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之羊与苏武之象:从陈洪绶的两件《苏李泣别图》说起①
2018-06-04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上海200040
施 錡(上海戏剧学院 舞台美术系,上海 200040)
“苏李泣别”向来是中国古代诗画的重要母题。《汉书》卷五十四《苏武传》载,汉将李陵(前134—前74)在公元前99年投降匈奴后,被单于遣到海上(湖滨),试图说服持汉节牧羊的苏武(前140—前60)投降匈奴。虽然苏武并未听从李陵的建议,但两人旧情不改,“陵与武饮数日”,最后李陵“因泣下霑衿,与武诀去。”后来,李陵又与苏武有两次会面,一次是李陵告知苏武,汉武帝(前156—前87)已然驾崩;另一次是汉昭帝(前94—前74)登基后,苏武归国之前,李陵送别苏武,置酒祝贺,起舞高歌,泣下数行。[1]2464—2466苏武与李陵的故事为历代士人传颂,是因为既颂扬了儒家的价值观,即士人的气节,但又不失人情世故的常理,从情理两方面而言,都值得人们感慨与回味。
以苏武为主题的绘画大致起自北宋,兴盛于元代,在明清两代逐渐式微。晚明画家陈洪绶(1598/99—1652)曾画有两件同名的《苏李泣别图》。其中一件由翁万戈先生定于1635年(图1),[2]因画的题款与《冰壶秋色图》的相近,字形亦类,从技法来看,也是1635年左右所作。后一件的落款为1646年。二画相隔十一年,它们之间既有相似,又有差异。本文通过研究比较此二画的异同,进而探讨苏武主题的画史脉络。
一、两件《苏李泣别图》的精工与粗率
图1 明代,陈洪绶,1635,苏武泣别图,127X48.26cm,轴,绢本设色,加州大学伯克利美术馆藏
陈洪绶1635年的《苏李泣别图》(图1)画的应是苏武和李陵的第一次会面。在画中,陈洪绶用方折的线条勾勒人物的轮廓,显示出他较早期的风格。苏武身穿破衣,一只手揪着自己的胡子,从左上角斜视着李陵。这可能是陈洪绶较多用作表达离别的姿态,在斯坦福大学艺术博物馆中,有一件尚未定名的1643年的赠友之作,主题类“虎溪三笑”,其中的“陶渊明”也采用了类似的姿势。作为职业画家,陈洪绶很有可能使用了粉本。另外,苏武头上的斗篷,与陈洪绶1650年所画的《陶渊明故事图》中“归去”一段中陶渊明的覆头衣,以及1651年所画的《隐居十六观》中“醒石”一页是一致的,这四个类似的形象也能反映出陈洪绶的笔法逐渐流畅的过程。(表1)
表1 陈洪绶绘画中不同年代的四个类似人物
与苏武坦然的目光正相反,画中的李陵手掩面部,目光向下,作“泣下霑衿”状。李陵身着的服装,帽子接近元人的钹笠冠。人物的佩剑,可在陈洪绶约1633年创作的《水浒叶子》木刻版画,“圣手书生萧让”一页中找到。背后的团花纹样,也出现在《水浒叶子》中,“没羽箭”张清的服饰上。(表2)类似的圆形图案,在元代任仁发(1254—1317)的《张果见明皇图》中也能见到。最早似乎可以追溯到南宋金处士的《十王图》。但纹样内容则接近明代晚期流行的织锦“八达晕”的形式。[3](表3)李陵在匈奴迎娶公主,又就任右校王,因此被陈洪绶设计成为文武官职融合的一个角色。陈洪绶画中的这一形象,与晚明的戏曲和版画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联。
表2 与1635年版本中李陵服饰相关的图像
表3 与1635年版本中圆形纹样相关的图像
表4 与1635年版本中侍从A服饰相关的图像
图2 金代,张瑀,《文姬归汉图》中的蔡文姬形象,绢本浅设色,29X127cm,吉林省博物馆藏
李陵的身后有两个侍从,画面中间的侍从A腰间挂着类似“蹀躞七事”的小囊和短刀,体现出游牧民族的特征。这位侍从整体服饰与明代武士形象接近,身前有三个结,表现出身着战袍的样式。上半部的云肩,体现了其与边塞相关的传统。在吉林省博物馆所藏的金代张瑀(活动于13世纪)的《文姬归汉图》中,骑马奔驰的蔡文姬也身着云肩,此处是陈洪绶将云肩和斗篷合一的一处设计。(图2)这位侍从所着的百褶裙,与明代锦衣卫的飞鱼服类似,也见于《水浒叶子》中的“金枪手徐宁”,而徐宁在小说中担任东京的禁军金枪班的教师,故人物所着的服饰的样式接近官服。(表4)
另一位侍从B的衣着更接近仆役。他怀中抱着一把古琴,可能暗示李陵在苏武面前“起舞高歌”,也体现高山流水,惺惺相惜之意。这位侍从头顶的风帽,与仇英(不详—1552)《山水人物图册》中,《明妃出塞图》一开中侍从所戴的风帽一致。更可以见于陈洪绶本人在1639年创作的《张深之正北西厢记》“解围”中的副将所戴,而“白马将军”则头戴铠甲。此种风帽可能有两个含义,异邦形象和随从之位。(表5)
1635年的版本可谓是充斥着无处不在的细节。侍从A手举一面旗帜,画面是一只身体为龙形的彩色鸾鸟及鲜红的太阳,被表现为匈奴军旗的象征。由于考古实物的稀少,明代的旗帜很难考察。约创作于天顺年间(1457—1464)的明代宝宁寺水陆画《太岁天子太煞博士日游太阴诸神众》中,便已出现了龙旗。[5]《张深之正北西厢记》“解围”中的副将,则持有类似的旗帜,只是图案和装饰不同,1635年版本中的皮毛似乎更接近边地。明代《三才图会》中的物象“麾”,其上龙的形状,与该画中的形象也很接近。[6]实物的龙旗则出自清代康熙年间。[7]另根据学者宋后楣的研究,类似的“凤鸣朝阳”图像,出现于明代中期之后,主要的含义是表彰贤臣。[8]陈洪绶在此使用这类流行图像,脱离了它本身的含义,只是为了体现某种图腾的视感,而丰富的细节和色彩可以取悦观者。(表6)
表5 与1635年版本中侍从B服饰相关的图像
表6 与1635年版本中旗帜相关的图像
值得注意的是,在旗子上缀有飘动的各色羽毛,旗顶有两枚雉鸡的羽毛,陈洪绶在勾出边缘的同时,也染出了雪白的浅色边缘。这样刻意对各种毛皮的描绘,接近于生活在东北一带的金人的形象。旗帜上的羽毛,与前举仇英的《文姬归汉图》中的匈奴人帽顶的羽毛类似。陈洪绶的《苏李泣别图》中侍从A的一缕顶发,以及旗帜旁边的环状花纹的毛皮,也正与大阪市立美术馆所藏的《明妃出塞图》一致。[9]反过来说,大阪本的气息也确实很接近明代。这种团状羽毛连缀的形式,颇为接近《三才图会》中对于“旌”的描绘,有军事的特点。(表7)人物的顶发未见于张瑀的《文姬归汉图》的描绘中,却与元刻《事林广记》中下双陆棋的元代官员的发式接近,也可能接近汉人眼中剃去额发的金人,[10]无论如何,这一细节表明了明人眼中的异族形象。(表8)
图3 [明]陈洪绶,1646,苏武泣别图,84.2X96.2cm,轴,绢本设色,程十发旧藏
总而言之,1635年,《苏李泣别图》的绘制比大多数类似作品更加精工,甚至在旗帜后面飘动的羽翼上,陈洪绶也用金线勾画了图案,他在创作这件作品的时候,应是有条不紊的,画作体现出他深厚的文史功底,甚至带有表演性质。另外,作品中强烈的戏剧感,也体现出晚明时代重视物质文化的繁华景象。
在陈洪绶1646年所作的《苏李泣别图》中(图3),苏武和李陵的衣着和姿势,基本继承了1635年的版本。可以断定,此画是在前画基础上的重绘。但1635年版本中的两位随从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八只羊,三只是白色的山羊,一只是斑点色的无角母绵羊,在苏武和李陵的山石后面,趴着两只黑色的山羊。三只白色山羊都以平面化的侧面形状出现,但斑点母羊,以透视短缩法的样貌出现。母羊的周围,尚有两只斑点小羊,一只正在跪乳,一只则伏于荆棘之前回首望天,它们应是斑点母羊的羊羔。更有甚之,在苏武背后的山石上,出现了一面剥落的狐狸皮,用粗笔绘制的坡坨后则排列着四棵荆棘。近处的岩石用雨点皴和墨色染,其上用细笔画满了黑色的枯草,显得十分萧瑟阴沉。
这件作品上有陈洪绶的长题,曰:“受画者,得画于丙戌之暮春;作画者,赠画于丙戌之暮春。为王晋卿集歌姬辞客,华堂高会以赏之,当不可;为盗贼携带,战舰中赏之,必可得也。武则天集晋人及王氏父子墨迹至数千百轴,而煨尽于黄巢之手;此物鹪鹩,不敢与李贼比,翻然丁劫运则同耳。丙戌(1646)暮春十六日夜,识于青藤书屋,与九弟为行洪绶之具。洪绶。”由题跋可知,该画作于1646年暮春三月的绍兴,字里行间表现出在清兵威胁之下,陈洪绶对家国覆灭的担忧和自嘲。作画的原因是为九弟送行,查《宝纶堂集》,有诗《贺彦翔九弟得第三侄》,[11]69陈洪绶本人仅有一兄,九弟可能是陈洪绶之族人陈彦翔。其时情形已经危急,九弟可能正要离开绍兴一带。
表7 与1635年版本中皮毛相关的图像
陈洪绶在题跋中强调了北宋的传统。因米芾(1051—1107)《西园雅集图记》第一句便言道:“李伯时效唐小李将军为著色泉石云物、草木花竹,皆绝妙动人;而人物秀发,各肖其形,自有林下风味,无一点尘埃气,不为凡笔也。”[12]传李公麟曾画过《苏武忠节图》。文天祥(1236—1282)曾有诗《题苏武忠节图》并序,曰:“苗守袖出李龙眠画《苏武忠节图》,求余题咏。抚卷凄凉,浩气愤发,使人慷慨激烈,有去国思君之念矣。遂赋三诗书于卷后。时丙子(1276)三月二日也。文天祥执笔于清边堂之寓舍。”[13]43024—43025而这件有文天祥题诗的《苏武忠节图》一直流传到了明代,因杨荣(1371—1440)有《题苏武忠节图》诗,在后记中提到,他曾见过李公麟之作,以及文天祥在其上的题识,还道出了当时的收藏人是河南左布政使旴江饶君。[14]与此同时,陈洪绶的题跋还暗示了前后两件《苏李泣别图》的不同的命运。一件是在太平岁月,富贵中人收藏赏鉴,另一件则是在战乱岁月中,流离之人仓惶携带。这两件作品既然被赋予不同的命运,它们在创作时,也应具有不同的方式。
相比前一件《苏李泣别图》,这件作品的尺寸由较长的构图,改成了较扁的构图。虽然笔法显得更为流畅,但从内容来看却显得颇为粗疏,完全失去了1635年版本中精心描绘各种细节的雅趣,甚至连苏武衣服上的破洞都没有过多地呈现,也全无精细的设色。但图中充斥着更多使人不安的异地元素,如熊皮、荆棘、羊群和贫瘠的北方地貌。另外,陈洪绶又画出了跪乳的羔羊,似有“归汉”之望,因与《汉书·苏武列传》中的苏武“羝乳乃得归”对应。[1]2463李陵帽子上增加的红色羽缨,曾出现在元人的服饰中,与清人的戎服也或有所关联。(表9)
虽然缺乏1635年版本的精描细绘,1646年之作的意义却非常重要,有以下几个原因。首先,这是陈洪绶唯一的两件取自同样题材和稿本的作品。第二,这一年正是陈洪绶和南明的重大转折期。第三,1646的《苏李泣别图》中的斑点羊,其类似的形象曾出现在赵孟頫(1254—1322)《二羊图》及相关的传统之中。陈洪绶画中很明确地分出了绵羊和山羊,而斑点的绵羊与黑色的山羊,与赵孟頫的《二羊图》中的形象完全一致(图4),我们在藏于上海博物馆的赵雍(1289—1369)的《长松系马图》中,也能见到一致的短缩法斑点马造型。(表10)另外,从画中的羊来看,此时的陈洪绶似乎并不擅长动物画,姿态和造型相比人物都偏弱,画羊的技法应是学自前人。正如毛奇龄(1623—1716)在《陈老莲别传》中所言,认为陈洪绶“羊犬法赵承旨。”[15]246而陈洪绶则曾自承,他的画艺主要学习宋元诸家,上溯唐人,他在《论画》中提到:“老莲愿名流学古人,博览宋画,仅至于元。”其所习的元代诸位大家为:“王、倪、吴、高、赵”。[11]21因此,下文尝试除单纯比较两件作品之外,来进一步考虑画中之羊的深层次意涵,以及追溯陈洪绶前后二作变化的文化史原因。
表9 1646年版本中的各处细节
二、《二羊图》传统下的斑点羊
陈洪绶擅长人物画与花鸟画,他画作中的其他动物大多出现在晚年。对动物形象的熟悉,应与陈洪绶在一生中所积累的绘画知识有关。陈洪绶1651年临近去世之前所作的50页的《博古叶子》版画中(图5),也显示了他有能力画出各种动物,包括羊、牛、马和鸡,其中“卜式”一页中出现了四只羊(图6)。我们从这些山羊的造型中,很容易追溯到南宋陈居中(活动于12世纪)的《四羊图》。
在陈居中的《四羊图》中,三只羊在游戏,但在一边的陂陀上,有一只黑脸的山羊凝视着它们。这是南宋画无疑,因王阮(不详—1208)曾有《题四羊图一首》,其中道出了立羊的不群之意:“三羊游戏芳草间,一羊辄登枯树根。安得添我作牧人,为公鞭此一余故戏为写生,虽不能逼近古人,颇于气韵有得。”拖尾有元末明初的禅僧良琦(生卒年不详)的题跋:“余尝读杜工部画马赞云:良工惆怅,落笔雄才,未尝不叹世之画者难其人也。晋唐而下,姑未暇论,至如近代赵文敏公,书画俱造神妙,今观此图,后复题曰:虽不能逼近古人,气韵有得。非公夸言,真妙品也。好事者其慎保诸。吴龙门山礁良琦寓玉峰远绿轩题,时为洪武十有七年(1384)秋七月十九日也。”其中的仲信,根据李铸晋先生的研究,即元末人顾瑛(1310—1369),但此时顾瑛已经去世,远绿轩是他的寓所。[21]229画心前上方有乾隆的题跋:“子昂善画马,仲信却求羊。三百群辞富,一双性具良。通灵无不妙,拔萃有谁方?跪乳畜中独,伊人寓意长。甲辰(1784)新正月御题。”
表10 《二羊图》、《长松系马图》和1646版本中的斑点羊
图4 元代,赵孟頫,《二羊图》,卷,纸本墨笔,25.2x48.4cm,弗利尔美术馆藏
图5 [明]陈洪绶,《博古叶子》“卜式”,1651,木刻版画,16X8.7cm,翁万戈藏
图6 [南宋]陈居中,《四羊图》,册页,绢本浅设色。22.5×24cm,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表11 《四羊图》和《二羊图》中羊的形象
很明显,这三段题跋均未体现确切含义,乾隆的题跋更是将画羊的意义归于跪乳的美德。赵孟頫自称写生,可能是在生活中确实观察过羊的形态,但另称自己摹古,却语焉不详。李铸晋指出,《二羊图》在流传过程中,曾失去部分题跋。据文献载录,另外八段散佚的明代早期的题跋,全都与苏武有关。这些题跋载录于李日华《六研斋三笔》卷二中:
首先是四则具姓名的题跋。袁华(1316—1384)曰:“赵文敏公为仲信写二羊,展卷间,如行河滉道中,与旃裘索带之牧羝奴,逢水草而栖止。昔称廊庙材器,稽古人妙者,信矣!汝阳袁华书于鳌峰寓舍。” 良琦、袁华和顾瑛的友人张大本(生卒年不详)题跋曰:“昔李伯时好画马,遇大比丘戒堕马胎,乃画一切佛,得三昧。松雪翁亦善画马。今披此图,又善画羊,观龙门所题,想亦含此意。又惜其丹青之笔,不写苏武持节之容,青海牧羝之景也,为之三叹。东郭牧者张大本,寓昆山客馆,与琦龙门同观。书此。” 另有一洪武年间的官员偶武孟(生卒年不详)所题的跋:“王孙长忆使乌桓,因念苏卿牧雪寒。落尽节旄无复见,写生传得两羝看。义阳偶武孟。”
接下来是四则无姓名的题跋,李铸晋认为可能是方外之人,从押署看像是斋号。第一则题跋为戒得人:“水晶宫中松雪翁,玉堂归来金蓋峰。楼船如屋载珍绘,四壁展玩青芙蓉。江都之马滕王蝶,彩笔临摹最亲切。如何此纸意更新,不写骅骝写羝羯。昔余游宦滦河东,大群濈濈晴沙中。长髯巨尾悦人意,几回立马当春风。只今抚卷头如雪,复为王孙画愁绝。也知临笔感先朝,不写中郎持汉节。戒得人。”“不写骅骝写羝羯”道出了赵孟頫画羊的特殊性,“不写中郎持败群。”[13]31118应是这件作品的题画诗。这只山羊画得非常精致,采用了透视短缩法,它的造型与赵孟頫《二羊图》中的绵羊也十分接近,都有回头的姿态和气球状的身体。但陈居中画的是山羊,而《二羊图》中的斑点羊是无角的绵羊。如果我们将这些前人作品联系起来看,可见陈洪绶画中之羊可能受到两个途径的影响,即南宋陈居中的传统,以及元代赵孟頫的传统。而赵孟頫的《二羊图》除了绵羊外,画中山羊的扭曲形体,也应受到陈居中画派的影响。(表11)
《二羊图》在晚明时期流传于民间,曾引起了颇多士人的关注,因其在明末清初的一些书目中均有记载,如郁逢庆(活动于17世纪)的《郁氏书画题跋记》(序文成于1634)卷七,[16]李日华(1565—1635)《六研斋三笔》卷二,[17]汪珂玉(1587—不详)的《珊瑚网》(序文成于1643)卷八,[18]顾复(生卒年不详)的《平生壮观》(序文成于1692)。[19]最晚则出现在卞永誉(1645—1712)的《式古堂书画汇考》卷四十六中。[20]其中郁逢庆和李日华都是浙江嘉兴人,活动于浙江一带的陈洪绶很可能目睹此画。另据李铸晋先生考,《二羊图》在16世纪曾流入浙江嘉兴的丰道生(活动于16世纪)、项元汴(1525—1590)之手,17世纪时由方亨咸(活动于17世纪)、卞永誉、宋荦(1634—1713)收藏,并流入乾隆内府,并由七十四岁的乾隆题跋于甲辰年(1784)。[21]235—236
目前《二羊图》的部分题跋已经散佚,画心末端有赵孟頫自题:“余尝画马,未尝画羊。因仲信求画,汉节”则表现了羊的象征意义。东竺山人曰:“吴兴毫素妙如神,暂写柔毛便逼真。沙漠已空人去远,春风塞草几回新。东竺山人至(日夜)。”昆丘遗老曰:“居延岁晚朔风寒,荒草茫茫木叶干。山羜自肥羝自老,也知曾屈子卿看。昆丘遗老。” 这两则题跋也提到了苏武的典故。而根据李铸晋的研究,良琦、袁华、张大本、偶武孟、戒得人、东竺山人至昆丘遗老七段题跋,可能都作于1384年。
再后是石城居士的题跋:“松雪翁胸中妙夺造化,故戏笔写羊,即得其真,宛如勅勒川上,风吹草低而见之也。石城居士为友橘金先生题。”最后则是李日华的题跋:“子昂肖物之妙,无所不造极。此二羝乃其偶作,而宛然置人于黄沙白草间。评者纷纷征苏卿事,我恐此妙趣正复当面蹉过也。吾深叹其亡羊。春波,竹懒,李日华。”李日华虽不同意将其归于苏武背景之下,但他也认为这与边塞的黄沙白草有关。
除此之外,王士稹(1634—1711)曾有题画诗《赵承旨画羊》:“三百群中见两头,依然秃笔扫骅骝。(去曷)来清远吴兴地,忽忆苍茫敕勒秋。南渡铜驼犹恋洛,西归玉马已朝周。牧羝落尽苏卿节,五字河梁万古愁。”[22]也是为《二羊图》所作的题画诗,他可能在宋荦处曾见此画。
散佚的八段题跋都围绕着苏武和边地背景展开,并没有如乾隆所认为的道德涵义。究竟赵孟頫是否有暗指苏武,或只是后人的过度解读,我们需要进一步的了解。值得注意的是,《石渠宝笈续编》中曾载录了八段题跋的散佚:“谨按,是迹据僧良琦跋,乃顾瑛家所藏也,又见真迹日录,及书画汇考,亦首载琦跋,复有袁华、张大本、偶武孟、无名氏、东竺山人、昆邱遗老、石城居士、李日华八人诗识,今俱佚。盖为市贾割去,另为一卷矣。”[23]乾隆是否见过这些题跋的原文并不可知,但至少可见,清宫知道这些散佚题跋的存在,甚至知道是被同时割去,另为一卷,这是颇为奇怪的。而根据卞永誉(1645—1712)在《式古堂书画汇考》的载录,这些题跋应是一直保留到清代,在乾隆执政前期可能仍然存在。而所有关于苏武的题跋全都在进入乾隆内府之前全部失去,只有不具有指涉的良琦的题跋得以保留,不禁令人怀疑这些题跋可能是在进献前有意识地去除的。
乾隆对待苏武的态度是复杂的。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卷传南宋李迪的《羝牧图》(图7),乾隆丙寅年(十一年,1746),乾隆宴请群臣并展示此图,讨论苏武事迹,并于画幅题写“冰天汉节”即御书一首。词臣梁诗正(1697—1764)、汪由敦(1692—1758)、励宗万(1705—1759)、张若霭(1713—1746)、裘曰修(1712—1773)、陈邦彦(1678—1752)和董邦达(1696—1769)均有唱和题跋。42年后的乾隆戊申年(五十三年,1788),乾隆再度取出《羝牧图》,命董诰(1740—1818)书《御制苏杨论》一篇,将苏武羁留匈奴十九年的事迹,与乾隆三十二年(1767)前往缅甸议和,羁留缅甸二十一年不降的杨重英(不详—1788)的事迹对比,并认为苏武身为使节,在匈奴娶妻生子,在臣节之上,杨重英优于苏武,汉室对苏武的恩典是过优的。言下之意,苏武的名声大过了他的实际品德。现将题跋录于其下:
苏武留匈奴十九岁而还,杨重英留缅甸二十一年而还,念其事相类,作苏杨论。
武在匈奴餐旃啮雪,势不能久,向已有说,然其娶妻生子,汉书章章可考。重英在缅甸其誓死不降,与武同而无武娶妻生子事。今呼路人而询之,曰重英与武孰优?必甲武而乙重英,彼故不知武之为何。如人何如事,徒以膻芗久而食之熟耳。则司马迁所云,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语诚不爽,缅甸之归顺也,总督富纲犹责其弗献重英,予以为过于罗索。既而其长随,以重英及其时被遮之兵弁,自暹罗所获粤民致之边及入边,重英谓同归之。兵曰,今生还本朝,即伏国法,亦瞑目,是可哀矣。问其在缅有无易衣娶妻生子事,则皆以为无。而重英本抱病来,因遂,故以其志可怜悯,命给道员衔,仍将录其子。夫重英究为在缅偷生,兹仍加薄恩,所为仁义无施,教忠之道也若。武之为典,属国汉之恩为过优矣,而犹有叹其被赉薄者是何耶?且以重英所为,较武有过而无不及,武乃奉使而重英则不过后军被拘留也。若曰因附青云而得名之传,则其传与不传,固不足为贵耳。
乾隆戊申孟冬,臣董诰奉敕敬书。
乾隆对苏轼故事是敏感的,他曾希望这样的贤良故事,能为本朝臣下树立忠诚的榜样,但终究还是感到冒犯和不适。李铸晋认为《二羊图》在乾隆晚年入藏,乾隆于1784年七十四岁时题跋《二羊图》,比《御制苏杨论》早4年,但事实上《二羊图》进入清宫的时间要早得多。他在壬辰年(1772),六十二岁时曾有一件《御笔开泰说并仿明宣宗开泰图》(图8),郎世宁风格,并请邹一桂(1688—1772)补画了树石,其中白褐色的羊与《二羊图》一致,而与明宣宗朱瞻基(1398—1435)在宣德四年(1429)《三阳开泰图》中的羊完全不同(图9),可见乾隆故意避开了仿自《二羊图》的事实。而郎世宁在1746年更有一件《开泰图》(图10),其中羊的形象也与《二羊图》一致,我们由此可以将《二羊图》入宫的下限提前到1746年之前。
图7 宋代,李迪,《牧羝圖》画心、《御制苏杨论》题跋,卷,绢本浅设色,画心25X72.5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8 明代,朱瞻基,《三阳开泰图》,1429,轴,纸本设色,211.6X142.5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9 清代,郎世宁,《开泰图》,1746,轴,纸本设色,228.5x138.3 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10 清代,弘历,《御笔开泰说并仿明宣宗开泰图》,1772,轴,纸本设色,127.7x63 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另一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御笔《三阳开泰图》则画于乾隆乙巳 年(1785)( 图 11),即题跋《二羊图》的一年后。乾隆书长篇《开泰说》于后,曰:“因一效仿子昂法并书,向作开泰说以迓新韶。” 这件作品中也有《二羊图》中斑点绵羊同样的羊,与1772年的作品一样,都有御笔长文论开泰。1785年画中的第三只羊也与1772年版本类似,这是乾隆对《二羊图》含义的又一次诠释。(表12)乾隆早年虽作出开明的姿态,但雍正朝已经大兴文字狱,而自乾隆十五年(1740)起,文字狱再度大行其道。他一再地将二羊的含义加以改变,以及对苏武故事的敏感,反而证明了羊和苏武的密切关系。
三、宋元视觉文化中的羊画
既然明代的士人和清代的乾隆,都将羊和苏武联系在一起,那么赵孟頫及更早期的视觉文化中,羊与苏武的关系又如何呢?
图11 清代,乾隆,《三阳开泰图》,1785,卷,纸本墨笔,28.2X133.2cm,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表12 《二羊图》、《三羊开泰图》和《御笔开泰说并仿明宣宗开泰图》中的羊
图12 赵孟頫二题传唐代韩滉《五牛图》
李铸晋提到,赵孟頫曾三题传为唐代韩滉(723—787)所作的《五牛图》(图12),其中第二段为:“右唐韩晋代公《五牛图》,神气磊落,希世名笔也。昔梁武欲用陶弘景,画二牛,一以金络首,一自放于水草之际。梁武叹其高致,不复强之。此图殆写其意云。子昂重题。”李铸晋指出,这一题跋应是“二牛”,而非“五牛”。我们可以认为,这段题跋实际反映了赵孟頫对动物画的看法,即以动物来比喻时人。此种视觉文化在元代也颇为流行,如故宫博物院所藏的任仁发(1254—1327)的《二马图》(图13),以肥瘦二马比喻清浊二官;大阪市立美术馆所藏的龚开的(1222—约1304)《瘦马图》均为其例(图14)。另一方面,宋孝宗曾在《题刁光胤画册》中有一则《五羊图》诗曰:“霜风不动节毛尘,同沐中原水草春。苏武还朝典属国,一时高爵岂庸人。”[13]]26869文天祥也有《咏羊诗》:“长髯主簿有佳名,羵首柔毛似雪明。鲁牵引驾车如卫玠,叱教起石羡初平。出都不失成君义,跪乳能知报母情。千载匈奴多牧养,坚持苦节汉苏卿。”[24]诗中先将羊的美德尽数,最后再归结于苏武。可以说,羊与苏武的密切关联,在元代之前就已经形成了。
图13 元代,任仁发,《二马图》,卷,绢本设色,28.8X142.7cm,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14 元代,龚开,《瘦马图》,卷,绢本设色,29.9X56.9cm,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值得注意的是,在画史的载录中,赵孟頫也曾画过苏武主题画。明人谢复(1441—1505)有《题赵子昂<苏武牧羊图>》一首:“谁写汉中郎,风流赵子昂。雪中持汉节,海上牧羝羊。气与风霜劲,忠争日月光。君为宋家子,挥翰亦堪伤。”[25]441谢复晚年筑室于西山之麓,活动于浙江嘉兴一带。清代吴其贞(1607—1678后)《书画记》卷六中,也载有赵松雪《苏李泣别图》绢画横披一幅,并曰:”画苏武、李陵作别,有号泣状,有一羊立于前面,有留恋之态。左右车夫人马皆似候起程意思。用笔工细,而有秀嫩之妙,非松雪妙手,孰能到此,为超妙入神之画。惜多有剥落,幸人马皆无恙。此图在杭城观,于绍兴朱子式手即为姚友眉购之,友眉又度犹子也。聪明颖悟书窗之暇,留心玩物尤甚,于书画及见物时是非洞然洵风雅中人也。时癸丑(1673)十月廿八日。”[26]我们发现,《书画记》所载的图式,一羊立于前,与陈洪绶1646年之图颇似,回头的姿态也可能与《二羊图》有关。而此画流传的地点,也在陈洪绶活动的杭州和绍兴一带,吴其贞又是晚明时代人,可见这个时期的《二羊图》和传为赵孟頫的苏武画,正在江南一带广泛流传。
在赵孟頫所处的元代前期,正是苏武图像颇为流行的时代。为赵孟頫文集作序的好友戴表元(1244—1310),即有《题苏李泣别图》二首和《苏李图》。另程钜夫(1249—1318)、王恽(1227—1304)、袁桷(1266—1327)、范梈(1272—1330)、郑元祐(1292—1364)、 杨 维 桢(1296—1370)、 许 有 壬(1286—1364)、陈樵(生卒年不详)和刘诜(生卒年不详)都有类似诗歌传世。[25]440—442这些元代士人中不乏高官者,但由于蒙古统治者对汉文化的不敏感,文化气氛反而比清代宽松许多。赵孟頫虽未有任何一首苏武的题画诗,但从羊画的传统看,其《二羊图》确与苏武的边地传统有关。
继续回顾元代之前的画史,在唐代时,羊的形象出现在祥瑞画和山水画中,或被称为“杂题”。羊画得到发展的时期,大致在五代北宋。自唐朝灭后,北方游牧民族对中原汉族始终造成压力,边地的意义开始变得特殊,牧羊的场面开始与边地形象有所关联,苏武的画题也更受到欢迎。《益州名画录》卷上的“能格上品十五人”中,记载一位蜀人周行通(生卒年不详),攻画人物、鬼神、蕃马、戎服、器械、毡帐、鹰犬、羊雁之类及川原放牧。他擅长的画题就包括《李陵送苏武图》《夺马图》《三困图》《射雕图》和《阴山七骑图》,均为边地画。[27]专业的边地画家即在此时开始成熟,而画羊从一开始就与苏武画有所关联。《宣和画谱》卷十四《畜兽二》中也载一位五代人罗塞翁(生卒年不详),善画羊,曾有《牧牛图》《海物图》。[28]海在古汉语中有外来之意,可见此人也应擅长画边地主题。
苏武的主题尤其兴盛于北宋的徽宗画院。根据赖毓芝女士的研究,在北宋晚期曾出现了对外来事物,尤其是对金国视觉文化的兴趣风潮。[29]这可能是苏武画及边地画兴盛的原因之一。《画继》卷六亦载,战德淳(生卒年不详)以“蝴蝶梦中家万里”为题,画苏武牧羊假寐以见万里意,通过徽宗画院考试。[30]《画继补遗》卷下载一位宣和时期的画院待诏黄宗道:“工画番骑,虽不逮环虔戡钤,亦得族帐部落放牧景意。平常多作《李陵陷番》、《苏武还汉》等图,传于世。”又载:“陈居中,亦工画番骑人物,可亚(黄)宗道。”[31]根据余辉的研究,南宋画院常作有谍画。[32]画《四羊图》的陈居中,既是边地画家,又是谍画家。可见苏武主题的繁荣,是由政治的局面、视觉的兴趣以及与之而生的边地画家共同造就的。
以下再举两件实物说明问题。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卷传五代周文矩(活动于10世纪)的《苏李泣别图》(图15),画面左上方有“文矩”落款,却似不合宋制,应属后人所作。画后的题跋均为元明士人所书。按顺序为李孟(1255—1321)、程钜夫(1249—1318)、孟遵(生卒年不详)、虞集(1272—1348)、史经(生卒年不详)、元永贞(书于1316年)、默斋、昝弘、默轩、张梦辰(以上诸生卒年不详)、胡俨(1360—1443)、谢南(生卒年不详)、范公亮(书于1383,生卒年不详)的题跋。引首有明代程南云(1403—1424)所书“牧羊图”三字篆书。
题跋者中有不少元明两朝的朝廷官员,除担任高官的李孟、程钜夫、虞集之外,孟遵据载在元英宗(1303—1323,1320—1323在位)至治二年(1322)始任秘书卿,[33]《元史》《泰定帝一》中载泰定二年(1325)时元永贞任礼部员外郎。[34]在元永贞之前的题跋,可能在一次集会中共同题于1316年,因元永贞自称“门下客”,又是在集体场合题跋者的最后一位。另外虞集的题跋曰:“归心已绝重唏嘘,使节能还万死余。六合一家无外患,皇华杕杜两舒余。” 带有群臣颂扬的语调。而题跋的元代士人均为朝廷官员,此画很可能是元内府所藏之物。
图15 传五代,周文矩,《苏李别意图》,卷,绢本设色,33.3x89.9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另一批题跋书于明代初期的1383年之前。史载张梦辰曾活动于洪武乙丑年(十八年,1385)。[35]胡俨在《明史》有传,他永乐年间曾入翰林院,及任国子监祭酒。[36]程南云曾被征修《永乐大典》,正统年间(1436—1449)又任南京太常卿。因此该画也可能是从元内府进入明内府的作品。因《明史》《太祖本纪二》曰:“(洪武元年八月庚午)徐达入元都,封库图籍,守宫门,禁士卒侵暴。”[36]21明内府较完整地接受了元内府的藏品。该画后经过华夏(15世纪末到十六世纪)、项元汴(1525—1590)、朱之赤(活动于17世纪)、耿昭忠(1640—1687)、索额图(不详—1703后)、阿尔喜普(生卒年不详)收藏后进入乾隆内府。
从风格和画意来看,此画应是南宋陈居中一系画家所作。首先,题跋的上限是元初,而元明诸人在题跋中却一再提及“画工”二字。如史经所云:“画工写出子卿操。”谢南所云:“画工传此本,写出千载意。”均无一言提到周文矩,谢南的题跋在元末之后,文矩二字应在明代所添。
第二,拖尾的右下角有一方“天水郡图书印”,钤盖于“赵彦和”之下。而赵彦和是南宋士人。南宋人王灼(1081—1160)有诗《醉中走笔次赵彦和韵》,其中有句:“不识王孙贵,朱门亦许过。”[13]23319可见赵彦和为宗室,查《宋人传记索引》,彦字辈是赵廷美一系的七世后裔。[37]郭印(活动于1126前后)也有诗《九月二十日率赵彦和、王平叔、刘谊夫游栖岩寺,彦和有诗次其韵》,[13]18638王灼和郭印都是四川士人,当时赵彦和可能身在四川。《溪岸图》有“天水郡收藏图书印”,有学者认为这个印曾属于南宋收藏家赵与懃(活动于12世纪末—13世纪),其收藏《溪岸图》在周密《云烟过眼录》中也有载录。[38]赵姓的郡望是天水,笔者以为,最有可能的是,“天水郡”诸印是部分赵宋的宗室使用之印。(表13)
第三,再结合画面来看,陂陀的画法处理手法属于南宋陈居中一派。李陵红色袍子上的团花纹,与南宋金处士的《十王图》一致。李陵作汉人装扮,头戴无帻冠,冠下似系带,在边地画中显示出汉地的传统,他的衣着与《中兴四将图》画卷开端的士兵基本一致,是为南宋将士衣着无疑(表14)。李陵腰间有一皮毛的弓套,这似乎画得不合常理,因南宋佚名的《中兴四将图》和元代刘贯道所作的《元世祖出猎图》中的弓套是正确的画法,而北宋仁宗时期官修的《武经总要》卷十三中的弓套也与前二图一致(图16)。[39]苏武腰间所携的皮帽,与南宋陈居中《平原射鹿图》,传五代胡环《出猎图》《回猎图》中似又略有不同。(表16)
表13 《归去来兮辞》、《溪岸图》和《苏李别意图》中的天水郡印
表14 《苏李别意图》和《中兴四将图》中的服饰对比
表15 《苏李别意图》中的细节对比
图16 《武经总要》卷十三《器图》中的弓袋
图17 传南宋,陈居中,《苏李别意图》,绢本设色,25.2X121.4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表16 传陈居中《苏李别意图》中织物纹样比较
表17 传陈居中《苏李别意图》中马鞍纹样比较
因此,这卷传周文矩的《苏李泣别图》,是我们目前能见到的最早的苏武画实物,可以呈现元代之前苏武画的格式,其中出现了边地风光和描绘羊群。在画面的左边,有一位身披斗篷的牧羊人形象,可能是苏武形象的重复出现,因为二者的形象完全一致。另外,画家对羊群的描绘颇为写实,画中共有12只羊,其中有角的公羊是2只,符合牧群中公羊比例少于母羊的一般规律。
笔者以为,这最可能是一位陈居中画派的南宋画家,因此画中的细节与金画,其他的边地画既有相似之处,又有差异。虽然画中并无赵孟頫的题跋,但他见过此卷的可能性很大。因程钜夫是举荐赵孟頫的官员,赵孟頫也常与虞集等往来。更何况,元朝没有文字狱的恐慌,程钜夫等仕元官员也纷纷为苏武吟诗作赋,苏武画自南宋入元,反而更加受到人们的喜爱。除了对苏武的忠诚和苏李的友情的称颂之外,对边地风光的描绘和欣赏,也是其中的重要部分。
台北故宫博物院另藏有一卷传为陈居中的《苏李别意图》(图17),被认为是14世纪的作品。画有苏武和李陵告别,以及汉使与匈奴官员商谈,似为李陵送苏武回汉之画面。这不禁让人揣测,苏武故事也与蔡文姬故事一样,曾有数本分别叙述。
这件作品与波士顿美术馆所藏的《文姬归汉图》一样,画中的马背上都有类似的女真文印记。据彭慧萍女士的研究,因女真创文字为太祖天辅三年八月己丑(1119),此画的母本之上限,为12世纪之后。[40]从目前各版本《文姬归汉图》的联系来看,这一画作应是摹仿自南宋的母本,女真文字与波士顿美术馆所藏的册页《文姬归汉图》马臀上的烫字一致。画面中马背上织物的纹样,与波士顿《文姬归汉图》残页中极为相似。与画中汉使对话的匈奴官员服饰上的纹样,与台北故宫博物院《文姬归汉图》中第十三拍中,蔡文姬所着服饰纹饰一致,似带有中亚风格。(表16)在马鞍的绘制上,纹样也接近中亚风格,与波士顿本的《文姬归汉图》第十三拍颇有相似之处。(表17)从侧面也说明了波士顿本和台北本同源于南宋初期的《胡笳十八拍》。
表18 传陈居中《苏李别意图》中其他细节比较
图18 传元人,《林原双羊图》,绢本设色,26.2X27.3cm,四川省博物院藏
另在传陈居中的《苏李别意图》中,前来迎接苏武的官员身着有仙鹤补子的文官一品服饰,[41]但人物却均为髠发,此画应是在明代所摹,且可能出自民间画家之手。值得注意的是,画中的李陵也身着云肩,体现出与陈洪绶画中相仿的认识。此画虽颇为精工,但羊群中竟然没有山羊,全为绵羊,其中一只斑点绵羊的形态与《二羊图》颇为相近,可能学自《二羊图》传统(表18)。《二羊图》的形象,也曾出现在一件传元代的册页《林原双羊图》中,体现了这一图式在民间的广泛流传。(图18)
最后,陈洪绶1646年的《苏李泣别图》,与此画之间颇有渊源。尤其是陂陀和荆棘的形式,以及陈洪绶画中的枯草与传陈居中之作的相似,都很明显地表现出明代此类画作的传承(表19)。画卷前有明代许初(活动于16世纪)书“陈居中画苏李别意”篆书,其后题跋人时韶与凌驯则不可考。但时韶在题跋中提到“予侄允修得此图”,不知是否指浙江归安画家杜大成(字允修,活动于16—17世纪初),他与陈洪绶是同时代人,陈洪绶画中的相似之处,或出于亲见这件画作。同时,传陈居中的这件作品虽然表现了南宋以来的边地景致,许多细节似乎取自更早的画本,这也体现出明代前期苏武画的逐渐衰弱。
表19 陈洪绶1646年《苏李泣别图》与传陈居中《苏李别意图》中坡坨与荆棘比较
从画史和作品的分析来看,对羊群的描绘,是边地画,尤其是苏武主题画中不可缺少的元素。明代之后,随着国境线的向北移动,类似宋金元的苏武主题,包括对羊的描绘逐渐地弱化,或是成为市井之间的民俗画题。特别擅长边地画的名家也不再多见。陈洪绶1646年的《苏李泣别图》,可谓是一件具有宋元风格的晚明佳作,与1635年版中反映的晚明视觉文化乃是大相径庭。而陈洪绶在1646年的版本中改变了风格,与不同的人生境遇是密切相关的。
四、1635和1646年的陈洪绶
若我们回到陈洪绶的两件苏武画创作时期的境遇来看,可以感受到二画因此而产生的差异。
对陈洪绶而言,1635年可谓是最为平静的时期。他的心情舒畅溢于创作。陈洪绶时年38岁,当年为两位友人,蕙翁先生和叔祖作寿序,为岳父来斯行(1567—1634)作传。四月初七赠诗给友人赵公简(生卒年不详)贺寿,其中有句:“天亦不薄我,置于丘壑间,茅屋容我静,酒徒遂我顽,投老太安稳,难得两鬓斑,浮名岂不慕,欲慕实所艰。”惬意之情流于诗句。同年的十月,陈洪绶又与社友采菊赋诗于溪山,并题《冰壶秋色图》云:“莲子皆静于溪山,因向同社诸君子曰:时值三秋佳境,欲偕诸公至秋香深院采菊赋诗,以集三秋乐事,相与谈文章而谋野韵,以适此兴如何。”后又云道:“善至三叔为庆开翁老伯大寿,索画于余,余就图此,而偕诸公共入华堂拜祝,大醉于秋花秋树之间,海棠四照之时,饮酒如天河腹页。”《冰壶秋色图》中是一派秋天的祥和画面,琉璃瓶上包袱的装饰又名“包福”,是一件洋溢着喜庆和吉祥气息的拜寿之作(图19)。学者马啸鸿(McCausland)则指出,16世纪的30年代,是陈洪绶的职业作坊逐渐走向成熟的时期,而《冰壶秋色图》也是一件职业的赠友之作。[42]从这件作品中我们可感受到陈洪绶生活的安定和平静。
图19 明代,陈洪绶,《冰壶秋色图》,1635,尺寸不详,绢本设色,伦敦英国博物馆藏
唯一可称得上带有惆怅之意的,是陈洪绶为非深交之友潘无声(不详 —1635)所写的序,言到:“不守牖下而老死得行歌山泽,沉湎声色殆三十年而终,无声幸矣。”似乎预感到了未来命运的多悖。[43]49—52即便是前后几年,虽然仕途不畅,但陈洪绶年富力强,并终日与友人悠游,也未见有大的波折。
在1646年版本创作的前两年,陈洪绶的命运已经发生了难以忍受的逆转。从年谱来看,他的惬意生活结束于明朝灭亡的1644年。这一年三月崇祯(1628—1644)自尽于北京,陈洪绶的好友倪元璐(1594—1644)自缢殉节。陈洪绶闻知国变后,在绍兴哭泣狂呼,被指为狂士。他当时蹴居于绍兴青藤书屋,作有诗句云:“五行未下濳然泪,二祖园陵说废墟。”悲痛之情见于言表。但在同一年九月,他拒绝了友人劝说的南京科举,作七言绝句三首,其中第二首有句云:“此已生而不若死,尚思帝里看花游。”道出内心的矛盾之情。他在除夕又有诗一首,其中有句:“今日薙头蒙笠子,偷生不识作何因。”这些诗句都有未绝生念之意。[43]71—81
不幸的是,时局每况愈下。1 645年四月,史可法(1601—1645)殉国,六月二十七日鲁王朱以海(1644—1662)监国于绍兴。在这一年的六月,陈洪绶连接失去五位师友,他的恩师刘宗周(1578—1645)在绍兴绝食而死,友人祁彪佳(1602—1645)在绍兴投池死,祝渊(1614—1645)绝食死,王毓著(生卒年不详)投河死。另黄道周(1585—1646)战败被执,于1646年殉国死,周亮工(1612—1672)在这一年降清。六月,陈洪绶在友人张岱(1597—1679)家侍饮鲁王,委婉地拒绝了鲁王画扇的要求和马士英(约1591—1646)的邀官。[43]81—89这一年可谓是陈洪绶对明朝的时局彻底绝望之时。
1646年,清兵南下,绍兴沦陷,鲁王入海。陈洪绶在三月底为友人画《葛洪移家图》,颇有归隐之意,《苏李泣别图》也是在此际为九弟画成。五月,他将儿子义桢、楚桢、芝桢、道桢避乱山中。并作诗云:“国破犹存妻子念,晓风残月送孤舟。”道出了因家累而无意自杀的意思。清兵到来之后,陈洪绶被俘虏,并被迫作画。虽然在毛奇龄的《陈老莲别传》中载录,陈洪绶是在酒与美女的引诱下,才勉强作画,[15]245但他并未殉节是不争的事实。但友人的慷慨就义,自身的价值取舍,都让陈洪绶不得安宁.他自1646年夏五月开始,“每经前朝读书处,时以不忠不孝为念,甚至面赤耳热,羞惭无地。” 在陈洪绶读的前朝之书中,最使他羞愧的可能是有关苏武的诗文。但苏武的长期坚持也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六月,陈洪绶终于在灵鹫峰云门寺剃度为僧,改号悔僧,或更名悔迟。这些别号都显示了内心的矛盾和羞愧,正如赵孟頫一样,他未能成为现实中的苏武,但在精神上保留了士人的气节。
综上所述,陈洪绶在1635年与1646年际遇的剧变,以及清兵将要占领绍兴的紧迫局势,导致他在1646年重作《苏李泣别图》。两件作品虽然采用同样的底稿,但出自完全不同的两种画史传统。1635年版本的直接源头,是晚明的戏曲、版画以及视觉文化,是一件具有浓厚的物质文化气息的代表作。1646年版本的粗狂逸笔,与陈洪绶大多数商业作品不同。画中各类动物的出现和边地的陂陀荆棘,与本文列举的南宋苏武画及其摹本很接近,因此1646年的版本是一件复古边地风格的苏武画。
另外,陈洪绶在1646年版本中添加的羊群,是苏武主题画中不可缺少的元素,苏武主题画在宋元时代兴盛,画中之羊一般出现在画面场景中,但由于元代视觉文化中的象征意义,形成了类似赵孟頫的《二羊图》这样去除背景元素而富有张力的画面。经由赵孟頫在《五牛图》中的题跋,元画中象征性的视觉文化,乾隆对《二羊图》《牧羝圖》含义的一再弱化和修改等原因来看,至少自南宋后期始,画中之羊已经无法摆脱与苏武故事的关联,这正是《二羊图》中八段牵涉到苏武的明人的题跋在进入清宫之前散佚的原因。
最后,晚明时期,《二羊图》在江南一带的流传,传赵孟頫的《苏武忠节图》在绍兴、杭州一带的盛行,宋元苏武画的摹本的流传,是陈洪绶在1646年版中添加的羊的形象源头。作为职业画家,陈洪绶有过许多精彩的人物故事画,但1646年的《苏李泣别图》却是反映他的真实世界的一件作品。而1646年版本和1635年版本的比较,则深刻地反映了画中之羊和苏武之象的艺术史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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