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近世文学里的义理与人情
2018-05-30孙倩
孙倩
摘要:义理与人情被认为是近世确立于日本并能用来解释日本人行为的道德规范,通常二者作为对立的矛盾体而存在。在日本的不少文学作品里也有围绕二者进行展开描述,其中尤其以近松门左卫门的人形净琉璃作品最为多见。他的作品大多以元禄·享保年间的庶民为对象,并以在当时引起轰动的真实事件为题材,深刻描绘了人内心深处的纠葛,以及在面对社会义理及内心感情时的艰难抉择。由于他对人本质的刻画拿捏得非常到位,所创造的角色性格鲜明又丰满,因而时至今日也能看到很多作品活跃在歌舞伎舞台上。然而在近松的认知中,义理并非单纯作为人情的对立面而存在,有时候二者如共生体般相互作用。本文以介绍义理人情的区别入手,阐述二者萌芽、发展、确立的经过,并在最后对近松作品分析的同时归纳其笔下义理与人情之间的关系。
关键词:义理;人情;近松门左卫门;日本近世文学
一、义理与人情
在日本,“义理”与“人情”字眼已习惯性地被用于文化作品里,但实际上在文学作品里也能发现其踪影。如藤野义(1963)的《日本文艺概论》里描述了武士与义理、町人与义理的关系。文学研究者渡边浩(1985)也在《近世日本社会及宋学》的(伊藤仁斋·东涯)篇里就近松门左卫门如何影响伊藤仁斋及东涯的义理与人情这一点入手,曾进行过深入剖析。
现在,“义理人情”经常作为一组词语搭配在一起出现,实际上原本“义理”与“人情”是分开使用的。义理,正如字面之意,强调社会道义,要遵从社会规章、道德等规范自身行为,为了弘扬人类正义,维护社会安定而使用。而人情则是遵从人内心自发的情感,指人与生俱来的本性,自然流露出来的感情,常体现为体贴、照顾他人等行为。因此,在近世社会生活中,义理通常扮演封建社会的严厉的规章制度,强调人的社会属性,而人情则是一种中间人调停的角色,强调人的自然属性。因此在近世,“义理”与“人情”往往作为对立面,相生相克地出现。
二、文学世界里“义理”与“人情”的确立
关于二者之间的关系与来源。日本史学家源了圆曾在《义理与人情日本式心情的考察》中进行详细分析过,他认为义理与人情作为日本社会独特的道德原理、社会规范、心情道德确定下来始于远古。义理人情这一观念基于儒教思想,特别是吸收了宋代的新儒学朱子学而发展起来的,因其强调“仁义礼孝忠”。而儒教又早于佛教于5世纪传去日本,在镰仓时代初期,朱子学也传过去了。镰仓时代的武士忠于“国家奉公”,为了报答主君之恩愿意奉上自己所有甚至是生命。而武士产生于农村共同体,所以了圆认为义理人情最初就萌芽在以水稻农耕为主的日本农村里,但那时候的人们对于义理人情并无明确的认识,只是认为这是贯彻自身的武士道以及保护所爱之人的体现。
直到近世初期,人们才慢慢接触“义理”的概念。随着近世儒教道德的普及而逐步活跃于文学世界里。但文学世界里的“义理”与现实意义上的“义理”不尽相同。儒教道德观念是以金字塔型的关系定义上下阶级的身份,而联系着这些阶层的道义就是“义理”了。原本在儒学道义上,“义理”给人以积极正面的印象,但其一旦与人情世故发生化学反应后,便转化为消极的意义了。在假名草子时代的近世文学,尚未出现“义理”二字。直至浮世草子出现以后,“义理”才作为一种消极的概念出现在了文学世界里。
那究竟“义理人情”具体在什么时候正式作为一种概念确定下来并被广泛接受呢?了圆认为有两位人物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一位是井原西鹤,另一位则是近松门左卫门。井原西鹤因著浮世草子《武家义理物语》而名声大噪,该书描述了从镰仓时代到江户初期按义理而行动的武士的世界。他清晰地描绘了为了名誉而抹杀掉自身人性的武士的奉公精神,而这被后人认为是义理最初的形态。另一位近松门左卫门则是人形净琉璃的大家,有“日本莎士比亚”之称,他的作品多数描绘了中下流阶层与青楼女子间的凄惨恋情,为了大义不惜走向犯罪或是双双殉情殒命等结局。二者的作品可以说给予当时民众带来了极大感触,因此源了圆认为二者是确定义理与人情关系的两座大山。
在最初的时候,道德理念里最为重要的究竟是何物?那就是称之为“义理”的社会规范了。其内容虽与封建伦理有极大相似之处,但为了维护正义而甘愿忍受苦痛的悲壮与崇高,只要道德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就能被社会所认同。而且这种社会规范涉及到君臣、亲人、夫妇、兄弟及朋友等各种各样的关系,其中最受到重视的,还是君臣间的义理。当时的净琉璃基本上都毫无例外围绕这方面进行讴歌,围绕主从间的横向关系描述其错综复杂的纠葛。
但到了近代,随着世态变化,道德戒律终敌不过社会实情,违背当初宗旨,只是从人道主义的立场探究人类的生活方式,而对道义的重视也渐渐从文学中悄然消失。随着“义理”逐渐被文学主流抛弃,与之相反地导致“人情”地位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抬升。“人情”原本指的是人性,但到了近世演变为被义理束缚下本能所体现出来的仁慈。而將二者完美结合起来的作家便是近松门左卫门。他正是用伊藤东涯笔下的“男女父子之间的同情”作为人真实内在来讴歌传颂,因此其作品集都能赢取听众的共鸣,往往博得了不少泪水与喝彩。
在近松的作品里,“义理”与“人情”并非始终作为对立面存在。既有强调“义理”而牺牲自己的一面,也有因“人情”而达成的“义理”,亦或是出于“义理”而实现的“人情”。他的每一部作品都随着年代增长而日臻成熟、多样化。在两位作家的努力下,逐渐地义理人情成为了日本近世町人文学的中心理念之一。本文着重以对近松门左卫门作品的分析为主,剖析近松笔下义理与人情间的关系。
三、近松门左卫门笔下的“义理”与“人情”
由上述可知,近松门左卫门笔下的净琉璃作品在当时打动了不少读者,尤其是他的二十四部世话物(社会剧)。在这些作品里,他通常都用“义理与人情的纠葛”与一般庶民的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例如为了义理抹杀人情,亦或是强调人情而抹杀自己的想法等。义理与人情常常作为对立面出现,但又并非所有作品都是,在有的作品里义理人情作为矛盾的共同体而存在。这是因为近松认为,元禄·享保年间的庶民长期被压迫在矛盾激化的封建社会之下,不能同时将义理与人情两存,因此他决定刻画这些庶民的悲惨生活。这从他作品里的登场人物便可一目了然。如24部作品里的男主角有商人的随从4名(情死曾根崎里的德兵卫、五十年忌歌念佛的清十郎、情死今宫的二郎兵卫、恋八卦昔历的茂兵卫)、长工两名(内心刃为冰之朔日的平兵卫、长町女切腹的半七)、中下级阶层商人·婿养子·长工等9名(卯月红叶的兵卫、重井筒的德兵卫、冥途飞脚的忠兵卫、情死生玉的嘉平治、博多小女郎浪枕的小町屋惣七、情死天网岛的治兵卫、女杀油地狱的与兵卫、情死宵庚申的半兵卫、情死二枚绘草纸的市郎右卫门),其他虽然还有上流町人三名(淀鲤出世泷德的江户屋胜二郎、寿之门松的山崎与次兵卫、夕雾阿波鸣门的藤屋伊左卫门),但伊左卫门很早就与父母断绝关系并常年流离失所,生活落魄,虽出身于上流社会但生活悲惨。此外还有出身低微的武士(枪之权三重帷子的权三)、出入武家的谣的师傅(堀川波鼓的宫地源右卫门)、以及萨摩歌的菱川源五兵卫、情死万年草的成田久米之介、丹波与作待夜的小室节,这几位虽是武士出身,但由于堕入情网亦或是刀伤在身导致后面成为了伙计、随从、搬运工等下人。另一方面,女主角有青楼女子13名(新町茨木屋的妻子、同扇屋的夕雾、同藤屋的妻子、博多柳町的小女郎为花魁级别,而其他的如天满屋的阿初、阿岛、平野屋的小寒、重井筒的阿房、新町槌屋的端女郎梅川、纪国屋的小春、柏屋的小佐贺、井筒屋的阿花出身卑微,其中身份最卑微的是关宿场的小满)以及一般女子10名(下级武士之妻的阿种、阿彩、以春之妻阿姗、中下庶民的妻子、女儿、缝纫女等)。
因此,近松描寫的对象正是这些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的中下级阶层,而且描述的手法多数将他们的行为与“义理和人情”联系在一起,例如为了义理不得不抹杀人情等悲剧。他们所坚持的“义理”被理解为责任、名誉,或交际上的需要,或情谊。总之可以发现封建社会所建立的道德准则已经无孔不入地从武士阶层入侵到了庶民阶层,人们不得不抹杀自身的“人情”去遵守社会责任,维护义理。
当时的幕藩封建社会是受严格的身份等级秩序区分下所严格管理的。而士农工商这一最基本的四个阶层里还有各自阶层的更严格的身份等级划分,整个社会由上至下地受到这种上下尊卑有别的思想所支配着。并且,与这种身份阶层社会的性质同时共存的还有一种是社会构成当中重要的,即“共同体”的性质。这两大性质虽说后者是前者的其中一个构成部分,但后者自身也呈现了前者所需的种种复杂的要素。而义理正是处于这些复杂人际关系里的社会行为规范。所以在义理的构成里,有为了确保身份秩序而强加上去的一些因素。因而既存在有社会性质的内容,也有像共同体那样人类自发的感情。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义理当然也存在。因此近松笔下的义理总体来说可分为两种:作为社会责任存在的义理以及发自内心靠人情支撑起来的义理。
关于这种义理的分类我们可在其作品里一探究竟。《枪之权三重帷子》里,权三与师母阿彩确实存在不少过错但二人并无私通行为。但由于被伴之丞抢得二人腰带作为私通证据,二人不管如何辩解也无人相信,权三一度郁闷欲自我了结。而阿彩也一度消沉,认为“无法。二人无论是选择活下去还是自我了结都已身败名裂。夫君被人指责妻子与他人私通后,不要说工作了,甚至连见他人的颜面也没有。妾身即使死千遍万遍也无济于事。反正二人现已彻底被世人误认为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不如将计就计让夫君保存脸面,妾身自行扣上私通罪名,与权三私奔,让夫君走上报仇之路。”可见阿彩深明大义为了保住丈夫的名声而成为了“义理”的牺牲品。正是为了维护封建社会强权,为了丈夫的颜面才导致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再比如《丹波与作待夜的小室节》中有这么一段场景,滋野井无法告诉三吉自己就是他的生母,但又想陪在儿子身边,所以说道“国由留木家的恩情,这辈子也还不完。请让我留在这里报答你们的恩情”,希望以报恩为由独自留在主君身边奉公,并放弃丈夫与家庭,以这种方式来实现自己的义理。
还有《女杀油地狱》里的一幕。乳母阿吉背着丈夫德兵卫,拿着500钱想给油铺老板那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遗孤与兵卫,不料被有同样想法但早一步来到的德兵卫所碰见。德兵卫原本是丰岛屋的下人,自从前任老板逝世后便接管了丰岛屋,并与阿吉再婚。虽说他将与兵卫收为养子,但由于佩服前任老板为人正直,通晓义理人情,所以在前任老板逝去后仍然打算好好照顾二人,即使与兵卫整天无所事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被认为是知恩图报之人,能贯彻义理。所以出于义理之心,他也背着阿吉拿着500钱来找与兵卫。这种义理来自共同体关系里的“徒弟制”,这种制度虽然本身也包含了身份阶层社会的性质,但该部作品里由于德兵卫为了报答前任老板之恩所以愿意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这种发自人类真心的自我流露之情与义理又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
再如《重井筒》里的内容。入赘染布坊的德兵卫跟老家青楼的阿房私通,为了解决阿房的资金问题问老丈人借钱,然而被老丈人拒绝了,便用妻子阿辰的名义将房子典当出去。知道真相的阿辰受不了这样蛮不讲理的丈夫,说道:德兵卫殿下,您的所作所为太让我伤心了。在这样践踏我的心意后还带着情人来找妻子的印章,将衣柜翻得乱七八糟,这样做您高兴吗?比起男人之间的廉耻,把自己妻子一直刻意隐瞒的羞耻曝光在别的女人面前,自己丈夫被抢,房间里的柜子被翻乱,像这样荒唐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但即便如此我也得维护我的丈夫,为今日之事受到父亲的责备,做了替罪羔羊。倘若您尚有一点人性,请您一个月至少回家里三天也好。听到阿辰这般声情并茂的哭诉,德兵卫被自己妻子的真情所打动,并深深忏悔、自责。实际上另外一部作品《恋八卦桂历》也有类似场景,只是该部作品里的妻子阿姗对于丈夫以春的恶劣行径,直言:男畜生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为人丈夫理应保护妻子,但你却把我当傻子一样践踏,实在气得令人发指!相比之下,阿辰虽然没有这般有主见,但对于丈夫的恶行仍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即便势单力弱也顽强抵抗。在这种深明大义的充满义理的言辞打动之下,德兵卫终于理解了妻子的辛酸并将钱还给了她。换而言之这种场合下的“义理”是靠强烈的人情所支撑架构起来的。
另外一部作品《情死天网岛》在《重井筒》后13年诞生,二者均属于同类型作品,但这时作者的写法更精湛,内容更丰满。忠贞的妻子阿赞一直深爱着丈夫治兵卫,在听到丈夫和情人小春有私奔殉情的打算后,出于守护家庭之心,她抛弃了所有的尊严偷偷给小春写信,希望对方不要让自己的丈夫死去。小春亦是弱女子,能理解阿赞的心情,决定用自行了结的方式与治兵卫分开,做好了一个人死去的觉悟。然而阿赞对这件事并不知情,后来听说小春抢先被暴发户太兵卫赎身后非常吃惊,赶紧把实情告知丈夫说道:怎么办。如果小春死了我将无法实现女人之间的义理。你快点去救救小春吧,别让她死了。这时阿赞对小春的义理与《重井筒》里阿辰的心情一样,完全是出于人类最单纯的情感,并没有计算利益得失。阿赞在危难关头让丈夫相救小春,并表示愿意带着小孩回娘家,拱手将丈夫相让,这种感情完全发自人类内心,即此时的义理完全靠人情所支撑着,亦可以说将之与人情等同。
通过以上几个例子可知,非人性的强加性的义理与单纯发自人类内心的人情之间的程度恰恰反映了当时复杂的社会现状,并如上述案例一样分为两种类型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不一般的义理人情的表现形式。所以,近松笔下描绘的“义理人情”,既有完全对立的关系,也有相互结合、相互作用的关系。
那么纵观元禄及享保年间的下层武士或中下阶级的庶民的状况,忠于义理或人情而活的人们到底最后走向了怎样的命运呢?《枪之权三》里的权三与师母阿彩忠于非人性的义理而活,无奈被扣上私通的罪名浪迹天涯,郁郁而终。《丹波与作待的小室节》的滋野井既不能与丈夫朝夕相对,也不能告诉儿子自己的真实身份,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驱壳一般侍奉主君。《女杀油地狱》的德兵卫忠于义理而活,为报答前任老板的知遇之恩放任与兵卫的所作所为。而《情死天网岛》的阿赞出于对小春的义理(等同于人情),愿意抛弃妻子的名分。《重井筒》里的阿辰亦同样地出于义理(等同于人情),用发自肺腑的一番话一度感动了丈夫德兵卫,但最终妻子这种忠诚的感情还是败给了情人阿房。这个结果出乎意料,可谓以阿辰义理的失败而收场。
可见在毫无人性的武士阶级所管辖的封建社会下矛盾激化,当时的庶民受到毫无人性的封建社会的重重束缚、义理的压迫,只能抛弃自我情感守护无情的义理,过着不幸悲惨的生活。即便如此作品里的阿赞和德兵卫依然坚守了自身的义理,最后以死来表示对吃人的封建道德的反抗。如此这般,受到当时封建社会的桎梏统治的影响,近松所塑造的形象基本都是以悲情为主,结句多数也以殉情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