比了以上三个译本,发现宇文所安倾向于儒家圣人形象的“圣化”和中国神话人物形象的“神化”;沃森注重儒家和道家形象的世俗化;霍克思则兼顾形象的中西合璧化。张广法、文军(2018)从建构主义的视角分析了《庄子》的Legge和Watson译本的注释及其从历史文化、篇章主旨和译者批判等三个维度所建构起来的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庄子》形象。第二是描写的对象不再局限于某一两本译著,范围更广,研究结果的代表性也更强。Paloposki(2010:91)对1870—1929年间芬兰小说翻译中的注释进行了系统调查后发现:(1)翻译注释在各类文学作品中广泛使用,已经成为一种广泛接受的翻译方法;(2)译者在注释中或者对原作进行补充解释,或者发表不同见解,充分展现了译者的自主性。文军、陈梅(2016)对其掌握的丰富的汉语古诗译本进行了系统描写,提出了涵盖译诗语言、形式和内容的“三化”策略:即译诗语言的易化、译诗形式的多样化和译诗词语的简化。

可见,目前的翻译注释研究主要围绕小说、诗歌和宗教典籍等三种主要文体,研究方法由最初主观性较强的经验总结逐渐发展为结合具体文体的案例研究等实证方法,遵从描写加解释的研究理路,研究方法更加科学,视角更加多元化,研究结果的代表性更强。Paloposki(2010:92)是国际上专门对注释进行系统研究的学者之一,她认为翻译注释今后至少有两个研究方向:“一是某个国家、地区或某个特殊历史时期翻译注释的总览,二是单独的案例研究。”当然,她的总结,特别是对第一个方向的总结是为她的文章“1870—1929年间芬兰小说翻译注释研究”做铺垫,但她对今后研究方向的展望还是非常有价值的。除了对某个国家、地区或某个特殊历史时期翻译注释的历史进行梳理之外,还应当包括对某类文体的翻译注释研究,如文学文体中的诗歌、小说、戏剧等,应用型文体中的新闻、科技论文、政府公文等。与案例研究不同,这种研究旨在揭示某类文体翻译注释的总体特点、功能、原则、方法等,研究结果可以为具体的案例研究提供理论支撑,而案例研究则可以为这类研究提供丰富的实证数据,两类研究相互促进。有鉴于此,本文专门以汉语古诗英译注释为研究对象,尝试回答汉语古诗英译注释的定义、原因和方法三个方面的问题,以期为汉语古诗英译和中国文化外译提供理论借鉴。

1 翻译注释定义

提到注释就不能不提法国文艺理论家杰拉德·热奈特(Gérard Genette)的“副文本”理论。“副文本”是与文本相对的一个概念,热奈特(Genette, 1997:1)说文学作品完全或者主要由文本组成,但是这些文本极少以不加装饰的状态独立出现,通常会附带一定数量的语言材料和非语言材料,比如作者姓名、标题、前言、插图等。这些长短和形式各异的材料就是一部作品的“副文本”。用热奈特的话说,副文本就是“使文本成为一本书,并以书的形式呈现给读者,或者从更普遍的意义上讲呈现给公众的(语言和非语言)材料”。副文本并非一片边界清晰的区域,而是一道“门槛”,是文本内部和外部间的一片“未定区域”。“副文本”可以分为“边缘副文本”(peritext)和“外副文本”(epitext),前者包括作者姓名、书名、标题、次标题、献词、注释等,后者包括媒体的采访、私人信件、日记等。

在把文本呈现给读者方面副文本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对此热奈特虽有论及但不够系统,有学者对此进行了补充。Watts(2000:31-32)认为副本文的主要功能是吸引读者阅读正文,但是对于被当做文化他者的翻译文学作品来说,副文本还能起到文化翻译的功能,即在副文本中,这些作品被贴上了“具有异国情调”“与众不同”“可以理解”等标签。Alvstad研究了瑞典出版的非洲、亚洲和拉丁美洲的文学作品的副文本后发现,这些副文本中普遍存在一种原作中并不存在的“欧洲中心主义”的意识形态,因此作者总结到,副文本在文学作品的跨文化传播中起到了影响读者的理解,建构作品形象的作用。Birke和Christ认为热奈特只关注印刷作品,忽视了现代社会中的电子书籍,因此其对副文本作用的归纳并不完整,他们认为副文本有三个主要功能:(1)阐释功能,即副文本为读者指明理解、阅读、解释文本的方式;(2)商业功能,即文本推广、定价、促销的功能;(3)导引功能,即以更加机械的方式引导读者的阅读过程(Birke et al., 2013:67-68)。

注释是副文本的一个要素,热奈特把其定义为“与一段确定的文本相关,或者置于此文本旁的一段长度各异的表述(一个词足已)”(Brik et al.,2013: 319)。在注释的划分上,热奈特遵循了与序言相同的以“书写者”(sender)[注]热奈特在其著作的英文译著中并未使用“writer”一词,而是使用了“sender”,其目的应当是为了和“writer”作区分,故同样为了和“作者”一词作区分,笔者特把“sender”译为“书写者”。为主,地点、时间为辅的标准(Birk et al.,2013: 196),包括三大类:(1)“正式注释”(Authorial notes)[注]热奈特(Genette, 1997:196)把“authorial” 解释为:authorial is to be understood, henceforth, as meaning authentic and assumptive. 故笔者将其翻译为“正式的”。,这类注释从出现的时间维度上可以继续划分为:“初始注释”(original notes),即出现在文学作品第一版上的注释;“后期注释”(later notes),即出现在第二版上的注释;“延期注释”(delayed notes),如Cadell版的WaverleyNovel(1829—1933)中的注释;(2)“第三方注释”(allographic notes),即编辑或译者给出的注释;(3)“自传主人公注释”(actorial notes),即自传主人公给自传添加的注释(Birk et al.,2013: 322-323)。在热奈特对注释的分类当中,尽管翻译注释也被纳入其理论体系当中,即“第三方注释”,但由于他的分类针对的是所有的文学作品,对翻译注释的解释力明显不足。

热奈特对注释的分类比较全面,既考虑到了作者添加的注释,即“正式注释”,又考虑到了作者之外的第三方添加的注释,还考虑到了“自传主人公注释”。但在这三种注释中,只有第二类“第三方注释”中由译者为译文添加的注释才是翻译注释研究关注的对象,故我们可以通过对热奈特的“注释”概念加以限制进而得到翻译注释的定义:翻译注释是由译者添加的与一段确定的译文相关,或者置于此文本旁的一段长度各异的表述,这种表述使用的可以是语言符号,也可以是非语言符号。

我们可以使用不同的标准对汉语古诗翻译注释进行分类。从注释的排版上讲,包括文内注和文外注。文内注是置于诗歌译文正文之中的注释方式,一般内容比较丰富,字数较多,同译诗一起排版,方便读者阅读。比如Legge1871年版的《诗经》(TheSheKing)采用的就是这样的排版格式。

《关雎》原文竖排,译文横排,注释数量远超译文,分两栏置于译文之下,方便读者阅读。David Hawkes(1967)译的杜甫诗歌注释采用了类似的排版方式,区别是注释置于译诗之前,每首诗的注释由四部分组成:(1)汉语原诗拼音;(2)诗歌的标题、背景、主旨解释;(3)体裁和韵律注释;(4)字对字翻译。

文外注是注释置于诗歌译文正文之外,与译文分开排版的注释方式,包括脚注和尾注两种形式。使用脚注时要先给译诗中需要注释的语言点编号,然后把对应的注释置于同一页的页脚,使用脚注的译本有很多,比如Waley(1916)翻译的ChinesePoems、Alley(1983)翻译的BaiJuyi—200SelectedPoems、Stephen Owen(2016)翻译的六卷本的杜甫诗歌等。这些译本的注释一般比较简洁,注释与译诗置于同一页,需要参阅时不用来回翻页,方便阅读。使用尾注时同样需要给语言点编号,然后把某章或全书的注释置于章节或全书末尾,使用尾注的译本有Hawkes(1985)翻译的TheSongsofTheSouth、Harris(2009)翻译的ThreeHundredTangPoems等。这些译本中需要注释的语言点一般比较多,平均每条注释的量也比较大,语言点和注释很难同时放置在一页上,因此需要置于章节或者全书末尾,虽然参阅起来不太方便,但对读者的阅读过程影响较小。

此外,从注释所使用的符号角度来讲,翻译注释还可以分为:文字注释或文注(即使用语言文字进行的注释)和图画注释或图注(即使用图画对译诗进行的注释)。使用文注的译本非常普遍,上文所举各例均属此类,图注一般不单独使用而是和文注配合使用。钟爱德(2001)译的《中国古诗英文风》采用的就是文注加图注的方式,文注采用的是文内注的方式,译文旁附上一幅反应诗歌主题的简笔画,图文并茂,生动地呈现出原诗的主旨和意境。Portal(2004)编译的ChineseLovePoetry使用的也是这种注释方式,译文置于页面左侧,与诗歌主旨相关的山水人物画置于右侧,用毛笔书写的汉语诗名置于中间,对画作的介绍置于画作旁边或下方。是画注诗,也是诗注画,诗、书、画三者相映成趣,整本译作就是诗、书、画三种艺术形式的有机融合,生动地展现了中国文化中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艺术特质。

当然,注释方式的选择需要考虑众多因素,包括目的语读者、译者、出版社、编辑、原语文化和目的语文化的交流现状等,其中的关系值得我们系统探讨。

2 翻译注释原因

这个部分要回答的是汉语古诗英译为什么要加注的问题。其实,“为什么要注”这个问题已经预设了“应该加注”的大前提,可是这个大前提本身就值得讨论,因此为了厘清“为什么要注”的逻辑前提,我们有必要首先讨论一下文学翻译是否应该加注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历来存在两种观点。绝大多数学者和译者都持肯定的观点,如吕叔湘(1984)、张谷若(1989)、Nabokov(1992)、Hron(1997)、Henry(2000)、曹明伦(2005)等,他们的理由可以归结为:一国的文学作品除了反映该国特有的社会现实、风俗习惯、典章制度、器物服饰等之外,还有该国文学中特有的表达方式,比如小说的叙述方式、诗歌韵律、文学意象、历史典故、审美心理等等,这些在原语文化作者和读者中间共享的隐性信息,或者说“构成文本的能指之下的未阐明区域”(Henry, 2000:235),在进行跨文化传播中抵达一个全新的文化环境时,往往会成为译文读者理解的障碍,故经常需要加注解释。

反对加注的学者和译者也大有人在。法国作家、翻译家Dominique Aury(1963:XI)就坚决反对给译本加注,她甚至说“脚注是译者的耻辱”,另一位法国作者、翻译家Albert Bensoussan(1995:27)也持同样的观点,他认为“在原作和译作之间不应该添加任何信息,当然也应该禁止添加脚注”(Conley,2012:21),干脆把翻译注释比作“白旗”和“举手投降”。在反对者看来,成功的译者不应该在译文中添加任何原作之外的额外信息,因为译者和原作者之间签有“伦理合同”(Henry, 2000:239),如果作者认为没必要添加的信息第三方当然无权添加。

反对者的观点看起来与众不同,其实不过是传统忠实论或者“译者隐身论”在翻译注释这个议题上的合理逻辑延伸。他们看来,译者应当绝对忠实于原著,原著中没有的信息译者也无权添加,否则就违反了译者和作者之间签订的“伦理合同”。可是这仅仅是硬币的一面,译者不只和作者之间签有“伦理合同”,还和译文读者之间签有“伦理合同”,译者还应当对译文读者负责。如果译文能指之下“未阐明区域”(Henry, 2000:235)中隐含丰富的信息无法被译文读者充分理解,那么这显然也是一种违约行为,也是对译文读者的不负责任。

看来译者的工作有时确实进退维谷:过于靠近作者译出异化的译文会被读者指责难以理解,甚至难以出版,过于靠近读者译出归化的译文又会被作者指责不忠实,抹杀了原语文化的异质性。那么译者如何在作者和读者之间找到平衡点呢?翻译注释便是一种有效途径,因为翻译注释可以保证译者既对作者负责,最大程度地保留原诗的语言文化特色,同时对这些因素进行必要注释,使读者尽量全面、深入地理解原诗的主旨和意境。

3 翻译注释方法

这部分使用案例研究法来系统描写汉语古诗英译的注释方法体系,案例为古今中外译者公开翻译出版的各类体裁的古诗译本共10种,11本。本文旨在通过对有代表性的案例进行系统描写,归纳出汉语古诗英译的注释方法体系。

3.1 语料来源

本文的语料选取标准有四条:(1)兼顾诗歌类型,包括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等;(2)译本出版时间地点兼顾古今中外:“古”至19世纪,“今”至当代,中包括中国大陆和港澳台,外主要包括英美两国;(3)重点选取名家译作,这些译作影响较大,更有代表性;(4)译本完整且带注释:零星出现在报纸杂志上的译诗不收入,不带注释的译本不收入,原诗注释经过不同出版社删减后再版的译本不收入。基于以上标准,本文选取了译本10种,共11本,详见见表1和表2。

从表1可以看出,19世纪出版的译作有两本,即Legge所译两卷本《诗经》,20世纪有五本,21世纪有四本,涵盖《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等,译者均为中外知名译者,出版地涵盖中国大陆、香港、台湾和主要的英语国家。从表2可以看出,译本的语言形式既有英汉对照,又有纯英语译本,译诗数量1616首,注释有文注和图注两种形式,文注包括文内注和文外注,图片92幅,注释总量约5435条。《诗经》作者多不可考,而且其他译本或多或少均会收录一些作者不详的诗作,故11个译本所涉及诗人总量难以确切统计,但姓名可考的诗人共157人,其中先秦八人、两汉3人、魏晋南北朝隋24人、唐88人、宋31人、元明清3人。从出版时间、诗歌形式、出版地、译者国籍、诗人数量、注释形式和数量来看,所选译本具有较好的代表性。

表1 译本译者出版地信息

3.2 注释方法

已有学者对翻译注释类型进行过研究,如Osborn(1982)、周维新(1985)、王辉(2003)、周领顺、强卉(2016)、张广法、文军(2018)等,这些研究的注释分类标准有三种:Osborn、王辉、张广法、文军采用的是对象标准,周领顺、强卉采用的是功能标准,周维新采用的是混合标准。对象标准回答的是“是什么”的问题,功能标准回答的是“有何作用”的问题,二者均未回答“如何注”的问题,因此这部分将要回答的正是这个问题。

表2 诗人和注释等信息

汉语古诗英译注释的对象不同使用的方法也不同,注释对象由低到高可以分为词汇、诗句和全诗三个层次。词汇是最低层,通常是注释的重点,这个层次的注释方法有三种,上一层是由词汇构成的诗句,这个层次的注释方法有两种,最高层是由诗句组成的整首诗歌,这个层次的注释方法有三种。

3.2.1 词汇

词汇层次的注释是诗歌翻译注释的重点和核心,方法有三种:本义注释法、引申义注释法和语音语法注释法。前两种方法针对的主要是原诗中的“文化专有项”(Aixela, 1996),后一种方法针对的是原诗或译诗中字词的发音和汉语语法。

(1)本义注释法

本义注释法顾名思义就是对词汇本义的注释,针对的主要是中国文化中的“文化专有项”,如地名、人名、乐曲名、动植物、星宿、历史时期、历史事件等,这种注释在11本译作中广泛存在。杨宪益、戴乃迭译《宋词:汉英对照》中收录了柳永的《望海潮》,其中有这样几句:“三吴都会”(The metropolis in the region of theThree Wu’s),“钱塘自古繁华”(Qiantanghas flourished since ancient times),“天堑无涯”(The heavenly moatstretches to the horizon),“重湖叠巘清嘉”(The clear twin lakesand green hills offer picturesque views),“归去凤池夸”(You will praise this place atPhoenix Poolprofusely)。以上五句包含五个地名,译者分别对其本义进行了简要注释:Three Wu’s: Three prefectures of the ancient State of Wu; Qiangtang: Former name of Hangzhou, Zhejiang Province; The Heavenly moat: The Qiantang River; The clear twin lakes: The West Lake which is divided by hills into the inner lake and the outer lake; Phoenix Pool: The imperial cabinet, or the court in general. (杨宪益 & 戴乃迭, 2001:16-17)

古代名物也需要注释。李白《塞下曲其二》中“将军分虎竹,战士卧龙沙”,Fletcher译为“The leaders split theirtalliesto make war’s orders yare”,Fletcher用“tally”译“虎竹”,这显然是两个内涵和外延均有较大区别的概念,为了更清楚地呈现“虎竹”的本义,译者进行了注释:“Tallies: flat wooden sticks, made in duplicate, and serving as a visual proof of the trust to be placed in the messenger who bears the one half, the other half of which the recipient holds.”(Fletcher, 1919:7)在这个注释中,译者解释了虎竹的材质、形状和作用等,均为本义。

除此之外,还有对风俗习惯的注释。Rexroth对杜甫的《月》(The Autumn Moon)中所涉的中秋节进行了详细解释:“The Chinese see a toad, a rabbit and mortar, a tree, and a girl, Chang-O, in the moon, where we see a face. This festival of the Harvest Moon is still celebrated by American Chinese with mooncakes of nuts, fruit, or bean past, and with girls dancing like Chang-O.”(Rexroth, 1971:138)译者只解释了中秋的本义,即中秋景象,美国华人庆祝中秋的风俗习惯,并未解释中秋节所隐含的“家庭团聚”的引申义。

此外,需要注释的还包括古诗中出现的神话人物、星宿、历法等,此不详述。

(2)引申义注释法

引申义注释法解释词汇的引申义或联想义,注释对象也是文化专有项,可以单独使用也可以和本义注释法一起使用。比如,李白《金陵酒肆留别》(Our Parting at Kinling Inn)中有“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和“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两句,Fletcher(1919:11)译为“With incense from the willow flowers the zephyr fills the inn.A rustic beautybaits the wine and tempts the guests to taste.”“Now prithee askthe Riverthat ever eastward flows, If any parting constant as his he ever knows?”“吴姬”被意译为“A rustic beauty”,“东流水”被直译为“the River that ever eastward flows”。译文只译出了两个词的本义,译者对引申义进行了注释:“The River: time”,“A rustic beauty: an allusion to Hsi Shih. ‘Sad souls are slain in merry company. —TheRapeofLucrece, V.159’”。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译者在解释“吴姬”的涵义时特别引用了莎士比亚TheRapeofLucrece中的一句诗,即“苦恼最喜欢由苦恼陪同”(莎士比亚, 2001:105)来解释该词的联想义。

这种方法也可以和本义注释法一起使用,比如曹植《赠白马王彪》“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一句,Watson(1984:115)译为:“The year rests betweenMulberryandElm, a shadow, an echo, not to be pursued.”“桑榆”被直译为“桑树(mulberry)”和“榆树(elm)”,但“桑榆”此处并非树名,而是两个星宿名,通常所说“日在桑榆”意为天将晚,用来比喻人将老 (余冠英, 1979:91)。故,Watson(1984:115)先注释本义,然后注释引申义:constellation, here representing the closing of the year and, by extension, of one’s lifetime.

(3)语音语法注释法

以上两种方法直接针对语义,语音语法注释法则针对语音和语法,故把二者归为一类。语音注释可以直接标注原诗中汉字的发音,这种方法在Legge1871年版的《诗经》译本中广泛使用,比如用威妥玛直接标注汉字发音:“周南(Chow Nan)”“莫莫 read moo or moh”“害read hoh”,或者在注释中直接使用发音相同的汉字来注音,比如“关 was anciently interchanged with 管, and some read in the text 管管, with a 口 at the side, which would clearly be onomatopoetic; but we do not find such a character in the Shwoh-wan.”(Legge, 1991:1-7)。这种方法还可以用于标注译文中英语单词的发音,比如钟爱德在《中国古诗英文风》(2001)中就对译诗中的核心单词进行了音义注释。

译者有时直接注释汉诗语法,比如“The Title of the part -国风—, ‘Part I., Lessons from the State. In the Chinese, —, Part I., stands last, while our Western idiom requires that it should be placed first.” (Legge, 1991:2)。Legge指出,“国风一”中“国风”和“一”的位置关系和英语中“Part I”和“Lessons from the States”的位置关系是相反的。“求之不得”被译为“He sought her and found he not”,译者在注释中分析了原诗的语法:We have to supply the subject of 求 and the other verbs; which I have done by ‘he’, referring to king Wăn,指出原诗缺少主语,翻译时必须补出(Legge,1991:2-3)。

3.2.2 诗句

诗句层次的注释方法有两种,即言外之意注释法和诗句背景注释法。

(1)言外之意注释法

读者常常需要透过诗中具体意象去把握诗歌的深层意蕴,这种审美过程和特定文化中的诗学传统和审美心理相关。英译中国古诗的读者绝大部分是英语文化中的读者,英语文化的诗学传统和审美心理和中国文化有很大不同,因此在翻译时经常需要对诗句的“言外之意”进行必要的注释,以帮助英语读者把握诗歌意境。比如《关雎》中“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一句,Watson直译为“The mild-mannered good girl, harp and lute makes friends with her”,不论是形式还是意义译文均忠实于原诗,但英语读者可能会有这样的疑问:乐器怎么能和窈窕淑女交朋友呢?Watson特地对这句进行了注释:The bride is welcomed into the groom’s house. (Watson, 1984:18)

再比如,唐李颀的《听安万善吹觱篥歌》中有“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一句,孙大雨直译为“A dragon groaning or a tiger roaring loud all at once/ And soon springs bubble forth, gusts of wind are rising and blow along”。这句诗表面上看描写的是“龙吟虎啸”和“百泉争鸣”,实则描写演奏者吹奏觱篥时的壮美场景,故译者对这句进行了注释:It was commonly believed in ancient Cathay that a dragon’s groaning would cause springs to bubble forth and a roaring tiger would provoke the winds blowing. (孙大雨, 2007:333)。

(2)诗句背景注释法

有些诗句并无特殊的言外之意,描写的是中国文化特有的风俗习惯和历史背景,翻译时也需要注释。比如,陶渊明《移居·其二》中有“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一句,Watson直译为:“In spring and fall there are many fine days; we climb the heights and compose new poems”,译文忠实于原文,意思清楚。这两句描写的是中国古人重阳日登高赋诗的风俗习惯,如果对此进行注释,那么译文读者的理解将更加全面:the poet is thinking in particular of the 9th day of the 9th month, when it was the custom to climb up to a high place to picnic and write poems. (Watson, 1984:132)

有些诗句本身根植于具体的历史背景之中,也需要注释。比如,陶渊明《饮酒·其一》中前两句“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Watson译为:“Prosperity and decline have no fixed dwelling; this man, that man confronts them in turn. Master Shao in his melon patch-hardly the same as when he was called Tung-ling.”本诗主旨第一句中已经阐明,即“衰荣无定在”,历史人物邵平的坎坷命运第二句中也作了说明,但邵平的具体经历一句之中难以完全阐明,故进行注释:under the Ch’in dynasty, Shao P’ing held the title of Marquis of Tung-ling, but in the succeeding Han dynasty he lost his wealth and title and ended up raising melons. (Watson, 1984:134-135)译者对邵平在秦汉之际的坎坷命运作了详细的说明,有助于读者从更深层次上理解全诗。

3.2.3 全诗

第三层次的注释针对全诗,是最高层次的注释,包括主旨注释法、全诗背景注释法和诗体格律注释法。

(1)主旨注释法

主旨注释法解释诗歌主旨,在汉语古诗英译中非常常用。主旨注释可以非常简洁,如许渊冲对《诗经》中全部305首诗歌主旨的注释,其中如《卷耳》(Mutual Longing):going back to her parents’ home was an important event for a bride after her wedding;《樛木》(Married Happiness):a wife was to her lord as the vine was to the tree. (许渊冲, 1993:7,9)Watson对《关雎》主旨的注释也较简洁,(Gwan! Gwan! Cry the Fish Hawks):Said to be a wedding song for member of the royal family; the fish hawks are symbolic of conjugal affection. (Watson, 1984:18)

有些注释较系统、全面,比如李白《将进酒》(The Feast of Life),Fletcher就使用文内注对主旨进行了注释:

It is sometimes objected to Li Po that he is too fond of the wine cup, and, like Byron, his reputation suffers from the prejudice of those who have not read him. Of all the poems of his which have come under my notice, this alone appears to be in praise of materialism. But who can read this poem withoutperceiving the mystic allusion of it…(Fletcher, 1919:17)

译者把李白和英国诗人Byron进行了对比,认为二者均嗜酒如命,Fletcher还认为这首诗旨在赞扬“物质主义”。另外,Fletcher还引用了西方读者熟知的Thomas Moore的诗歌“Odes of Anacreon”中的两句诗“When I drink, I feel, I feel/Visions of poetic zeal”,以帮助译诗读者更好地理解本诗主旨。

主旨注释可以使用文注,也可以使用图注,钟爱德(2001)译的《中国古诗英文风》和Jane Portal (2004)译的“Chinese Love Poetry”使用的就是图注法。钟爱德的译本使用的是简笔画,比如李白《静夜思》(SentimentatNight)的配图是一人站于窗前仰望明月,以表现思乡的主题。Portal的译本是中国爱情诗,配图全部是与此主题相关的中国名家的人物花鸟画,画家有清代的冷梅、高其佩、陈洪绶、南唐的周文矩等。

(2)全诗背景注释法

全诗背景注释法可以用来注释诗作的创作时间、地点等背景信息,比如白居易《常乐里闲居》(A Quiet House in Ch’ang lo Word):Written in 803, when the poet was living in Ch’ang lo ward in Ch’ang-an and working as Collater of Texts in the government archives. (Watson, 1984:243)译者介绍了诗歌的创作时间、地点以及诗人职务等背景信息,有助于读者更加充分地理解原诗主旨。

有些诗歌描写的是某个著名的历史事件或典故,也需要注释。比如李白《越中览古》描写的是吴越两国争霸的历史事件,李白游览越中有感于越国大胜吴国的历史事件而作此诗,此背景对于诗歌的理解至关重要,故需注释:The poet (701—762) of this quatrain is thinking of the crushing defeat dealt by King Goujian of Yue (越王勾践) on his mortal foe Fuchai (夫差) and his kingdom of Wu (吴), which was annexed in the year 473 BC. (孙大雨, 2007:119)。

全诗背景注释法和诗句背景注释法有很大不同,全诗背景注释法针对整首诗,包括诗歌创作背景和历史文化背景,而诗句背景注释法只针对诗句,仅包括历史文化背景一个方面。

(3)格律注释法

格律注释法针对的是原诗而非译诗,这种方法旨在给译文读者介绍汉语古诗的格律,尽可能弥补“诗歌翻译中所失去的东西”。这种注释可简可繁,Watson在TheColumbiaBookofChinesePoetry中的注释就比较简单,比如《孔雀东南飞》(Southeast the Peacock Flies):5-ch. Shih(五言诗),陈琳《饮马长城窟行》(Song: I Watered My Horse at the Long Wall Caves):Yuè-fǔ, 5-ch. & 7-ch(乐府,五言/七言),白居易《客中月》(The Traveler’s Moon):5-ch. Old style(五言古诗)等(Watson, 1984:82,107,247)。

有的注释比较系统,如Legge对《关雎》(Kwan ts’eu)韵律的注释:

The rhymes (according to Twan Yuh-tsae, whose authority in this matter, as I have stated in the prolegomena, I follow) are — in stanza 1,鳩, 洲, 逑, category 3, tone 1:in 2, 流,求,ib.; 得,服*, 側, cat. 1, t.3;in 3采, 友*ib. t.2; 芼,樂*, cat.2. The * after a character denotes that the ancient pronunciation of it, found in the odes, was different from that now belonging to it. (Legge, 1991:4)

Legge说他对该诗韵律的解释来自清代段玉裁,个别入韵汉字为古音,一章“鳩”“洲”“逑”押韵,二章“流”“求”押韵,“得”“服”“側”押韵,三章“采”“友”押韵,“芼”“樂”押韵。此类注释直接针对原诗,适合有一定汉语基础或者对汉语感兴趣的读者。

有必要指出的是,以上针对词汇、诗句和全诗三个层次的八种注释方法并非完全相互独立,在具体的翻译实践中可以搭配使用,比如词汇层面的注释可以同时使用本义注释法、引申义注释法和语音语法注释法,并把这些注释合为一条。除此之外,注释总量的多少和每条注释的繁简程度受翻译方法、诗体、翻译时代、译者国籍、译作语言形式等因素的影响,需要专门研究。

4 结语

笔者的研究发现,汉语原诗经过语言的易化、形式的多样化和词语的简化后,诗性语言均有不同程度的损失,但是这种损失可以通过使用八种注释方法得到一定程度的补充,这可能也是翻译注释最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之所在。

本文仅仅初步回答了汉语古诗英译注释的定义、原因和方法三个问题,汉语古诗英译注释作为诗歌翻译中的一个细分方向远未引起学界重视,今后至少有两个大的研究方向值得深入探讨:一是历时研究,这种研究旨在探讨汉语古诗英译注释的历时变化趋势,诗体、译者、翻译时代、赞助人等对翻译注释的影响等问题,使用的主要是史学的研究方法;二是共时研究,这种研究旨在探讨翻译注释与其他翻译策略之间的关系,案例研究、语料库等方法都是研究这个问题的有效方法。这些问题值得学界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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