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妈李文荣
2018-06-01□张瑞
□ 张 瑞
“碱蒸的馒头,神奇的香。”
李文荣在两块儿小黑板上都写了这句话,一块儿出门卖馒头的时候,横在三轮车上,还有一块儿挂在她家窗户的防盗网上——她家住单元楼的一楼,街坊邻居们没赶上她出摊,就会探个头来问,馒头呢,还有吗?
李文荣说自己的广告词实打实,“就是好吃啊,只要吃了一次,必定是回头客。”每天,她要卖出去600个馒头,这是信誉的证明。她的馒头不是自己做的,是从馒头店进货,卖一个,馒头店的老板给她一毛钱。但你不会就此怀疑她是为了卖钱胡吹,她的语气坚定,眼睛质朴得像一双磨砂小灯泡,让你愿意相信她。
早上7点,老伴儿孙福达送孙子去上学,李文荣就该出门了,吞下阿司匹林、降压片、银杏片、钙片、维生素C,她蹬着三轮车去出摊。李文荣今年七十二,她是老北京,一辈子没离开过北四环外的望京。蹬着车出了门,沿着湖光中街,拐进南湖南路,一路高楼大厦,十来分钟,就到了花家地,这是上午卖馒头的地方,也是她的娘家,她从小生活的地方。
有一次,她和小学同学兼现在的邻居麻秀珍路过这里,麻秀珍感叹,我们一辈子就搬出去四里地。李文荣说,哪里是四里地,我们搬出去四万年呢——永远也找不回来原来的模样,原来的感觉啦。
她小时候,这里是花家地村,李文荣家住在村的最南边,东面是一条河,她家有一个碾子,李文荣从7岁开始就推这个碾子,一直推到出阁。现在呢,花家地周围是叫某某国际、大西洋城的高楼林立的小区,密密麻麻的汽车,河没啦,碾子也无影无踪。23岁她出嫁,嫁去4里地外的南湖大队,现在叫南湖中园小区,他们种小麦、玉米、青菜,队里的电磨棚就是现在的京客隆超市——那是下午卖馒头的地方。那时候,南湖大队只有3000人,现在有多少人,翻了多少倍?李文荣闹不清,倒是望京,有了全北京韩国人最扎堆的名头。
停下三轮车,不用吆喝,买馒头的顾客就会找上来,都是熟客。李文荣讲究,她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像极了一位卖馒头的“医生”——这是她的工作服。没有顾客的时候,她把三轮车上的木板横下来,坐在小马扎上,搬出一台1100块的二手电脑,开始写散文或者诗。
有一天,李文荣告诉老伴儿孙福达,我想当作家和诗人。孙福达说,是啊,你这不是天天在家坐着吗,而且坐哪哪湿吗?
李文荣不生气,把这些对话写下来,“我总爱写一些身边发生的事。”
“秋分过后秋风刮,游商面颊迎沙打。”这是浪漫主义。“联合执法行为粗,果商妇人滚地哭。”这是写实主义。
同龄的老年人喜欢来找她聊天,也分不清是买馒头顺带着聊聊,还是聊天顺带着买馒头。大概是老来皆寂寞,李文荣是一个很好的倾听对象。她也把这些听到的故事写下来,有的是家长里短:老太太要卖房养老,儿子说房子是他的,不准;有的是荒诞薄情:老太太向她诉苦,老头子当了一辈子官,80岁了每天还要给她摆官架子——“你甭想在我这里得宠”;有的是骨肉相争:因为征地补偿撕了面子,两兄弟不相往来,一个将父亲葬在东边,一个将母亲葬在西边,连累父母不能合葬;有的是旧恨烟云:“文革”时候,儿子想娶成分不好的女人为妻,当大队长的父亲不准,儿子终身不娶,发誓要让父亲绝后——父亲73岁离开人世,儿子50多岁病倒,妹妹给他送终,一生就平平淡淡结束。
李文荣也写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升了高位的发小看到卖馒头的她,装作不认识走开了;另一位有钱的发小每次来买馒头还要去超市买肉,因为要给家里的狗做肉丁炒馒头。“卖菜的吃菜叶,卖盐的喝淡汤,卖炕席的睡土炕,卖扇子的手冰凉。”她是卖馒头的,卖不完时,就和老伴炸馒头片吃。
但没什么可抱怨的,无论卖馒头还是写作,都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慢慢的也写了10多万字,打印出来就是厚厚一本,封面上写着《人间的千姿百态——李文荣散文集》。卖馒头时候放在一边,谁有兴趣就翻来看看。一个大学教授也翻了看,夸她写得好,就是有错别字。
60多岁的时候,她找大女儿学拼音,找二女儿学五笔,儿女们都成家啦,孙辈们也大了,她终于有时间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她不缺钱,农转工后,她每个月有2000多的退休金,老伴每个月有5000多。她就是闲不住、乐意。况且,她喜欢一边卖馒头一边写东西,她可以以一种更从容的态度面对她写下的故事,还有其中的苦痛,对于一个72岁的老人,已经不惮于承认自己曾尝遍平凡生活中的苦与乐。
她很努力地想要跟上这个时代。她下载了支付宝App,还申请了收钱码,大大的贴在了卖馒头的三轮车上。不愿意拿一大把零钱的人们更愿意用支付宝去付款,她自己也省了很多心。跟中国成千上万用二维码武装自己的小商小贩一样,她成了一个“码商”。
不用再去费劲找钱,这是她特别得意的一件事,她甚至觉得这是自己这两年最大的进步。
从个体户成为码商的这两年,李文荣卖的东西除了馒头,还加上了窝头、玉米面、辣椒酱。她觉得自己活得越来越充实,还能给下一代创造点价值。最近,她还想去参加央视的节目《黄金100秒》。“你有他们节目组联系方式吗?我想报名。”
李文荣说自己和孙福达的婚姻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她是牛粪,老伴是鲜花。孙福达身高一米八,研究所工程师,宽肩细腰英俊潇洒,李文荣身高一米五,小学毕业,年轻时绰号“小佛爷”,她这么形容自己的长相:鼻梁还算高,嘴不小。眉毛还算重,眼睛不机灵,腰围大于身长。
后来她明白孙福达娶她的原因,1960年代搞三线建设,研究所传说要抽调员工去西部,他和初恋都是研究所的职工,担心结婚了“双职工”都被抽调去,家里父母没人养老,于是选择了身为农民的她——歇完婚假上班后的第一天,孙福达和初恋碰到,两个人都哭了。
40多年后,一边卖馒头,李文荣一边写下往事,“几十年来他的朋友没招待过我,我也从没招待过他的朋友。如今已是老伴相称了,他的朋友们也都白发苍苍了,但这层隔阂始终没有抹。那次在半路碰上了他的同事,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只听他们聊,没引见我,回家来我问老伴怎么不给我引见?‘不够档次。’四个字刺得我背过脸去,他却不知道我在哭。”
现在,一切都和解了,昨天还叫小李,现在叫老伴儿,刚见面时好潇洒,转眼满头是白发。
孙福达也心疼她。几年前,北京一家晚报采访了她,介绍她一边卖馒头一边写诗,街坊邻里的,李文荣也成了“名人”。她的馒头销量见涨,馒头店的老板可开心了,决定给馒头涨价一毛钱,跟着把李文荣的成本价也涨了——销量上扬,她也是瞎忙。李文荣认了,没想到却是老好人孙福达发了火,打了电话去告诉老板,“我们不干了。”把老板娘气哭了。
下午出摊的地方,是京客隆超市对面的树荫下。李文荣把位置占好,旁边是卖鸭蛋的、卖光碟的,还有卖水果的。他们也算共经过患难,卖光碟的被城管抄了,人也被拘了,放出来后就请他们这些摆摊的上饭店庆祝。卖鸭蛋的收摊了,也留20袋鸭蛋给李文荣卖,可以赚40块。
小贩的天敌——城管,李文荣也没少碰到。卖青菜时被抄过青菜,卖馒头时被抄过馒头,还被罚了500块。但有时候她还忍不住要操“闲心”,城管队长和配钥匙的打起来了,打折了对方的鼻子,事情闹大了,她却开始担心队长是不是要丢工作——“都拉家带口过日子,都不容易”。队长请她去打听打听,私了要赔多少,她还真去了。过了一年多,队长带着一帮人来抄她的摊,事后,她写下了当时发生的故事,“我害怕一声令下,刽子手就要下手了可就没救了,我大声说,我写保证书,我不干了,我死死地盯着他。他说写,我用非常快的笔锋写给了他。其他副队长还说,你写了多少回保证书啦,我没理他,正队长一声说,走,这一帮全走了,他明白,我明白,你明白吗?”后来,当然是接着卖她的馒头。
李文荣不想承认自己老了,她觉得自己还年轻,怎么就一下子七十几了呢。孙福达说,咱们是穷底穷根穷苗刚要发芽又老了。36岁的时候,有人叫李文荣老太太,她不反驳,但现在,叫她老太太,她却心态上不愿意。她的QQ名是童心永驻。她葆有好奇,做着想做的事,过着想过的生活,她想,她还没有老去。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转眼间阴云密布,李文荣决定提前收摊。乌云从西北来了,李文荣想起了小时候的作文,里面说“西北的天空像抬来海一样的墨黑”,今天她觉得就是这样。她蹬着三轮车,决心跑过乌云,她踩呀踩,哎呀,乌云超过我的头顶了,她给自己喊着口号,加油加油,掉点儿啦,还容功夫,再快一点!
后来,大雨来之前她到家了,她跑赢了,她是冠军,乌云是亚军。
李文荣奶奶这样的个体户,是我们身边最熟悉的陌生人。
在科技和互联网飞速进步的时代,他(她)们用互联网科技提升运营效率,为自己也为他人提高着生活质量。移动支付工具的普及,许多当年的“个体户”,已经转型成为“小微商家”。原来的“个体户”,也开始自称自己为“码商”。顾名思义,“码商”里的“码”,说的是二维码。
这个摆放在中国数百个城市的小商小贩们的柜台上的二维码,它连接的,不仅是商家和消费者,还是现实世界和线上世界。所通往的,既是“码商”们拥抱互联网科技提升运营效率,以更低成本提供公平服务的决心,也是当下中国,正在进行的一场在消费升级和供给侧改革。
从“个体户光荣”到“天下皆码商”,这又是一个春天的故事。无论年纪大小,无论学历高低,无论经历多少,“码商”都在竭力去跟上这个时代。他们,在“码”上,创造着自己的人生精彩。
如果回到李文荣奶奶刚退休的年代,你会成为一名什么样的“码商”,是崩爆米花还是开民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