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午饭，听“评书”

华明玥

自从4年前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同事姚姐就成了每天中午雷打不动要回娘家送饭的人。她的妈妈当时86岁，独自住在离我们单位有两站地铁的一个老小区里。老妈坚持独立生活，不想请住家保姆的理由是：我怕一歇下来，真的变成了一个老废物。

姚姐执意要给妈妈送一顿饭，就是想减轻岁月累积在妈妈骨缝里的劳乏感。从单位到妈妈家，姚姐要走20分钟，来回就是40分钟，而单位的午休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这就意味着如果她想有半个多小时陪伴老妈，就要养成军人般秋风扫落叶的吃饭速度。

常常，我们的饭还没有吃到一半，姚姐已经把日式保温饭盒装满，一阵风似的出门去了。姚姐后来对我坦白，一开始，顶着大西北风，或者冒着大雨走上送饭路途的时候，她是充满悲壮感的。她需要一路脑补自己小时候，在发电厂职工幼儿园里经历的往事。幼儿园午休的时候，妈妈经常会来敲离她最近的那扇窗，敲得很轻很轻，像一只鸟在啄树干。她薄薄的睡眠马上就震裂了一条缝。她悄没声儿地下了小床，悄没声儿地趿拉着鞋，去外面找妈妈，心头有欢脱的雀子活活欲飞。妈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最小号的铝制饭盒，饭盒里只有几根肉丝，或者一块油煎带鱼，或者一个外表炸得焦黄的虎皮蛋——那是妈妈仅有的荤菜。妈妈一路从食堂小跑过来，就是为了把美味喂到她嘴里。那是一个物质生活极不富裕的时代，然而她瘦削发黄的小脸还是一日日地滋润饱满起来。

姚姐对自己说，今天，是到了反哺妈妈的时候了。姚姐自学过一点营养学，她知道家族中高寿的女性长辈后来突然身体每况愈下，或者跌了一跤就卧床不起，罪魁祸首都是肌肉与骨质的日益丢失，这与老人的饮食过于素淡有关。她不想让妈妈也走这条路。

那么，妈妈吃饭时，你在做啥？

姚姐笑了：我很想帮她干一点重活，比如，拖一次地，再比如，把她的紗窗卸下来清洗一遍。但妈妈都不让我干，她拉着我的手，要我在对面坐下，喝茶，吃点心，陪她吃这一餐饭。妈妈撒娇说：如果你没有来，我就是玫瑰大头菜配稀粥也吃不下去；如果你来了，我就是一整只蹄髈也吃得下去了。

姚姐被逗乐了。她今年53岁，妈妈整整90岁了，还能听到妈妈像少女一样撒娇，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多少不相干的人批评过姚家妈妈的任性：一顿中饭，不能请个钟点工来烧吗？不能去社区的老人助餐点吗？再不然，让女儿下单送个外卖也省得她来回跑了！

姚姐听了以后说，妈妈盼着我去，是需要陪伴。我们都把下班后的时间给了老公和儿女，给了自己的小家，就不能抽出一点空来关照下老妈？

何况这半小时，也是老太太“讲评书”的定点时间呢，姚姐就是那唯一的听众。妈妈订阅《参考消息》已经40年，对国际时事十分了然；两年多前又学会了微信，关注了好几个有趣的公众号。她老人家最喜欢那位讲金庸、讲水浒、讲唐诗的六神磊磊。六神一推送新文章，妈妈的午饭桌上就多了新谈资。妈妈给六神磊磊起绰号叫“花露水”，她的口头禅就是：“这个花露水小伙子文章好得很，你一定要看看。”

至于自己生活上的各种力不从心，妈妈也以说书一般的口吻自我调侃。比如她忘了收回洗晒的棉鞋，等想起来时，棉鞋里积满了尘土和落叶，还有麻雀在棉鞋壳子上跳来跳去。妈妈就会说：“还不如干脆在棉鞋里放些谷粮，搞成个避寒鸟窝算了。”

姚姐笑了，她突然意识到，从49岁送饭送到53岁，这4年她可不完全是在付出。妈妈也以她人生暮年的广闻博见，以她走到人生边上的达观，鼓舞着逐渐远离盛年的女儿。姚姐竟然因此平顺安宁地度过了自己的更年期，没有一丝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