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入梦,终身不醒”
——我为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作曲
2018-06-01王立平口述整理
□ 王立平 口述 于 洋 整理
与《红楼梦》结缘
同许多读者一样,我也是一个红迷。我曾经说:“一朝入梦,终身不醒。”对于我来说,《红楼梦》就是一个做不完的梦。
我对《红楼梦》的认识是一个逐步深入的过程。尽管从小就知道《红楼梦》是本好书,但我在初二刚看它的时候却没有看懂。当时觉得它写得婆婆妈妈,看了好几页却什么大事都没发生,我对诗词又一知半解,就失去了兴趣。在经历了人生的挫折、磨难之后,回头再看《红楼梦》,我突然发现自己开始能够理解书里的悲欢离合。书里的人物就像生活在我身边一样,书中的故事也让我产生了共鸣,让我为之感动、为之心潮激荡。由此,我萌生了要为《红楼梦》写音乐的想法。我想用手中的笔,把心中对曹雪芹笔下人物的感慨都写出来。但是谈何容易!那么多情绪,得写多少首歌才能完全表达出来呀!更何况,要用什么样的曲呢?是交响乐,还是组曲?根本无从下手。所以我也就一直没能动笔。
真正与《红楼梦》结缘、为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作曲,是一次非常偶然的机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资深高级音乐编辑王芝芙大姐对我的创作一直很关注,对我的作品《太阳岛上》《驼铃》等给予过很多支持与帮助。1982年的一天,她找到我说:“我的先生王扶林正在筹备拍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你有没有兴趣为这部戏作曲?”我一下子激动得不知该怎么表达才好,连想都没想就说:“我有兴趣,我极有兴趣,我特别有兴趣为这部戏作曲!”她很高兴地说:“那我给你安排一下,你跟导演见个面。”
王扶林导演见了我说:“小王,聘请作曲是件大事,我一个人定不了。这样,我请台领导、红学家、编剧和相关人员来,你跟大家见个面,一起谈一谈。”我知道,这将是一次非常严峻的考试。一天下午,王扶林导演把十多位专家、领导都请到华侨饭店的一个房间里,然后就说了一句话:“今天下午的时间都给你,你敞开说,现在开始吧。”我本来以为这次见面是一问一答的形式,所以并没有准备提纲,打算他们提什么问题我就回答什么,见此情形索性就放开了说。
王立平
记得当时我讲了三个问题:第一是我对《红楼梦》的认识。我说,如果说《三国演义》《水浒传》是以情节取胜的话,《红楼梦》则以情趣取胜,它是用情趣来铺陈人物、思想、情感,展现主题的。第二是我对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认识。我认为要拍好电视剧的话,一定要精炼情节,这样才能为深入地表达情感、思想、人物留出空间。好比一个屋子里同时有十个人在打拳,那么每个人都施展不开;但如果我们只让三五个人打,那么留给每个人的空间就都比较充分了。但我认为,编剧要考虑的不是要从120回的《红楼梦》中删去哪些情节,而是要从中选取哪些故事,这两点有根本性的不同。第三是我对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音乐构思。针对音乐的基调,我说了八个字:“满腔惆怅,无限感慨。”这惆怅和感慨是书中人物的,是曹雪芹的,是我们这些再创造者的,也是将来屏幕前广大观众的。不但是惆怅感慨,而且是“满腔惆怅,无限感慨”,要道尽一个“情”字。我滔滔不绝地讲了差不多三个半小时,觉得自己把该说的都说完了,接下来就看老天的安排吧,于是就走了。至于他们怎么评论我的表现,就无从知晓了。
过了几天,王导打电话问我:“那么长的戏,要是你一个人写音乐,你写得过来吗?”我真没想过这个问题。那会儿连王导都不知道这部电视剧会拍多少集,我就更不知道这部“不知道多少集”的电视连续剧要写多少首曲子了。但是我回答得很干脆,我说:“导演,你来得及拍,我就来得及写。”他又问:“如果你写的话,还有什么要求?”我说:“我认为《红楼梦》这部戏的作曲是不能合作的。”王导问为什么,我说:“因为《红楼梦》讲的是情,这个‘情’是非常个人的、很难合作的。比如请两个作曲,我们俩怎么分工呢?你写悲伤的我写欢乐的?悲伤是一个人,欢乐又是一个人,这个‘情’能调在一起吗?你写前面的我写后面的?前后的‘情’能一致吗?你写男的我写女的?这就更没有办法了。所以我觉得对于《红楼梦》的音乐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及不同的表现形式,但必须是一个人的创作,这样作曲才能深入思考、深入感悟,才能创作出能够触及人们灵魂的音乐。”我希望能将自己对《红楼梦》的感情原原本本地表达出来,不受干扰,如果是集体创作的话,假如彼此不能认同对方的作品,是很难进行创作的。此外,还容易产生著作权上的纠纷。
没几天,王导就告诉我:“大家商议,决定请你为《红楼梦》作曲。”听后我很兴奋,但只兴奋了“一下”。等过了两天回过味儿来,我开始后怕,觉得这次自己做了一件胆大妄为、不计后果的事。《红楼梦》是中国艺术的瑰宝,以它为题材进行文艺创作,甭管是搞文学的、搞表演的、搞导演的还是搞音乐的,你的学识够不够、能力够不够、思想够不够?能达到《红楼梦》的高度吗?这些都是严峻的考验。等看了剧本之后,我更是觉得为难。最初王导要求我写14首歌,我对他说:“这么多首,任何一个作曲都会被写垮的。”通常来讲,一组比较成功的影视歌曲,都有一首优美动听的主题歌,再加上一首漂漂亮亮的插曲就足够了,从来没有哪部电视剧要写这么多歌的。并且我说:“一部影视作品,观众放在音乐上的注意力本来就不多。如果歌太多,就更分散注意力了。”王导说:“你看哪一首歌可以去掉?”我见有两首为晴雯写的歌,就说:“十二金钗一人一首还没分过来呢,晴雯一个丫头怎么可以占两首呢?”王导说:“哎,你说的还真有点意思。剩下的你回去再仔细考虑考虑。”回去我看完后心服口服,这些歌安排得还真都有道理,一首都再也减不掉了。
然而,一想到要写那么多首歌,我汗毛都竖起来了:都是曹雪芹的诗,那么精彩,各有各的特点,怎么写?写不好今后不要吃这碗饭了。并且,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干什么事儿、什么结果,包括住什么房子,穿的衣服什么质料、什么颜色、什么花纹,曹雪芹在书里都写得细致入微,只有音乐从头到尾没有一个音符,是要“无中生有”的。我明白,自己只有下死功夫,用尽全力写好每一首。
我为《红楼梦》作曲用了整整四年半的时间。都说“电影是遗憾的艺术”,但在作曲上我不想留下任何遗憾,所以创作每一首歌时我都是觉得只有这样、我只能写到这样,这才写下来,所有歌曲落到纸上之后,再没改过一个音。记得有人曾问我:“你的很多歌都很流行,将来《红楼梦》会怎么样?”我回答说:“我不知道,但是我希望将来能接受、认可、不讨厌我的最好别少于51%,不认可的、不喜欢的最好别多过49%。”我当时连得60分都没敢想,51∶49,喜欢的人能比不喜欢的多一点点就够了。
《少林寺》是最重要的准备
如果一定要说我为了写《红楼梦》作过哪些准备,那么在我看来,为电影《少林寺》写歌就是最重要的准备工作。
当时,《少林寺》剧组想找一位能写河南音乐的作曲,于是我被同行推荐进了剧组。我事先查了查关于古典题材的影视歌曲,发现居然没有广泛流传的。于是我萌发了一点小小的雄心,希望自己能够创作出来一首不用说广泛流传,但至少一提能让人们有印象的作品。一到剧组,导演就告诉我赶快先写一首插曲。我问:“词儿呢?”他们讲:“现有的词儿可能不行,要不然你先写出来,我们再去填个词。”我说:“如果填的词不是我作曲的意思怎么办?我来写词,不行你再换。”于是,我用了一两天时间就写出了那首《牧羊曲》:“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导演让我给摄制组唱了一遍,问他们:“这个中不中?”组里很多都是河南人,纷纷鼓掌说“中,中”。但是《牧羊曲》最初的曲调并不是后来大家听到的那样,而是采用了豫剧和二夹弦等河南音乐元素。过了几天,我同导演说想重新写这首歌。导演问:“是不是谁说不好?”我说没有。导演又问:“那你为什么要重写呢?”我说:“我想写得好一点儿。”我考虑的是,第一,故事发生的时代还没有豫剧和二夹弦,这样的作曲不科学。第二,如果这电影在河南上映,插曲使用豫剧的元素肯定没问题;出了河南也还凑合,中国很多地方都有豫剧团,老百姓对豫剧还有点印象。但要是不在内地而是在香港上映,豫剧是什么,谁知道,你唱给谁听?人家会说:“这是什么味儿啊!”这样一来,会极大地影响歌曲的传播。尽管剧组里对第一版《牧羊曲》都特别喜欢,但导演最后还是忍痛割爱,让我改成了现在广为流传的版本。
为什么说《少林寺》为我写《红楼梦》作了最重要的准备呢?因为《少林寺》奠定了我以民族乐器为核心,用西洋乐器做托盘,将民族乐器衬出来的原则。除此之外,通过《少林寺》,我还积累了很多技术性问题的解决经验。比如,主题曲《少林少林》是现代歌曲,是男声、雄壮、阳刚、有力、快速的,而插曲《牧羊曲》是女声、柔美、缓慢的,这样两首歌曲放在同一部电影里会形成巨大的反差,容易让人感觉不协调。怎么协调呢?我用了一个很简单的技巧:分别把两首歌中“野果香,山花俏”与“千年的古寺”“满山飘”与“万古流芳”曲调做成一致的,首尾呼应。用这样一个楔子将这两首歌联系到一块儿,仿佛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他们就是一家人,但又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究竟哪里那么和谐。而在《红楼梦》里,同为钢弦的小提琴和二胡也很难合在一块儿。于是我将所有的二胡都改成丝弦,这样与小提琴放在一起,反而产生了一点水乳交融的感觉。
哪个做主题歌?
在歌词方面,我与王扶林导演达成了共识。我说:“曹雪芹不但小说写得好,诗词也特别棒,当今没有人能超过他。所以要我写歌就用曹雪芹的词儿,别的我不认。”王导很赞同。
起初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每天面对厚厚的剧本苦思冥想,四年半的时间里,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我曾经还因为走路走神被警察拦下来好一顿训:“你怎么会闯红灯?”他不知道其实我脑袋里一直在想怎么写歌,我是真没看见那红灯。那时候,日子过得真是非常非常地艰难。
这时我最感激的人就是王扶林导演。我一进组他就说:“小王,你赶紧写主题歌,写出来大家听一听。”我问:“歌词呢?”他说,有人建议用“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我不同意,他问为什么,我回答说:“‘满纸荒唐言’,什么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哪来的辛酸泪?‘都云作者痴’,怎么个痴法?‘谁解其中味’,你都不知道什么味儿又让谁来解味儿?主题歌得有个题儿、得有个看法,这首歌什么题都没说,反而问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怎么能算是主题歌?”导演问:“那能不能用《好了歌》?”我一想,有门儿:《好了歌》在书中开头、中间、末尾,最关键的几个地方都出现过,很像是主题歌的用法。但后来仔细琢磨后,我说:“《好了歌》也不行,‘好’变成‘了’,这是出世的思想。但我认为《红楼梦》是入世的、是写实的作品,‘好了’那是曹雪芹的调侃。”王导说:“你说的有道理。那咱们用哪首歌做主题歌呢?”
我建议用《枉凝眉》做主题歌,并讲了三个理由:第一,它勾画了宝、钗、黛的爱情主线——“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第二,它预示着悲剧的结局——“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第三,它一唱三叹,是一首非常漂亮的歌词,可以很好地抒发《红楼梦》中那种缠绵、惆怅、感慨的情绪。经过研究,大家同意了我的建议。
接下来我面临的问题是用什么风格写。有人曾给我出主意说:“你就给他弄一首漂漂亮亮的主题歌,就像当时外面正放的电视剧《虾球传》的主题歌一样流行。”我没有同意。《红楼梦》要是写成《虾球传》满街传,那就不是《红楼梦》了。你没有把观众领入《红楼梦》,反而领出了《红楼梦》,观众该多么失望!所以我想,街上流行什么我不管,它跟《红楼梦》都没关系。我要通过音乐搭建起一座桥,这是一座将曹雪芹笔下人物与曹雪芹联结起来的桥,一座将曹雪芹与我们文艺创作者联结起来的桥,一座将我们与观众联结起来的桥。
王立平(前左一)与《红楼梦》剧组成员在一起。前左二为林黛玉扮演者陈晓旭
要想建好这座桥,就要真正地领悟曹雪芹,但这还不够。我们要打造的是现代人心中的古代,而且要表达出一个年代无考、地域无考的故事里的情感,所以必须要将现代人的审美情趣融合进去。由于没有办法去体验生活,所以我们要靠书、靠想象,要把握大多数人与《红楼梦》之间的关系,来帮助人们接近、走向《红楼梦》,走向曹雪芹,帮助他们理解书中人物的感情。
对于《红楼梦》,音乐的解读跟红学家的解读完全是两个层面的。红学家能讲出每一首诗词的出处、内容、根据、掌故;而做音乐,除此之外还要知道这首音乐的主人翁其内在的心灵感受是怎样的,要用感性来解读。因此我要想写好,首先得身临其境,感受此情此景下的人物的感受,把它写出来,再通过音乐让其他人也找到这种感觉,从而走进《红楼梦》、走进曹雪芹笔下的人物。
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过程,也是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等我真正写出主题歌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多以后了。我想,如果搁到现在,身为作曲十天一个月没写出来,任凭哪个导演都肯定会把我撵出摄制组。可那时王扶林导演每次都只是非常和蔼地给我打来电话询问:“小王啊,主题歌写得怎样了?”我觉得当时是自己脸皮最厚的时候,总是回答说:“我还没想好。”我是真不好意思,但一定要等能够真正表达出我心中的《红楼梦》、我心中的曹雪芹的时候,我才能把它写下来。如果没想好,那么我宁死也不写。
我是1982年底接受为《红楼梦》作曲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的,直到1984年才拿出来《枉凝眉》和《序曲》。对于王扶林导演对我的包容甚至是“娇惯”,我是非常感激的。
王立平与王熙凤扮演者邓婕
王立平与薛宝钗扮演者张莉
王立平(右)与王扶林(左)、《红楼梦》服装师史延芹在一起
打造独有的音乐“方言”
很多名家都问我:“立平,到底《红楼梦》歌曲里用的是什么素材?”我说什么素材都没用,而是专门为它打造了一种独有的“方言”。为什么不能用素材?《冰山上的来客》《五朵金花》,都是将与故事发生地有关的音乐素材改编成歌曲,这是非常正常的,也是非常成功的。但《红楼梦》与它们不同。《红楼梦》里发生的故事,年代无考、地域无考,因其厚重与庞大,单单用一种素材是不可能完成的,甚至用民歌、西曲、说唱、流行歌曲、艺术歌曲等形式都不能满足的需要,只能为它量身打造一种音乐,我打算写成“十三不靠”(哪种形式都不挨着)。
除此之外,我还准备用一位大家都不熟悉的歌手,用一种大家都不熟悉的风格、声音来演唱。于是,陈力便进入了我的视线。
我是偶然在电视中发现陈力的。那时候我跟长影的孙沙导演合作了一部电影《第三个被谋杀者》。顺利录完音后,他请我到家里吃饺子,他家的电视里正播放一场职工演出,舞台中间站着一名歌手和一个乐队。电视只有九寸大,所以屏幕上面的人看起来只有火柴棍儿那么高,而且电视是黑白的又有双影儿,所以我连歌手是男是女都分不清,长什么样就更不知道了。但是,歌手的声音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这是我从来都没听到过的声音,非常甜美而纯净。我无意中问了一句:“这是谁?”孙沙导演说,好像是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的一名工人。后来我请长春一汽的同志将厂里业余歌手唱的歌拿来听,头一个就是她,我这才知道她叫陈力。
我考虑到,如果请一位大家唱,他们都有自己独特的道路、独特的艺术特点跟独特的风格,但他们都不是《红楼梦》。如果请一位大家来唱三年,把他原来的风格都给卸掉、改掉,可能毁了他也完不成。陈力则不同,她有良好的音乐感觉,但还没有形成风格。怎么形成?我来教,我来打造。
于是我找王导说,我准备起用一名业余歌手来唱《红楼梦》歌曲。这听上去似乎是一个蛮不讲理的、荒唐的、不可思议的、不理智的要求,所以我做好了一百种准备,如果王导问为什么,我该怎么回答。王导的回应,至今想起来都会让我感动得流泪。最初他一脸惊愕,但在与我对视了许久后,他就说了一句话:“我明天就派人去见这个人。”我很意外,问他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多名家不请、专业歌手不请,而要到外地找一名业余唱歌的工人,他说:“我想,你来跟我说这件事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既然请你来作曲,我就相信你能把它写好。”我又问:“能请她到摄制组来吗?”他很干脆地说:“好,请来。”为了更好地“进入”《红楼梦》,王导让陈力在摄制组待了三年,还为她安排了一个角色。
陈力唱《红楼梦》吃了很多苦,我对她的要求远比对很多大家还要苛刻。当时我对她说:“我对你的确是苛刻,但将来大家比我还要苛刻。”她太想唱好了,但毕竟不是专业歌手,很多技巧都记不住,所以需要大量的专业训练来养成习惯。录《枉凝眉》的时候,我母亲每天都在另一个房间里听我跟她练歌。有一天我母亲对我说:“妈从来不管你业务的事儿,但妈要给你提条意见:你怎么要求陈力都可以,但你对人家孩子的态度要好一点儿。”但我实在没有办法,她必须在短时间内记住我提出的所有要求,所以有时候我不得不使用语言暴力。我很不忍心,但出于艺术需要,有时候还是得做“恶人”。我夫人常常说:“歌是唱好了,但是人也让你给得罪了。”当然后来并非如此,陈力后来还是非常感激我的,也非常怀念我们在一起合作的那段日子。
我们花了一个多月把《枉凝眉》和《序曲》录出来,拿给台里和制作中心的领导们听。阮若琳给我写了封信说:“立平同志,我们听过了,觉得从风格到旋律都很好,大家都很满意。你请一位业余的歌手来唱,大家也都非常理解你。”我知道,“投石问路”成功了。
我还很担心红学家们的评价,因为他们太有学问、对《红楼梦》的研究都太透彻了。有一次,我有一个字一下子写不出来,就给一位红学家打电话请教。他告诉我是哪个字,出现在第几回的注解。他们对《红楼梦》熟得连注解都清清楚楚。所以,我作完曲,处于一种堵着耳朵、闭着眼睛等待着的状态,准备迎接各种批评。没想到红学家们看完样片都说音乐很好。这么高的评价,我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尤其是红学家们都说,《晴雯歌》写得活脱脱就是个晴雯。本来我觉得那首歌起头太平了,中间有两句绕来绕去,想舍去又舍不得,结果听起来活像是把两只脚给拴一块儿了,很绊脚,怎么也迈不开步似的。我犹犹豫豫地唱给王导听,王导说:“再唱一遍。”就这样让我唱了三遍之后,王导说:“挺好,就这样。”《红楼梦》这些曲子,我都是这么着跟王导“耳鬓厮磨”写出来的。
最后集中作曲的时候,我几乎是一天写一首。那时我已经把《红楼梦》里所有的情感都烂熟于心,作曲自然就瓜熟蒂落了。
《分骨肉》写完后,我非常感慨,感慨探春的命运,感慨我终于替她说出她心里说不出来的话,那时候真的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剧组跟我说,《葬花吟》音乐跟镜头画面合不上,我很忐忑。后来又打来电话,王导说歌不动,重新排画面。我当时想,我写《分骨肉》写得很尽情、很动情、很深情,也很激情,如果它跟镜头画面合不上,很长时间内我都想不出可替代的方案。后来他们告诉我,真是老天帮忙,王导留的这段镜头跟我写的歌居然长短相同,而且中间一个大的转折也恰好赶在一起,就像剪好的一样。这成为《红楼梦》里非常精彩也很经典的一场戏。
《红楼梦》歌曲最后定为13首,但并不是重要人物每人都能分到一首。这些歌都是由红学家与《红楼梦》编剧一同根据剧情需要而设置的。《红楼梦》对于歌曲的用法已经超常规,13首歌是他们想象力的最大限度,也是我作为作曲的最大承受能力。
写《葬花吟》时,我选用了28句词,成曲时长为6分多钟。为什么不写长点,将原词全部用上?这是因为6分钟的歌已经很大了,写起来存在很多技术上的问题,不利于记忆与传唱(最后我通过分解歌,用小歌的方式解决了这一问题)。再者,《红楼梦》电视剧一集最短为30分钟,去掉片头片尾以及6分钟的主题歌,这一集还剩多少戏可演?所以6分钟28句词的歌已经很难得了,这是经过权衡考虑之后的结果。
《好了歌》是《红楼梦》中唯一由我唱的歌。当时条件有限,只能由我来唱了。我弄了一把三弦,还缺一个板,怎么录呢?当时是12月,夜里很冷,我没别的地方可找,只找到一个垃圾堆,发现里面有一个装橘子的筐。我一脚把筐踹碎了,取出两个头尾不齐的竹板,回去就开始录歌了。后来有很多人问我:“《好了歌》是谁唱的?”我都回答说:“你们都不认识,我也不认识。”后来,才有“好事”的人把我给“捅”了出来。等到出《红楼梦》歌曲专辑的时候,我本没有准备将这首歌收进去,但后来接到了出版社几乎所有领导给我下的“最后通牒”:一定要把《好了歌》放进来,而且要放在专辑最后一首。他们都很喜欢。
现在也许很多人都认为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是精品,甚至是难以超越的经典。但在录制时,从台领导、电视剧制作中心领导到王导和剧组,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过“我们要把它拍成精品”,而且谁都没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但大家每天都努力把每一件事做好、把每个镜头拍好,对我来说则是把每一曲都作好。精品是什么我不敢说,但我认为,精品是一点一点地磨出来的,是经过广大人民群众的长期检验,最后谁都不忘、谁都不舍的,这才能成为精品。
《红楼梦》音乐之所以能走到今天,首先得感谢曹雪芹创作出这样伟大的作品;其次要感谢王扶林导演的开明与包容,感谢剧组的辛勤劳动与精雕细琢,成就了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再次还要感谢广大的听众、观众的喜爱与30多年来的陪伴。身为创作者,我很自豪,也很感恩。
(口述者系国家一级作曲,十一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