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居四季
2018-06-01项丽敏
项丽敏
只有与湖朝夕相处的人,才能感受湖的善变
太平湖的山水是静的。静中又有着灵动,甚至单调,而其实,它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着,这种变化是季候、天气、时间所赋予的,晨与昏,晴与雨,冬与夏,春与秋,今天与明天,午前与午后,都有着不一样的色调和韵致。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在太平湖旁居住了二十多年。起初,我住在一座名为白鹭洲的小岛上,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并不觉得住在四面临水的岛上是一件美妙的事,可是在此后的湖居岁月,当我身处湖滩之中,慢慢发现它比置身其外时要广阔得多,内容也丰富得多。
即使对风景的感受力很迟钝,但给我内心以慰藉和安抚的,仍然是太平湖的四季之美。
春天是一个动词
两只鹰从对岸的松林里飞出,盘旋着飞过头顶。它们敏感的身体接到了早春发出的讯息,知道寒冷的季节已过去了。湖里的鱼也騰身跃出水面,“啵”的一声,湖面的涟漪一圈圈涌动、荡开。倘若你侧耳细听,会听见从山间溪水汇流到湖湾的流水声,土地也是潮湿的,踩上去就有水冒出,不久之后,这些潮湿的泥地上就会泛青,一夜之间顶出苞儿,细碎的蓝色、白色、粉色、淡紫,花溪一样漾开了去。
太平湖因为依山傍水,比起辽阔的田,更多的是相对狭小的地,一畦畦的菜地,就在山根和村边。农夫们在此时节并不清闲,种土豆苗,给油菜除虫,给山坡的茶林除草——待春茶采摘季就更加忙碌了。而春天的山林也没有悲伤,幼小的和伟大的奇迹时刻都在诞生,花落下的地方又长出了新叶,到处闪烁着生命的光泽。
“这个春天,请让我像山羊一样生活着,和阳光雨露在一起,在草青的湖畔和花香的山野放牧自己。”我暗自祈祷着。
失去了清鲜,笋也不成其为笋了
在太平湖畔的村庄徒步,走哪儿都能看见笋,先是毛竹笋、雷笋,然后是水笋、金笋、苦竹笋。时常你走在山间小道上,走几步,忽然被什么绊了一脚,再走几步,又被绊一脚,这是竹笋使的恶作剧,它们就这样大刺刺地站在路中间,仿佛完全不担心人们会将它们拔去。
从春分到谷雨,清晨去林子打一转,半篮子笋就提回家了。有时灶头上烧着水,趁水还没烧开锅,去拔两根雷笋回来,剥壳后,水刚好烧沸,入水焯一下,切段码进碗里,码一层笋铺一层腊肉,焖饭的时候放在饭头上。饭好了,揭开锅盖,米饭的香混合着笋香与腊肉香,热气腾面,使人忍不住鼻翼大张,胃部幸福地痉挛着。
“从来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笋就是这样,若是与其他食材同煮,或加入过多的调味料,从山野汲取的清鲜味道就会被破坏,所以吃笋要趁早。
湖水涨上来了
梅雨季是太平湖涨水的时期,湖水涨上来似乎往往就发生在一夜之间。在涨水的前夜有过一场雷雨,那时的天空铅云密布,压在湖面,闪电不时裂开云层,直击湖心,湖水也一反平时的温婉宁静,白浪翻滚,似众神正在湖上展开惊心动魄的激战。
天亮时,我看见湖心小岛如同盛开的绿莲,漂浮起来了。湖水丰盈、清澈,而湖滩——那些我曾在很多早晨漫步过的金色湖滩,早已没入水底,如梦境般褪去。
现在是夏天了啊!我拿起救生衣套在身上,奔向湖边。虽然不会游泳,但我喜欢在日出时浸在湖水里的感觉,彼时日光铺满湖面,宁静又辉煌,四周的山使我有被环抱的安稳感,身体浮在水里,轻盈自由,我觉得自己像一条鱼,这整片水域仿佛都是我的。
汛期时鱼儿们纷纷游到岸边浅水区产卵,
因此也是捕鱼的好时期
待湖水又涨上来一些,水边就会泊着一排小渔船,船舱里堆着白色的渔网。湖边的渔民天不亮驾船出湖,或垂钓,或捞捕一船新鲜的湖鲜。早几年渔民在夜晚捕银鱼,银鱼趋光,那时家家驾着渔船,点着灯捕鱼,太平湖上星光点点的画面,令人难忘。不止是湖边的渔民,从前在六月的汛期,母亲从河边洗衣回来,都会拎回一尾肥美的鲤鱼,据她说,湖边的鱼伸手就可以抓到,洗衣的棒槌一挥就是一条。
那时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前摊开竹匾晾干鱼,梅雨天,鱼总是晒不透,最后放到炭火上烘干。湖边的人不会拿这些干鱼去卖,而是留着自家吃,或是送亲朋好友。如今湖边已经不可能用棒槌拍到鱼了,只能听到鱼儿跳水的声音。我偶尔听到会想:鱼儿大概在散步吧。
鱼散步在水里,云散步在天空,而我,散步在岸上。
秋天已经挂在梨树枝头、枣树枝头和石榴树的枝头上了
现在是初秋,湖滩边生长着浅草,匍匐着,贴地而生。这样生长的姿态虽不雅观,却能很好地保全自己,湖水涨上来时,不会被水连根拔起,卷走。湖水褪去时,原先半淹在水中的树根都搁浅在滩,裸露出粗硕的骨节,成了白鹭们的度假屋和野鸭们岸上的别墅。
这个时节蹲在湖滩上的稻田边,可以听见稻子灌浆时“滋滋”的声响,镜头下的稻花和稻穗有一种精致的美,几乎不像是俗世生活里的物质。有些稻田已经开始成熟了,从前湖边的曹家庄,就靠湖的这一片和村口一片的稻田,二十多亩的样子,因此他们的收割保留了古老的方式,钢亮的镰刀,木质的打谷桶,一边割,一边打,“嘭-嘭-嘭”的声响。对农人来说,稻子成熟意味着粮食,意味着获得和心安。
嘴巴寡淡无味时,抓一把腌菜慢慢嚼着,也是很有滋味的
皖南人常吃的冬腌菜有萝卜瓜、捋菜和冲菜。萝卜瓜是萝卜腌成的,捋菜、冲菜是雪里蕻和白菜腌成的。下霜的日子都有好太阳,也有风,风把天空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样天气做冬腌菜最好,譬如萝卜缨子洗一洗,晾一晾,切得细细的,放入盐、蒜、姜,吃辣的人再放点干辣椒,拌匀了揉出水,挤干放入腌菜坛子,压上两块扁圆的青石头,蕉叶或粽叶封口,太阳下搁半天,或温温的灶头上搁两天,就可以吃了,佐粥最好。
在乡村,整个冬天差不多就是这些腌菜当家,上顿下顿,餐餐离不开。有了这些冬腌菜,即便是大雪封门也不用担心没菜吃了。去后院的大瓦缸里掏一棵捋菜,放进豆腐、山芋粉丝,咕嘟咕嘟炖上一大锅;要么在陶罐里抓一碗冲菜,把豆腐干、冬笋切成丝放进去热炒;冲菜和捋菜炖排骨也很好吃——不,是太好吃了。腌菜的咸香和肉的荤香融合后,彼此衬托,相互弥补,制造的香味使人满口生津,无法抵挡,简直是非吃不可。
生命的能量在一年中最后一个月份收敛于内,
色彩归于冷凛、简净
冬日清晨的湖是世外仙境,湖面乳雾袅袅,酷似身姿婀娜的白衣仙子在凌波轻舞;雪后的湖就更不必说了,那是童话中才有的场景,也是古画和唐诗中才能见着的场景。
站在住所的楼顶看雪,遥远的东边是湖湾,近处则是一排连着铜红叶子的梧桐树,而南面的山上已有积雪,青山渐淡,白色渐浓。抬头看雪又是另一番景象:雪从一个辽远的虚空款款而来——随风而舞的自在,无牵无挂的从容。
冬天的菜地,也被薄雪覆盖着。大白菜的腰间束着稻草的腰带,体形宽大;蒜苗纤长的叶上结着冰珠,委婉曳地;韭菜和葱整个被冰裹住了,一丛丛翠绿玲珑,好似精美的冰雕艺术品。湖边还有一些不怕冷的鸟儿,在清寒的早晨雪唱,它们依然照常生活,我又有什么理由让自己的内心过早地进入冬眠的沉寂呢?
人不必一生都住在湖边
太平湖离仙境这个词最近的时候是雨后,云雾如瀑布般从山谷汹涌而出,被风推移着,缭绕山间,光从云隙中射下,如同金扇倒悬,半山入湖水,半山青天外。因此,假如有人问我,太平湖有什么样的风景,我会说,太平湖的风景就是流动,而这流动又在静中一一云的流动、水的流动、山色光影的流动、四季晨昏的流动,都在静中。
当你感觉到需要与自己的内心相处,与大自然相处,可以试着在湖边居住一段时间,用湖水清洗身体,用散发着植物芳香的空气清洗肺腑,用天籁之音清洗耳朵,用寂静星光清洗眼睛,静静地感受四季,静静地生长。
耳清目明后,再背上行囊,去你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