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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际创伤中的沉默

2018-05-30陈静

关键词:沉默创伤言说

陈静

摘要:沉默在创伤家庭中比较常见,已有的研究对沉默的表现和含义,是否可以传递创伤,家庭中的沟通方式,处理沉默的方法,以及言说是否可以修复创伤进行了讨论。家族中同时存在着保持沉默和打破沉默的力量,沉默和言说均表现出矛盾的特征。沉默和言说在创伤家族的不同代际间表现出不同的特点和功能,对研究代际创伤有一定的价值和意义。该领域的研究的问题集中在研究方法上,多为质性研究,与该主题尚在探索阶段,测量工具不足等有关。

关键词:代际创伤;沉默;创伤;言说

沉默在创伤家族中是普遍存在的现象[1]。当创伤事件发生时,幸存者可能无法说出他们所遭受的事件,只有在很长时间之后,幸存者以沉默或有限沟通的方式与后代交流对创伤事件的思考和感受。后代难以知道创伤事件的细节,多通过间接的方式知晓创伤的细节。

一、有关沉默的概述

沉默在创伤家族中是普遍存在的现象,目前尚没有对沉默有统一界定,沉默的表现和含义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在家庭沟通上,创伤亲历者对创伤事件保持沉默,缺乏沟通。Kondo[1]发现有证据证明在论及到集中营时,大部分的日裔美国人家庭对此保持沉默或缺乏沟通。

在创伤幸存者的内心体验中,沉默为空虚感和空白感[2]。有许多大屠杀幸存者指出在他们内心有一块空白的位置,这块位置不是孤单和绝望,而是沉默。这种沉默和空白似乎是无法触及到,无法知晓也无法言说[3,4]。语言缺乏对创伤幸存者而言,是处理、描述和回忆严重创伤的基本能力的压抑或丧失[5]。创伤经历是令人非常痛苦的,这些经历变得支离破碎,分离,封装起来[6,7],对于压抑创伤经历的幸存者而言,他们将这段经历防御性地分离了出去,无法意识到和回忆创伤事件,也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二、沉默是否可以传递创伤

沉默的方式是否承载了创伤事件的信息,创伤幸存者及其后代是否具备通过沉默的方式传递创伤的能力存在争议。

有研究者描述了创伤家族的第一代和第二代中的具体化现象(the phenomenon of concretization)[8,9,10]。大屠杀的记忆损伤了自我功能的隐喻化能力[10],巨大的创伤摧毁了创伤幸存者及其子女形成幻想的能力,削弱了认知和情感控制的能力,符号化和使用语言的能力退化,并代之以行动;后代无法用语言或符号表达传递给他们的信息,因此在治疗中呈现出病理性的特征[10,11]。这些研究者对具体化现象,隐喻功能做出了病理性的解析,沉默无法承载和传递创伤事件的信息。

Kurt Grunberg和Friedrich Markert[8]对此做出了不同的解释。他们采用多点民族志的方法(multi-sited ethnography),对一个大屠杀幸存者女儿的长程精神分析治疗资料进行了分析,认为沉默方式中存在着身体语言,身体与心理的经历和痛苦是无法分隔开的,创伤可以借助身体语言进行传递。身体语言的符号特征体现在躯体作为沟通的工具时,这些符号特征在意识层面或无意识层面的意图可以得到编码和解码。创伤幸存者子女在治疗过程中表现出的具体化的行为,是从大屠杀背景式记忆中识别出来的行为现象,恰恰是对严重创伤的高度符号化,隐喻化的表达。Emily Jacobs和McClatchey[12]对8位大屠杀幸存者家族中的第二代进行了半结构化的访谈,研究发现,幸存者通常尝试着保持沉默让自己变得尽可能正常,与此同时,采用关注琐碎而又压力的日常生活事件等方式逃避和否认大屠杀经历,借此避免自己和孩子的生活受到创伤事件的影响。即使幸存者保持沉默或对创伤事件少有沟通,子女还是会受到创伤事件的影响[13,14],如Lichtman[21]对非临床案例的研究发现对创伤事件采取诱导内疚感的沟通方式以及非语言交流方式的家庭,其子女的抑郁和交流水平较高,自我力量较低,而女儿表现更为明显。

三、沉默下的家庭沟通模式

沉默下的家庭沟通中主要有两种模式,模棱两可式的沟通和合谋的沉默,这两种沟通模式给沟通的双方,尤其是后代造成了很多影响。

(一)模棱两可式沟通(knowing-not knowing)

Jucovy[16]在1985年提出了模棱两可式沟通(knowing-notknowing),Wiseman等[17]将大屠杀经历的沟通方式分为两种:开放式语言沟通(open verbal communication),指开放地讨论大屠杀的经历;模棱两可式沟通(knowing-not knowing)[16],指采用非言語的方式呈现创伤经历,对创伤经历缺乏开诚布公的交流。

该种交流模式对后代的情感表达有一定的影响[18],并主要表现体现在第二代上[17]。与对照组相比,创伤幸存者的子女倾向于对父母压抑自己的负面情绪[18]。子女在对待他们的父母时“如履薄冰(walking on eggs)”[18],不能更好地更开放地表达愤怒,他们有更多的内疚感,认为自己对父母的遭遇负有责任,即使对父母的遭遇不负有责任的孩子亦是如此。孩子对父母过往创伤的敏感度越高,他们感到内疚的可能性越高[18]。父母的沉默也令孩子对愤怒和挫败感保持沉默。

(二)合谋的沉默(conspiracy of silence)

合谋的沉默(conspiracy of silence)普遍存在于创伤幸存者家庭中[19],它是指家庭中心照不宣的协定,即不言论创伤的经历,并把它从日常生活中分离出去。它不仅仅是源自父母忘却过去,适应新生活的需要,也是源自他们相信隐瞒大屠杀恐怖信息对于孩子的正常发展是至关重要的[12]。而他们的孩子也反过来,对父母保持沉默的需求变得非常敏感。由此,在两代人之间建起了一面双重的保持沉默的墙:“父母不说,孩子们也不问”[20]。这些未说出来的和未谈论到的创伤,阻碍了对愤怒感的开诚布公的交流,并让那些即使不负有责任的人也感到罪恶感。

四、沉默的影响方式

沉默可能伴随着某种无意识的幻想,这种幻想与家族的躯体的、心理的发展历程有关,并以家族遗产的“阴影(shad-ow)”[21]的方式影响我们。Durban和Joshua[22]在案例研究中,采用叙述分析的方法归纳出个体与阴影相处的三种模式,这三种模式代表了个体化和自我凝聚力的不同水平。

与阴影生活在一起(living with the shadow)。这是一种普遍的方式,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是安静且不会打扰我们的生活背景,给我们的每个经历增添了深度,强度和差异性。

生活在阴影之下(living under the shadow)。暗示了无意识幻想被阴影的乌云压抑,控制和困扰,可从一代传递到下一代。阴影由儿童自我体验中隐藏的、无法承受的部分組成,无法被同化或符号化,经分裂投射到客体后成为鬼魂。这些鬼魂大部分是来自儿童和家庭过去的心理——历史性的创伤经历,除非可以通过正确的词汇,理解和意义,或识别事实、罪恶和内部的责任来解除,将令人烦扰的阴影变成可以陪伴的阴影[23]。

成为阴影(being the shadow)。这意味着大灾难发生在早期发展阶段,具备生物——生理特性,影响到了原始自我(proto-self)以及Damasio提出的“核心意识”[24]。原始自我处于逐渐获得意识的阶段,此时遭受破坏,它可能与环境以非常混乱和怀有恶意的方式融合在一起,这些经历被体验为混乱的身体感知觉,并导致了混乱的心理状态。Durban等[22]将这种现象称之为“嵌合现象”(Chimerism)。

五、沉默的利弊和创伤治疗

有诸多因素促使创伤幸存者保持沉默,如Johnson[25]提出了沉默屈从模型(The Silence Compliance Model),从社会、心理等方面总结了受害者保持沉默的原因。保持沉默普遍的原因是创伤幸存者想要远离创伤事件所带来的痛苦、恐惧等,同时也保护孩子免受创伤的伤害[14],不去再体验创伤的痛苦,保护现实生活不受创伤事件的干扰[12]。沉默一方面挽救了幸存者的生命和心灵,一方面可能会造成新的创伤,例如大屠杀中因隐藏身份而存活的人,否认和回避继续剥夺了他们的真实身份和自我,再次重复了受害者的身份[12]。通过词语,思想,交流,声音或情感的渲染,创伤事件的恐怖意象编写到人的内心,如同密码编写的过程一般。在这种没有语言的传递过程中,记忆就是碎裂的,随之而来是丧失现实感[14]。

是否要打破沉默的局面,在创伤治疗中有不同的看法。

部分研究者认为打破沉默状态有一定的危害性。对于重大历史性创伤的幸存者而言,他们有强烈的幸存者内疚,为自己的存活感到有罪和羞耻。当把他们的创伤事件说出来,尤其是在公众场合说出来,可能会启动更大的风险[26]。可能会激发严重的躯体问题,精神失常,甚至自杀。即使不在公众场合讲出创伤事件.如自由联想也存在风险.甚至会带来极段的治疗负反应。Joshua Durban[21]认为针对嵌合现象的个案,在当下解释过去的做法是有害的。这类个案的自我和背景是没有区分的,“我非我(I-not-I)”还是尚未整合的碎片,他们会将分析师的解析看做是怪异的,陌生的,有威胁性的联接行为。Ferreira[2]认为回顾创伤事件可能会一直某些人的“遗忘”或记忆消退等自然过程,增加唤起,或强化回避行为。言说创伤不是唯一的修复之道,创伤性的生活隐喻可以通过具体化的方式得以解决,例如通过登山回到创伤原初场景修复创伤[9,27]。

有研究者认为,叙述是组织创伤经验的重要机制[28],也是修复创伤的核心机制[29]。创伤后,个人可能通过无意识过程,采用叙述的方式去控制、隔离或其他的方式让自己与暗含的信息保持距离,以便这些经验可承受,可理解,并希望获得一些控制力。Aron[30]认为在创伤后重述故事就像重返过去的语言之旅,“它允许个人转化过往的经验和个人的身份,创造一个全新的现在并有助于未来”。幸存者需要再次联接记忆碎片,重造历史,并在过去的事件背景下为当前的症状寻找意义[3],而将幸存者的外部语言和沉默的无语言信息呈现出来,生活意义的重塑便有可能[31]。当过往无意识或被否认的部分被重新整合到当下,可以获得适当的哀悼,接纳以及治疗[27,32]。

六、总结与思考

在创伤家族中存在着保持沉默和打破沉默的力量,不论是沉默还是言说都有自相矛盾的特点。沉默一方面挽救了幸存者和后代的生命和心灵,抵御和逃避创伤所带来的痛苦、恐惧,以便可以正常生活,但另一方面沉默下的暗流通过家庭交流方式等传递给后代,造成了新的困扰,如在模棱两可和合谋的沉默的沟通模式下,第二代和第三代都无法表达愤怒,可能产生更多的内疚和罪责感。而叙述一方面提供保护性的谎言,使个人远离痛苦和充满冲突的事实,另一方面,它可能具备聚合力这一潜在功能,可以将过去的创伤记忆和感受进行转化和整合,从而重新建立一定程度的一致性,连续性,和个人生活故事中的“真实性”。个人一方面努力追求对创伤叙述的整合,一方面又不断遭遇挫折[28,32]。

创伤幸存者或第二代倾向于保持沉默[12,33],但同时他们内心有一股顽强的力量想让记录创伤事件的“证词”传递给下一个人,而接收者也准备好并渴望接收到它[34]。幸存者后代,尤其是第三代,希望能够知晓创伤事件,他们对否认创伤的发生感到愤怒,并自觉有保持和传承家族历史的责任[33]。沉默和言说在创伤家族的不同代际间表现出不同的特点和功能,暗含了创伤在代际间的传递和变化,关注创伤家族中代际中的沉默和言说,对研究代际创伤有一定的价值和意义。

代际创伤中的沉默的研究结果,大部分来自质胜研究[8,12,35],临床观察等[8,34],缺乏实证研究的论证。作为研究方法,这是创伤的代际传递研究中普遍存在的比较突出的问题[36]。选取质性研究方法与研究者探索性的研究目的有很大关系,如希望找到新的,更为细致的方式去理解幸存者应对和修复创伤的经历[12,14],了解在治疗中言说是否对修复儿童期性创伤幸存者有治疗作用[37],这反映并说明了该领域的研究还非常不充分,处于探索阶段。另外质性研究可以兼顾到多个方面,有助于从多个方面进行了解[8],也是选择该种研究方法的原因之一。相较质性研究,创伤的代际传递量化研究获得的有关沉默的结果比较有限,集中在养育方式[33,38]和依恋模式[39]的主题下。原因可能与沉默的概念,其在代际传递中的作用、机制等尚不清晰有关;还与缺乏测量工具,如尚无专门的测量工具,现有测量工具是否适合和有效缺乏论证等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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