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斯文”背后的文人审美
——郑培凯教授访谈
2018-05-29访问者顾红梅
☉访问者 顾红梅
顾红梅:您多次谈到,写字有助于体会古人书写时的感受,帮助您融入文学意境,与古人神交。您抄书的内容从《诗经》《文论》到唐诗、宋词,一直到明清戏曲、弹词,读您的书法作品,觉得您是以书写的方式和您心仪的古人订交。您以怎样的审美标准来选择书写的对象?
郑培凯:为什么会有一批书法是某个人的篇目,而不是另外一些人的?我选材的一个重要标准,是对我心灵有触动,我喜欢他,我愿意和他交往。和古人神交,就好像交朋友一样。
我写了大量的辛弃疾诗词,因为从小喜欢辛弃疾;我写苏东坡,也是从小喜欢。小时候我不太喜欢周邦彦、柳永,可是他们某些作品很美,那我可能只选择让我觉得在文学上有成就的作品。再比如晏幾道,我也不见得特别喜欢他,但觉得他词写得好,自己的感受写得很深刻。即使他的视野局限在一个比较狭窄的领域里,但感情细腻,描写内心情愫用词精准,动人心弦,我也没有忘记他。有些人,我和他不熟,心灵没有呼应,不是在一个精神波段,或者感觉拉不上线,我就写得极少。
我很喜欢陶渊明、白居易、苏东坡这一脉的作品。他们的洒脱、乐观向上,不做委屈自己性格的事、尽量保持自我心灵的纯真,这是中国文化里可爱的东西。他们在各种困境中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位置,有很深厚、很强的精神力量支撑。我书写陶渊明的乞食诗,无限心酸。那个时候做官要拍马屁,他不愿意做官宁愿挨饿,所以这是他了不起的人格。
顾红梅:您研究汤显祖《牡丹亭》中杜丽娘之父杜宝时,发现了汤显祖有意在他的唱词中融入辛弃疾的词。您提炼出的杜宝形象勤于政事、关心百姓,很正面,这是否和您喜欢辛弃疾词有一定关联?
郑培凯:辛弃疾的词我写了很多,当然特别熟。汤显祖笔下的杜宝,让人联想到辛弃疾的事功,关心社会、关心百姓生活。有许多研究者把文学研究当成意识形态的表述,比较教条,认为杜宝压制女儿的爱情,是封建遗毒的代表,所以是反面人物。这完全无视人生复杂处境的真实情况,硬要上纲上线,对人毫不同情,也拒绝理解,非要把人打趴在地,还要踏上一只脚,这是阶级斗争论的遗毒未退。《牡丹亭》里的杜宝绝对不是反面人物,履任南安太守时,春天劝农耕作;任封疆大吏时,与将士们并肩战斗,豪气干云,慷慨悲歌。他基本是个好官,也很爱女儿。接触汤显祖笔下的人物,要放到他们生活的具体历史环境中,并感受每个人之间的相互影响。杜宝是很实在的一个人,他对女儿婚姻的态度、对女儿死而复生的怀疑,从情感角度也符合人之常情。
汤显祖为什么以辛弃疾式的豪迈风格,让杜宝出场?汤显祖年轻时热情洋溢,悲歌任侠,到了中年还直言急谏,从首辅骂到钦差大臣,震动朝野。经历很多打击之后,才开始专注在精神世界的审美追求。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一方面汤显祖在《牡丹亭》曲文上,因杜宝的出场,一改先前《紫钗记》辞藻华美、纤巧柔靡的作风,在文学修辞上受辛弃疾影响,出现了前所未见的雄武气势;另一方面,辛弃疾有抱负,也经受挫折,但不哀怨。我想,这可能是汤显祖在逆境中需要的审美力量。
顾红梅:您肯定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思考他们在文化变迁、文化碰撞或遭遇挫折时,如何真实地面对自己,比如关汉卿,比如吴梅村。
郑培凯:我很喜欢关汉卿,他是一个特别真诚的人,我喜欢书写他的作品。我们从教科书或文学史中的选句,往往只记得他写“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的正面形象,得到的是断章取义的印象,脱离他真正的生活环境与性格。我们不要忘了,他表明自己响当当个性的这段话,来自他写的《不伏老》,原文开头是:“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体。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他自己从不回避风流浪子的一面,道出了蒙古人统治时期读书人不受重视的困境。
关汉卿混迹于花街柳巷,那是他不得已的处境,他生活在元代,作为汉族的读书人,无路可走,但他充满才华。我们对古人要有历史的同情,要理解他们的艰难处境,不要让自己化身为假道学,以道德化与政治化的极端态度来评论古人。因此,我书写《不伏老》,从头到尾给他写下来,让人看看关汉卿的真实生活与他刚毅坚强的性格。他从来没有隐瞒过他生活在花街柳巷,从不讳言自己周旋于伶人歌妓之中,因为他是书场才人,靠写曲填词过生活,他是娱乐圈的人。我很尊重他的不卑不亢,真觉得他是响当当、铁铮铮的人物。
我写字是抄书,抄书是有目的的,我抄一些我喜欢或者感受特殊意义,或者是我同情的某个人的作品。
像吴梅村,虽然曾经屈服于清朝的统治,没有反清抗暴的浩然正气,但是我蛮同情他的。他的诗文集,我从头到尾,来回读了好几遍。他的诗词,我也认真写了好几十种,因为他很真实,吐露了读书人的困境。明亡之前,他显露才气纵横的时候,碰到朝廷或整个社会上的勾心斗角,所以他没有那么积极进取,企图明哲保身。后来明朝亡了,他希望在文学、艺术方面有追求,可是又被迫去侍奉清廷。他不想去,但家人苦苦哀求。这段经历让他后悔了一辈子,后悔为清廷做事,大节有亏,使他晚年无限感慨懊悔。
人的处境不是由自己控制的,像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就写得很深刻,写了钱谦益与柳如是的人生处境与抉择。钱谦益也有他可怜的地方,很惭愧他没有勇气殉国赴死。柳如是作为女中豪杰,总觉得钱谦益有点畏葸,没有想象中那么伟大。他就觉得对不起柳如是,这种感觉很有意思,这是存在于夫妇之间特有的复杂心绪,却是富有人情的。他尊重和爱柳如是,柳如是的意见强烈地影响到他。另外,他没有殉国,的确也很惭愧。陈寅恪写《柳如是别传》也是想了解钱谦益这个人,就发现钱谦益后来搞反清复明了,这种人生抉择过去很少人讨论。深入挖掘之后,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很真实的人,可能有些东西不是轰轰烈烈,但是感情是真实的,他把命搭上去了,等于做地下工作。当你很清楚地知道他的人生经历时,即使不能深交,也很同情。
钱谦益的诗,我个人不是那么喜欢,诗写得很好,但是典故太多,古典今典相互辉映,经常都很切题而深刻。不过,我也就是研究研究,书写的兴趣不大。吴梅村的诗虽然也有典故,没有钱谦益用典用得那么精微,但很深沉,感染力强,可能和他才气与处境有关,读来特别有共鸣,所以我就写了很多吴梅村的诗词。在晚明清初天翻地覆的变化中,这样一个有文化的人,一个有修养、有抱负、有自己品格的人,觉得惭愧终生,这很有启发性。想想我们自己经历的时代,也是天翻地覆,很多事也身不由己,就会觉得,其实一个人经历一生,怎么对得起自己,怎么不要太对不起自己,都是不容易的。所以我很同情吴梅村。
我研究历史,很感谢我的老师余英时。我年轻的时候,少年气盛,满脑子公平正义与社会主义理想,时常和他对时政与历史大势争吵,倒有点“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架势。他对我说,不能为了社会理想拿人做实验,因为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具体的人,都是历史棋盘中的一颗棋子。他点醒了我一件重要的事,即是对人要有真切的关怀,不能只谈历史大趋势。我们还应该了解每个人,而每一个人都有其性格,人是有好有坏的,有的人就是坏人,品格残忍低劣,即使能够颠覆乾坤,也不能以历史大势的发展来洗刷残暴的罪行。有的人则一心想要做好人,但是掌握不了自己所处的环境,让自己陷入尴尬的处境,在生命的拐点上做出悔恨终生的事,让后人为之扼腕叹息。历史上有很多事很多人,各有各的实际生活经历。
郑培凯书法作品
我书写的东西都是有感情呼应的,有时不是偏好这个人,而是佩服他的才华。比如我写陆机《文赋》,对陆机这个人没有很大的兴趣,甚至不怎么佩服这个人,但是《文赋》写得好,是辞藻华丽的骈体文,却能叙事流畅,说理明晰,我很佩服。我写李长吉,喜欢他怪奇诡谲的意象,同时哀悯他的英年早逝。他有特殊的角度,是个鬼才,但算不上大师。我写了许多李长吉,似乎是出自一种怜惜,觉得老天不太公平,对待这么一个呕心沥血的诗人。居然年纪轻轻他就夭折了。唐诗里我写了大量的杜甫诗,因为他很了不起,是很努力很伟大的诗人,诗是真好,尤其是晚年的诗。他的《秋兴八首》与《咏怀古迹五首》,我来来回回地写,总不少于几十遍了,但是,奇怪得很,我觉得自己不会和他成为好朋友,也许是由于过度崇拜,也可能是他严肃得有点凄苦。
最近我大量书写陶渊明的诗,我喜欢这个人。接下来我也会多写《诗经》和《楚辞》。苏东坡的诗词,我会一直写下去。
郑培凯书法作品
顾红梅:谈到文人审美,想到您二十年前在《汤显祖与晚明文化》中阐述的文化美学,提出您钻研的文化美学,专注文化意识史涉及艺术思维与创造的部分,通过这特殊领域的材料及这些材料衍生的文化价值思考,理解与评定历史文化发展的意义。您当时人在美国,是离开文化母体的游子,不像现在回到国内以后有那么多实实在在的审美体验,但是您发现了文化美学的价值。请您谈谈当时研究文化美学的初衷。
郑培凯:这和我整个求学经历和我自己思考的经历有关。早年在台湾成长的过程中,我觉得整个中国文化很腐朽。我是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的第三代,我的老师们和五四新文化运动第一代还有接触,甚至有些也是第一代的,基本上都是反传统的,倡导科学与民主。
我们成长时期的观念里,崇拜五四新文化,甚至赞成全盘西化,觉得中国传统文化让我们封闭,束缚了我们,不够开放,所以落后于欧美。我还记得在高中时代,醉心于现代主义的主张,写现代诗,欣赏现代画,追随“横的移植”,反对“纵的继承”,喜欢西方的东西,学西方文学和文化。但是,这是我们主观意识层次的取向,追求民主与科学,向西方看齐,自我感觉良好。现在回想,我们生活在中国文化的环境之中反传统文化,其实并不确知自己反对的是文化场域的“文化”,还是政治社会场域的“传统”。我们也无法确知西方文明优秀特质的历史进程,只是毫无历史反思能力地崇拜西方物质文明的先进,进而笼笼统统崇拜现代西方的一切。
生活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与六十年代的台湾,我成长的文化场阈其实还浸润着浓厚的中国文化传统,没有经历大陆“文化大革命”的摧残,因此,这也是另一种耳濡目染,不知不觉渗入我的文化意识(或潜意识)之中。我的中国文化底子主要来自家庭熏陶,父母都出身于山东的传统大户人家,言传身教都与传统文化有关,立身处世的人生道理大体都来自《朱柏庐治家格言》,也就成了我们沉潜在心底的文化涵养。父亲喜欢练习书法,耳提面命,逼着我从小写字,居然也成了我一生可以掌握的爱好与技艺,我一生珍惜汉字的书写。我们是中国人,生活在中国文化场阈中,要用汉字阅读书写,要用中文表达。从小的生长环境,使我不知不觉习惯了中国的审美传统,比如说书画、瓷器、园林、美食,以及大多数《长物志》上关注的事物。那时我反儒家传统,但觉得孔子是个很讲道理的人;我反对道家的隐逸遁世思想,但觉得老子很有智慧,庄子更是想象丰富,令人神往。我倾心西方现代文学,却又迷恋诗经楚辞、唐诗宋词,还喜欢看传统章回小说与武侠小说。现在回想,其实我的成长过程是一个华洋杂处的矛盾体,自以为是全盘西化派,事实是孕育孳乳在文化传统之中,只是拒绝承认而已。
由于我对文学创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除了浸润在古典文学与西方文学之外,还想通读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但是这个愿望却受到台湾白色恐怖的压制,一直到我赴美求学之后,才得偿夙愿。当时台湾是一个白色恐怖时代,我在台湾除了可以读到朱自清与徐志摩,还从同学手里得到一本《鲁迅自选集》(还记得是上海春明书局印行的),几乎没有接触过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文学作品。时常听母亲说起她年轻时读巴金的《家》《春》《秋》,读老舍、茅盾、丁玲,就深感自己受到国民党的心灵迫害,遭到文化的割裂,产生强烈的叛逆感。年轻人叛逆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读禁书,我到美国夏威夷大学读硕士,发现收藏极为丰富的中文图书馆,就没白没夜地读近现代中国文学,一书架一书架读过去,完全不顾系统,从艾青读到张天翼、周作人,我觉得这是我应该知道而被剥夺的知识,我像中了魔一样,拼命读书,觉得这是我的宿命,我非看不可。有一天看到周作人说,中国新文学应该溯源到晚明小品,因为晚明思想开放,开始注意个人的主体思维,重视生活中不可磨灭的经验与乐趣,对审美品味有所追求,向往高雅的境界,我觉得他讲得有道理,要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到耶鲁读博士,研究中西文化交流,比较中国与欧洲思想文化史的历史脉络,最后就选择了晚明时期,也就是世界史研究的“早近代”(early modern),我称之为“早期全球化”的时期,作为研究的切入点。
郑培凯
晚明这个时代很特别,西方基督教的耶稣会士来到了中国,东西方文化有一个直接交锋和接触,有碰撞但不是打架,有争辩但似乎还能包容,比十九世纪再次接触的情况要平和得多,这是怎么回事?当时我在耶鲁历史系,必须专修两种不同领域的专门史,我选择的是欧洲和中国思想史。我对思想史的认识有一个变化,先是研究观念的历史变迁,后来觉得哲学观念太抽象,所以想研究时代思潮和具体的人到底想什么,刚好觉得晚明十分有意思。
说回到探索文化美学的初衷,其实,我一生只有一个追求,是想了解我作为中国人,这些文化情怀怎么来的。我对人、对世界有关怀,而且从小就希望人人都生活得美好、生活得幸福。我又不是圣贤,我这个关怀是哪里来的呢?我相信是我从小耳濡目染,与中国文化传统有关的,这也说明中国文化里绝对有优秀的东西,需要重新发掘认识与弘扬。当然,西方文化也有许多优秀的东西。我当年读台大外文系,努力学习西方文学与历史文化,至少了解西方文化的大概,需要它来平衡我对中国文化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