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加沙地带的苦难生活

2018-05-29刘茁野

书摘 2018年2期
关键词:定居点马先生加沙

☉刘茁野

很长时间以来,以色列人的生活缺乏安定感,经常如同惊弓之鸟,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而另一方面,巴勒斯坦人的日子似乎更难,难在没有基本的生活保障。加沙尤其如此。

2000年以后,随着新一轮巴以冲突的爆发,流血冲突的不断升级,这让作为巴勒斯坦自治领土重要组成部分的加沙地带越来越广为人们所熟知。而每当“加沙地带”出现在报纸上、屏幕上时,往往都伴随着“冲突”“流血”和“封锁”这样的字眼。加沙地带俨然成为流血冲突的代名词。

正是在这样一个时刻,2001年9月,我们再次来到巴以地区采访。这一次,加沙地带是我们的目的地之一,因此我们选择了从埃及的西奈半岛直接进入相邻的加沙地带,而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到特拉维夫或者耶路撒冷,然后再转道前往巴勒斯坦地区。

在这里,在短短24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冲突中的紧张气氛,更感受到了普通群众生活的艰难。

加沙地带南靠埃及西奈半岛,西临地中海,南北长不过四十千米,东西不过二十余千米,它与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领土互不相连,但共同构成了巴勒斯坦自治领土的主要部分。从开罗出发,进入西奈半岛,再经过埃及的拉法关口,就进入了加沙。

那时候,加沙已经实行自治,但进出边境,还要凭借以色列的签证,接受以色列士兵的检查。因此一出埃及海关,前面就是飘扬着国旗的以色列边防站了。

加沙与埃及领土相接,第一次中东战争后又一度在埃及的管辖下,两地民众很多都有亲戚关系,曾经人员、商贸往来密切。但非常时期,每天过关的人已经很少,大厅里以色列海关、边检的官员就显得有些懒散。

在边检大厅里,我们要等待守卫在那里的士兵去把不知道躲在哪里的海关官员们找来办手续。由于任务紧急,我们没有新办签证,而上次办的签证已经过期,这次是硬着头皮来“闯关”的。还好,在我们好言相求下,年轻的官员又请示了上司,终于重新为我们办了一个短期签证。

在等待办手续的大约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们只看到一位年迈的阿拉伯妇女从这里过关进入加沙。老人腿脚不便,走路一瘸一拐的,还大包小包地拎了不少东西,过安检的时候,包里瓶瓶罐罐的东西铺了一地,还有一些液体洒了出来,让以色列士兵一阵紧张。其实,老人带的不过是一些奶酪、橄榄油和腌菜,我猜可能是有亲戚在加沙,她带些食品给那些战乱中衣食无着的亲人。

我担心随身携带的防弹衣在安检时会有麻烦。结果,人家连问都没问,也许是因为战乱频发,司空见惯了。随后我们被要求登上了一辆口岸摆渡汽车前往边境隔离区对面的关口。车票是用以色列货币“谢克尔”支付的,大概相当于人民币二十多块钱。结果刚走了几百米,感觉仅仅在这个用铁丝网围起的大院子中转了一圈,汽车就停住了。前面到了以色列的关口,铁丝网断开的地方,一排钢筋水泥的掩体,上面垒着沙包,身着防弹衣、头戴钢盔的以色列士兵就伏在掩体的机枪上,用枪口瞄着你。铁丝网有两层,中间是五六米宽的隔离带。这时候正好有一辆巡逻的装甲车在铁丝网中间隆隆驶过。装甲车远去后,我们下了车,走过掩体和士兵,前面就是加沙了。

远远望去,百米开外,真正要进入加沙前,又出现了一道铁丝网。铁丝网后面,一位年轻的中国人正站在车边,向我们挥手。由于是和新华社中东总分社的朋友同行,新华社加沙分社的记者马先生来接我们了。

马先生的越野车车头上,用英文喷着“CHINA TV”几个字母,每个字母差不多有半尺宽,十分的抢眼。我开玩笑说,新华社打我们电视台的招牌,这可是侵犯知识产权啊。他告诉我们,由于这里工作环境危险,生活环境艰难,大多数外国媒体并没有在这里派驻记者,只是雇用当地记者为他们做报道,而他是这里仅有的三个常驻外国记者之一。在这里,爆炸、枪击几乎是家常便饭,好在双方对记者还算手下留情。对于不熟悉英文的人来说,“TV”就是记者的代名词,也最容易辨认,于是所有住在这里的记者,都在车的四周喷满字母“TV”,这是护身符和通行证。后来许多本地居民也模仿他们,在自己的私家车上也喷上了这两个简单的字母。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大家都这么干,以后会不会没人相信他们的真实身份了。

马先生告诉我们,车顶上喷的字更大,只是我们站在车下看不到。那是为了让以色列武装直升机的驾驶员能清楚地辨认,避免误伤,因为在他们经常实施的“定点清除”中,从以色列武装直升机上发射的导弹已经炸翻过不少巴勒斯坦方面的汽车,这是他们清除巴勒斯坦激进分子最常用的办法。马先生的一番话让我刚刚进入加沙,就感觉到这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这时候,天色将晚,我在想,车顶的字马上就要看不清了,最好不要有直升机在这个时候出动。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车子刚要启动,马先生又赶紧拿出一面五星红旗,让我举出窗外。旗子比一般国宾车上用的要大两倍。不用问我也知道,这是另一个自我保护措施,因为,中国在巴以冲突问题上的立场得到冲突双方的共同认可,对中国记者他们还是会手下留情的。强大的祖国永远是我们的坚强后盾。

在加沙采访,“CHINA TV”是中国记者的护身符

路上,经过一段人口稠密的居民区。房子很破旧,道路也不平整。与以色列的城镇相比,有着明显的差别。一群巴勒斯坦小孩儿在路边玩耍,看见汽车驶来,开始用阿拉伯语向我们叫喊。我听不懂,但从他们的语气中能判断出那肯定是不友好的话。突然,几个孩子捡了石子,朝我们的车扔来,车上乒乓作响,孩子们得意地哄笑起来。我觉得这真有些可悲,敌对的冲突已经在这些幼小的心灵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让他们对所有的陌生人充满怀疑和敌意,并习惯性地用石头攻击这些陌生人,这是他们发泄不满、表达愤怒的方式。在这块不断流血的土地上、在这样动荡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一代,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抚平他们心灵深处的创伤。

一路走来,我发现这里不仅比以色列的城镇破败得多,甚至也比不上前几次来采访时所看到的情景。楼房、道路更加破败不堪,街道零乱肮脏。最近一年,以色列军队在这里的几进几出,留下的是越来越多的怨恨和越来越多的废墟。马先生告诉我们,本地几乎没有任何的经济实体,很多巴勒斯坦工人都要靠到以色列境内打工来养家糊口,而现在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他们在艰难度日,在绝望中苦苦求生。据说这里的失业率已经超过了50%,这对巴勒斯坦和以色列来说,无疑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和难题。

去旅馆入住之前,我们先到马先生的公寓短暂休息。这是一栋海边的公寓。从十几层楼的窗户望去,地中海就在脚下,海水轻柔地拍打出一条白色的曲线。沙滩上可以看见不少的太阳伞和座椅,虽然正是游泳的好季节,但沙滩上和海水里却一个人都没有,冷冷清清显得有些凄凉。侧面不远,就是阿拉法特曾经工作过多年的巴勒斯坦总统府。我们到来之前不久,马先生就是在自家公寓的阳台上,向新华社中东总分社电话报道了以色列飞机发射火箭,袭击总统府的重要消息。他说,当时飞机就盘旋在眼前的海面上,一发接一发地射出火箭,在房间里可清楚地感受到爆炸的震动。

落座之后,马先生告诉我们水又停了,他要重新下楼,去几里地外的中国驻巴勒斯坦办事处打水给我们喝。这里经常停水,不但洗澡困难,就连喝水做饭都难以保证,外交机构的情况相对好一些,他就只好经常去中国办事处打水。

我们打开电视,是巴勒斯坦的阿拉伯语电视新闻。新闻里,又是孩子们在扔石子,然后是一队送葬的群众在高呼反以口号。虽然没有听明白,但我能猜测出,肯定又是谁家的亲人在冲突中丧生了。每天都有这样的事件发生,这对我们来讲好像已经不是新闻,少了新鲜感和冲击力了。

忽然间,四周一片漆黑,停电了。还好,马先生早有预料,已经交代给我们,应急灯就在手边。在这里,停水停电是家常便饭,要是有哪一天不曾停水停电,就成为新闻了。虽然加沙是块自治领土,但是,这里的水电供应以及加油站的油料全靠以色列提供,在目前的局势下,这些基础设施不时遭到损毁,供应吃紧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休息过后,马先生开车带我们去旅馆入住。这天的停电是全城范围的。一路上没有路灯,完全凭借车灯照明。天下着雨,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四周漆黑一片,车灯远远照出去,路上不见一个行人。雷的炸响声从天边一阵阵传来,不知怎么在这里听起来就像是枪炮轰鸣,让我们平添了一些寒意和紧张的情绪。借着闪电,我看见旁边就是大海,翻滚的白浪冲刷着岸边,好像要冲过来把我们吞噬,让人感到有点恐惧。沿着海滨公路一路前行,刚过巴勒斯坦的“海军司令部”,黑暗中突然有两个人在车窗前出现。这是两名巴勒斯坦警察,他们穿着雨衣,端着枪,手里还拿着手电筒。他们检查了马先生的证件,然后告诉我们,以色列军队刚刚进入了前面的地区,正在和巴勒斯坦方面的武装对峙,一旦有冲突爆发,这里会十分危险,他们奉命警戒,严禁任何人通过。在他们的劝告之下,我们原路返回,另择一条路。瓢泼的大雨中,黑漆漆的夜幕下,两名警察显得那么势单力薄,我真有点替他们担心。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请的摄像师带着采访设备如约来到旅馆和我们会合。我们计划和他一起去加沙北部靠近以色列的地区采访,那里有几个犹太人的定居点,这些日子那里流血冲突不断,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摄像师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我们为他提供防弹衣。他说,加沙城是后方,而那里就是前线了,任何人请他,或者我们请任何人去那里采访,这都是必要而且最基本的条件。这可难为了我们,我们自备了防弹衣,却没有他的一份。马上要出门去工作了,人生地不熟的上哪里能找到呢?无奈之下,他带我们找到一位为巴勒斯坦高级官员做警卫的朋友,借到了这身行头。他一边往身上穿,一边讲“前线”采访的几个“保命要点”:绝对服从士兵的命令,不要猛跑,有情况就高举双手,尽量不和扔石头的人站在一起……

车向加沙城北急驰,不久来到了一个交叉路口。一条大路从这里径直向前伸去。远远的,可见路边的一个犹太人定居点。定居点四周的高墙围得像个堡垒。在巴勒斯坦地区,有不少犹太人的定居点,它们或者由移民自行建造,或者在政府的支持下建造。定居点占据了当地阿拉伯人的土地,并因此时常成为阿拉伯人袭击的目标。定居点远离以色列城市,犹太人住在这里生活其实很不方便,出门还离不开以色列军队的护送,而为了保卫这些定居点,以色列政府和军方实在是下了不小的气力。后来以色列提出要拆除其中部分定居点,为里面的居民另外寻找安全的居住场所,同时给居民很高的搬迁补偿,但很多居民仍然不肯离去,宁愿过这样不安定的日子,对此我还真是有些费解。也许这正是犹太人的特点,正是这种坚忍的态度,让以色列人在四周都是敌人的情况下顽强地生存下来。

车速降下来了。一辆以色列国防军的“梅卡瓦”坦克就横在路口把角处,此刻,炮口和上面的机枪都对着我们,机枪手把整个脸都藏在钢盔下面,看不清楚面容。这不是边界处,只是个定居点的警戒哨,经过简单的检查后我们就过去了。

又来到了一个路口。路口边有以军的一个哨所。巴勒斯坦同行告诉我们,这里曾经发生过激烈的冲突,当时一位父亲带儿子碰巧路过这里,密集的枪弹把他们逼到一个角落的石块后面,仅仅几分钟后,可怜的孩子不幸中弹,当时就死在了父亲的臂弯之下。整个过程被一位法国电视记者完整地记录下来,画面播出后震惊了全世界。

距离哨所不远的地方,有一大片刚刚被推倒的树林和一片残垣断壁。据说,这些树林和房屋中经常藏匿巴勒斯坦的狙击手,射杀过往的以色列军人和出入定居点的犹太人。所以,以色列军队出动坦克,将这里夷为平地,消除了杀手的藏身之处。在这里拍摄时.我能感觉到前方定居点的高墙上,以色列的军人正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自在,只好自我宽慰:每天都有记者来这里拍摄,他们已经习惯了,至少认识了我肩膀上扛的是摄像机,不是枪。同时,我告诫没有带防弹衣的同事,一定要躲在远处。

距离这里不远,有一片帐篷区。房屋被推倒后,失去家园的阿拉伯人就生活在这里。我看到他们当中有年龄很大的妇女,也有抱在母亲怀里的孩子。我真不愿意想象这些人每天在枪口下生活是什么滋味。帐篷很小,地上只铺了层塑料布,塑料布上是他们睡觉用的毛毯,人们就席地而卧。由于近来经常下雨.地上始终是湿漉漉的。一座帐篷中,有人用树枝点起了火,可能帐篷中不敢有太大的火苗,伴随小小火苗的是缕缕青烟。这点烟火在帐篷中有些呛人,但多少带来了一点暖意。

采访当中,有人向我们痛哭流涕地诉说,也有人责骂和诅咒那些拆了他们房子的以色列士兵。一位妇女告诉我,她几年前发现自己患有心脏病,需要经常去以色列的医院检查和治疗,因为这里的医疗条件实在有限。她还做了几次心脏手术。如今她更为自己的生命担忧,因为家里的收入来源不断减少,而且进出以色列的通道隔三岔五地就被封锁,她担心一旦旧病复发,很可能就只有眼睁睁地坐以待毙了。她说,既然我赶上了这么个世道,死就死吧,还免得这个样子活受罪了,可是,我还有两个孩子呀!

是啊,无论是以色列人,还是巴勒斯坦人,都有人表达出“生不逢时”的感叹,那么在双方各不相让时,让我们都为孩子们想一想吧。

采访过后,我们乘汽车来到一处靠近边界的地方。两座楼下是一个街口,街口已经被一大片沙包和碎石瓦砾封死,搭建起了一座街垒。街垒外面是几辆已烧毁的汽车。几位记者正在拍照,一群孩子围着他们,在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述昨天发生在这里的激烈战斗。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送给我一颗弹头,告诉我是他从墙里挖出来的,然后向上指指楼房让我拍摄。这一看,我才知道,原来这里发生过多么惨烈的战斗。两座把守街口的楼房已经面目全非,弹孔密布,整个楼房的外表层已经完全被枪弹掀掉了,表层下面,没有一块砖幸免。楼房的上层已经完全被炸塌,下面的房屋则没有了门窗,只留下黢黑的战火痕迹。隔着街垒,对面是以色列军队的坦克。

在一个经常发生冲突的地方进行采访,我的心里总是十分矛盾:不希望再看到冲突发生,因为冲突就意味着流血和伤亡;同时,我又在暗自想,也许冲突真的可能在我眼前发生。

虽说天天有冲突,可从前一天晚上到第二天中午,并没有碰上冲突事件。我们难得地享受着短暂的和平。

刚刚在街垒处完成采访,准备往回走,汽车里的电台忽然传来消息说,前方不远处正有枪击事件发生,于是我们立即带上全部设备,包括防弹衣,匆忙赶了过去。

等我们赶到时,枪声已经停息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群人已经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这是一个不大的路口,一辆以色列坦克守在这里。中午,坦克上的士兵接到命令,一辆某某号码的灰色奔驰汽车将从这里驶过,车里坐的是三名被以色列军方认定为恐怖分子的巴勒斯坦激进组织重要成员。后来人们都说这一定是巴勒斯坦内部的奸细出卖了情报。

灰色奔驰汽车驶过来时,车里的人没有想到死神已经逼近。其实只要短短两秒钟的时间他们就可以通过这个路口,然而,枪声响了,暴风雨一样密集的机枪子弹把汽车打得稀烂,洞穿了坐车人的身体。在这之前,没有任何的警告,连例行的停车检查都不曾有过。

车上的人当时一死两伤。我看到了密布枪眼的尸体。两个伤者看来也凶多吉少,在血泊中微微地张开嘴,艰难而短促地呼吸着,后来一位伤者挣扎着张开了一半嘴唇,眼睛也睁开一条缝,好像有话要说。很快,他闭上了眼,而嘴唇还在微动。我在猜想他临终前到底说了些什么?他是在呼唤和平,还是在呐喊着要人们为他复仇?

救护车呼啸着来了。死者和垂死的伤者都被拉走了,围观的人们也四散离开了,这里又恢复了平静。除了地上的一滩血,看不出发生的一切,毕竟这里流血的场面太多了。但我猜测,这之后一定会有人复仇,又有要为此付出代价。

驱车往前,就看到了那辆开过枪杀过人的坦克。士兵还站在那机枪的后面。钢盔下,一张年轻的脸,一副平静的样子。我要下去拍摄,司机坚决地制止了我。也许这坦克上的年轻人也会一样平静地再次射杀一个人,士兵的平静震撼了我,他仅仅是执行了上级的命令,可是在这里,难道剥夺一条生命就是这样地轻而易举,就是这样地不动声色?

猜你喜欢

定居点马先生加沙
以军持续空袭加沙
马叙伦与“三白汤”
何以为家
加沙街头
开学日
找路边“专业防水”上门服务,说好的3000元却变8000元?!
25年后,以色列再建犹太人定居点
走进以色列犹太人定居点
中国人同情苦难加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