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节选)情感内蕴详解
2018-05-30赵建明
赵建明
屈原的抒情长诗《离骚》惊采绝艳,被鲁迅誉为“逸响伟辞,卓绝一世”。人教版必修二《离骚》节选内容是全诗中最集中、最突出、最直接表现作者强烈而复杂情感的部分,然而在实际教学中,不少教师往往重视对《离骚》全诗思想内涵、情感意象、艺术形象、结构特征的解读,忽视对节选部分独特的思想、具体的情感、生动的形象、典型的艺术的深入解读,如陈欢老师在教学《离骚》(节选)时就着重对《离骚》整篇内容、结构与意象的分析。导致这种现象主要有四方面的原因:一是近几年语文教育界提倡整本书阅读的价值取向,教师在教学选文时认为自然应该将整本书或整篇作为主要教学内容;二是教材教参上所列的拓展资料主要是针对《离骚》全诗,针对节选部分的资料比较匮乏;三是阅读教学中长期存在的“概念化”“标签化”解读习惯;四是教师缺乏深度解读具体选文的能力。
这种重视全诗忽视选段的教学使学生不能具体认知和理解选段的经典价值,获得的仅仅是笼统、空泛的整体感知,既不利于提升学生的语文素养,也不利于充分发挥教材选文的价值。因此,教学《离骚》(节选),重心应该聚焦于选文的解读,以选段为主,以全篇为辅。下面以《离骚》(节选)的情感分析为例说明这一问题。
不少老师在教学选段的情感内容时往往以“忠君爱国”笼统言之,实际情况真是如此吗?要深入分析选段所蕴含的具体情感,我们必须从两方面入手。一是了解《离骚》的创作背景。《史記·屈原列传》记载,屈原与上官大夫靳尚等人同仕于楚怀王期间,因才华横溢担当重任而遭到同僚靳尚等人的嫉妒谗害,以致“王怒而疏屈平。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因此,《离骚》当作于屈原蒙冤被怀王疏远之时。二是聚焦于选段的深度解读,细绎语言表层与深层所蕴含的情感。通过详细分析,选段具体表现了诗人四个方面的复杂情感。
一是悲悔之情(于己)。主要是诗人对自己当时的处境感到悲哀伤痛,对自己的坚守经历了“不悔一后悔一不悔”的复杂心路历程。诗人为国尽心尽力,且不断加强自我修养,努力保持高洁的操守,却因此遭到小人的嫉妒与谗害,最终被怀王疏远,在朝中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内心痛苦郁悒,常常独自太息,无奈浩叹:“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娉以辚羁兮,謇朝谇而夕替。”“巾乜郁邑余佗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这正是其艰难处境的真实写照。清代朱骥在《离骚辨》中评“吾独穷困乎此时也”云:“此句无限神情,在‘独字、‘也字内,盖大夫遥想从前一片婆心,满腔热血,不意今日到此地位。”对屈子不幸遭遇深感同情。
当然,对于自己的坚守和不幸遭遇,诗人也屡次内省。先是经历了“虽九死其犹未悔”的不悔阶段,表示决不随波逐流,易其节操;然而现实的折磨与煎熬令他实在痛苦难耐,逼迫他产生了“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的想法,出现了思想上的起伏和情感上的波折,诗人悔不当初,思欲将返;但经过一番自我调整后,他最终并未选择妥协退缩,并再次重申“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其态度决绝,意志坚定,哪怕体解也不会后悔。诗人的情感虽然经历了一波三折,但并不影响其崇高的形象,正如褚斌杰云:“屈原的崇高、刚烈不在于会否出现这样的思想波折,而在于最终是否做退的选择。”所以诗人思想的波动正是其复杂、矛盾的情感最真实的流露。
二是怨恨之情(于君)。屈原坚持正直之行,忠荩于君,但遭到小人离间,被君王疏远,选段中抒发了他对怀王的怨恨而非忠贞之情。其诗云“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灵修”指楚怀王,“民心”指人心,此处主要指自己的忠心),诗人怨恨怀王的缘由主要有两个方面:“浩荡”与“不察民心”。王逸释“浩荡”为“无思虑貌”,具体指怀王出尔反尔,毫无准则。据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与刘向《新序》所载,怀王对屈原始信而终疑,先任而后疏,屈原在《离骚》中云:“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怨怀王反复无常,不守信用,没有主见。同时诗人指责怀王“终不察夫民心”,怨恨他听信谗言,不亲躬体察其忠直之心,肆意迁怒于己,致使忠臣蒙冤难陈,无罪受罚。
三是愤恨之情(于佞)。诗人正道直行,履职尽忠,而致身处险境,遭遇疏放,最终身赴泪罗而死。导致他悲剧命运的直接原因就是朝中奸佞的蓄意陷害,所以诗人对他们无比愤恨和憎恶,将其丑陋的嘴脸毫不留情地揭露出来,如其诗云:“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俪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众女”比喻众多奸佞小人,“蛾眉”比喻自己的高尚美德、清洁之性。诗人怒批党人嫉妒贤能,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恶意造谣中伤自己;斥责他们投机取巧,违背规矩法度,随意歪曲事实,竞相把苟合于世、容媚于俗作为准则。这里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党人对诗人的陷害与诗人对党人的憎恨,表面上看是同僚之间的矛盾,实际上是以屈原为代表的新兴进步力量与贪图世卿世禄的旧贵族之间深层矛盾的集中体现,它是不可调和的,故屈子对奸佞党人的愤恨之J隋自然是刻骨铭心的。
四是挚爱之情(于国)。选段在表面上不能直接看出诗人深挚的爱国之情,但是透过文字试想一下:像屈子这样才能卓绝、品行高洁的有志之士,生活在“楚才晋用”成风的战国时代,为什么愿意长期忍受忧愤痛苦而不去他国另觅出路呢?或者即便要留在楚国为什么不选择随波逐流、“明哲保身”的妥协策略呢?原因除了他那坚贞不屈的刚直个性外,更是他那强烈的爱国之情、赤子之心让他选择留下来,为了复兴楚国的“美政”理想而斗争到底。因为内忧外患的楚国需要他,处于水深火热的楚国人民需要他。怀王时期的楚国已经开始走向衰落,强大的秦国严重威胁到了楚国的存亡,诗人希望内政上通过修明法度、举贤授能使国家富强,外交上坚持联齐抗秦的合纵策略以使秦国不敢入侵。然而昏庸无度的怀王和苟且偷乐的佞臣使楚国政治一片黑暗。诗人忧心如焚,希望怀王支持他的政治主张,而反复无常的怀王始任终弃,置诗人于危险处境。愤怒的诗人不得不重申“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离骚》),不惧殃咎于身,唯恐君国倾危,其拳拳之心跃然纸上,催人泪下。朱熹评日:“原之为人其志行虽或过于中庸而不可以为法,然皆出于忠君爱国之诚心。”的确,屈原的悲之切、怨之深、愤之激虽不符合儒家中庸的行为准则,然而正是其强烈爱国之情的突出表现。
在教学《离骚》(节选)诗人的情感表达方式时,不少老师将《离骚》全篇的“香草美人”比兴象征手法确定为教学重点。细读之,诗人确实在这部分运用了比兴象征手法,间接抒发自己的情感,但是作为全诗情感高潮部分,其强烈的抒情性主要是通过直接抒情的方式以表白其心志。如“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表现了他的悲忧长叹,哀伤痛哭;“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抒发了他对奸佞党人败坏法度、阿谀奉承丑态的无比憎恨;“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表达了自己虽然不被世人了解,遭遇厄运,但是仍會一如既往地坚持修洁之行;“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坦露了自己将坚守理想,虽遭肢解也无所畏惧的决心,等等。诗人敢爱敢恨,敢怨敢怒,或悲或叹,或哀或伤,其情感如火山喷发般进射而出,将郁结在心中的激情宣泄得酣畅淋漓。
同时,诗人还大量运用了“兮”字,不少老师教学时仅仅强调其作为《离骚》的语言标志,关注其增强节奏的作用,忽视了“兮”字在诗人直抒胸臆时对诗歌抒情的增强效果。“兮”字是先秦以来文学作品中常见的语助词,相当于现代汉语的“啊”“呀”,屈原自觉地在作品中大量使用“兮”字并形成自己独特的诗歌风格。《离骚》中“兮”字主要用在每两句的上句句尾,如“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课文节选部分共52句,有26个“兮”字(全诗373句,有187个“兮”字),这些“兮”字的运用不仅具有停顿与调节节奏的作用,更有助于增强诗歌的抒情效果。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可以增加情感的长度,如“忳郁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的“兮”字,诵读时适当延长,读得舒缓一些,诗人的“佗傺”形象就会更为明晰,仿佛忧郁痛苦的诗人怅然失意地久久浮现在我们眼前;二是可以加大情感的强度,如“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一节中,四个“兮”字有规律地反复重现,既可以产生复沓效果,又有助于增强气势,使情感表达跌宕起伏、酣畅恣肆。尤其在当以直抒胸臆为主要抒情方法的节选部分中26个“兮”字一起出现时,其情感抒泄如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总之,《离骚》(节选)具体表现了诗人的悲悔、怨恨、愤恨、挚爱的复杂情感,教学时不能以全诗的“忠君爱国”主体情感而统言之;诗人在选段中主要运用了直抒胸臆的方式表达其强烈而复杂的情感,教学时也不能以全诗大量运用的“香草美人”间接抒情手法而概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