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拉巴的酥油灯
2018-06-01□丹增
□ 丹 增
事故发生后的第四天,阿妈拉巴依照藏族习俗为儿子举办了丧事。她把儿子放牧的牛羊卖了三十多只,换得的钱除用于丧事开销之外,大多布施给穷人。剩下的牛羊交给亲戚代管,她则在家中默默地为儿子点上了一盏常亮的酥油灯。
我们驱车来到阿妈拉巴的家。她是一位朴素谦和得没有任何特点的老人,瘦小,黝黑,背已经很驼了。她的家是一栋牧区特有的矮小土坯房,只有一扇窗户,屋子里很暗,却有一盏明亮的酥油灯供在佛龛前。灯光照亮整个屋子,一位喇嘛盘腿坐在藏式木床上,闭目专注地祈诵着超度经。
阿妈拉巴请我们在屋外坐下,由于她认识尼玛,误以为我是公安局的领导,还没来得及端上茶就一再向我解释道:“我的儿子死了,我不希望再有一个人失去儿子。哪家小孩不是父母的心头肉?无论什么人,痛苦越少越好。一棵树死了,你不能把另一棵树的根也刨掉吧?我原谅了肇事司机,你们也要宽恕肇事司机。”说着说着,她匍匐在地,双手合十,磕头。
肇事司机叫刘志,出生在气候温和、物产丰富的人口大省河南。出事后,他的父亲专程从河南赶来,坐火车、搭汽车、走山路,用了整整二十五天才赶到当雄。他给阿妈拉巴带了一堆河南的土特产和一万块赔罪钱。当时,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刘志家是普通的农民家庭,这笔巨款是他父亲东挪西借凑来的。
刘志的父亲来到当雄县,心里忐忑不安:儿子酿成大祸,人家又是独子,见了这个藏族老太太,她会不会放声大哭?会不会跺脚骂人?最终他还是鼓足勇气、壮着胆子,找了一个翻译来到阿妈拉巴家。没想到,阿妈拉巴热情地接待了刘志的父亲,还让他住在自己家里,每天为他打酥油茶。她对刘志的父亲说:“你拿来的钱我一分也不会要,如果是你借来的钱,以后要还债,你还债就等于我在还债。请放心吧,我会帮忙保你儿子出来。我的儿子不在了,你的儿子不能再失去。我已经把他也看作我的儿子了。”
阿妈拉巴料理完儿子的后事,就提着酥油茶、带着风干牛肉,跑去看望拘押在看守所的刘志。后来阿妈拉巴又跑到拉萨西郊大站、拉萨市交警队挨个儿给刘志求情。刘志还是被判了刑,在阿妈拉巴的苦苦哀求下,判了当时最轻的处罚——劳教五年。
我再去拜访阿妈拉巴是车祸发生四年之后的一个夏天,阿妈拉巴家的老房子还在,里面的那盏酥油灯仍然摇曳不熄,喇嘛的念经声时断时续地传到屋外,不同的是在老屋的另一头,一座新房的地基已经打好。一个精壮的小伙子,穿着一身藏装,正在那里打土坯。阿妈拉巴看见我后,便向那小伙子招呼道:“阿吾,快来见见客人。”“阿吾”在藏语里是儿子的意思。原来,这个小伙子就是刘志,他已经提前一年结束劳教,自愿来到阿妈拉巴家。他的父亲告诉他,阿妈拉巴是菩萨心肠,住在她家,他的心里很温暖,可是屋子里一入夜就冷得不得了。他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在心里默默地想,为了报答恩情,将来一定要为阿妈拉巴盖间房子。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在劳教所专门学了打土坯砖,还跟藏族伙伴学会了藏语。
我们聊天时,阿妈拉巴在一旁给我们打酥油茶。一个藏族大妈,一个汉族儿子,两个人时不时地轻声交谈几句,真是一对和睦、默契的母子。
我最后一次去看望阿妈拉巴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了整个藏区,农牧民们逐步走上劳动致富的道路,生活设施齐全的砖房取代了简陋的土坯房。阿妈拉巴家周围有了好几家邻居,住的都是崭新的房子。我去的那天,门口站满了大人和小孩,都穿着藏装,只有阿妈拉巴身边的一对男女穿着汉装。那男的是刘志,那女的长发披肩,穿白色短大衣、黑色百褶裙,面颊红润,在草原上显得十分时髦和抢眼。阿妈拉巴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似的,牵着她的手,笑眯眯地向我介绍说,她是刘志的女朋友,从河南过来的。
更让我惊讶的是,刘志靠着一手打土坯砖的好手艺,组织了几十个藏族青年成立了砖厂。牧民有了钱,都在盖新房,土坯砖的需求量大,正是刘志大显身手的时候。他本人勤劳又能吃苦,加上阿妈拉巴和他未婚妻的支持,在不长的时间内,刘志一跃成为当雄县的首个万元户。阿妈拉巴家的新房里,沙发、桌椅、黑白电视机、卡带收录机、太阳能小型发电机……一应俱全,拉萨城里许多工薪家庭还没这么气派。
环顾草原,唯一不变的是,阿妈拉巴家原来低矮的老屋依然还在,那盏酥油灯的光明和喇嘛的朗朗诵经声依然还在。往事历历,我心潮澎湃,不禁由衷地祈祷:油灯不灭,用慈悲喜舍的光芒,照耀苍生之爱;油灯永明,用互敬利他的光芒,激发人性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