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冗”考源

魏 启 君



“骨冗”考源

魏 启 君

（云南财经大学 传媒学院，昆明 650221）

“骨冗”一词活跃于多个方言区，有诸多异形写法，各家对其释义和考源均有分歧。本文认为“骨冗”及诸字形有共同的语源，都是“拱”的切脚语。

骨冗；拱；切脚语；来源

“骨冗”活跃于江淮官话、东北官话、北京官话、中原官话等区域。“骨冗”在文献中有诸多写法，对于“骨冗”的来源，诸家意见不一。韩根东（1993：223）认为“固甬”中“甬”的本字，既可能是搈，也可能是𧎣。刘宏、赵祎缺（2012：106-107）谓“骨蛹”“骨氄”“骨拢”均来源于蛊搈。此二说可疑，固然《类编·虫部》：“𧎣，虫行貌。”《广雅》：“搈，动也。”“𧎣”“搈”尽管与“骨冗”的后字音义相近，但无法解释“骨冗”的前字“骨”与“固”“蛊”之间的语义关系。丁惟汾（1983：289）云：“蠕动谓之顾雍，顾雍为蜫（古音读滚）动之音转。”音转一说，似难令人信服，有臆测之嫌。

1) 猴儿哥不信你摸摸，长了肉块，乱辜冗，真真叫我好难捱。（《子母河》，车本51/457a①、俗本387/122②）

2) 小女孩儿下腰煨[踒]腿都亮手，溜腿脚扭搭扭搭在台上咕恿。（《女觔斗》，车本54/249b、俗本397/324）

3) 列位有所不知，这个罗锅真是宝贝，罗锅内有七十二把转轴子，若一咕容，那计策就来了。（《罗锅轶事》第五回）

4) 十一月里冷清清，小妹身上不得劲，口里想吐头发晕，肚里一阵直骨涌。（《张家口地区歌谣卷·五哥放羊》③）

5) 嫚子不老实地在母亲怀里“鼓涌”，乱伸着两只小胳膊，大嚷大叫，希望战士们多亲几下她的小脸蛋……（《苦菜花》第七章④）

6) 在天津话中，有一个描写动貌的方言词，叫ɡùyong，按照口语语音写下来，就是固甬。如“瞧，那条虫子没死，它还固甬呢。”（《天津方言》，韩根东1993：222）

7) 蠕动或动：洛阳曰骨蛹，读[ku33yN3]；郑州曰骨氄，读[ku24½uN31]；玄武曰骨拢，读[ku35luN3]。如“你看那个虫该那，爬爬哩，还骨蛹着哩。”“你白骨氄啦，骨氄骨氄哩给个蛆样。”（《河南方言词语考释》，刘宏，赵祎缺2012：106-107）

9) 汩涌：来回涌动或蠕动。例：在大浪的汩涌下，堤坝眼看就要垮塌了。/本来大家按次序排队，几个加塞儿的人从中一汩涌，队伍一下子乱套了。（《唐山方言俗语》，庄洪江2013：117）

撇开释义分歧，即便都释为“蠕动”，在志乘材料里用字亦千差万别。经查检，《温县志》（1991：614）用“骨蛹”；《盱眙县志》（1993：770）、《清河区志》（2003：754）用“骨冗”；《广平县志》（1995：620）用“骨涌”；《许昌县志》（1993：808）、《容城县志》（1999：503）、《南召县志》（1995：1117）、《鄄城县志》（1996：621）用“咕容”；《临沭县志》（1993：592）用“咕蛹”；《临朐方言》（2013：135）用“顾蛹”；《安阳市北关区志 1991-2002》（2008：462）用“蛄隆”；《宁晋县志》（1999：214）用“枯容”；《赤峰市志》（1996：3138）用“鼓拥”等等。此外，文献中“骨冗”还有ABAB和AABB两种重叠形式，语义与原型同。如：

10) 四只小猫是黑白花的，咕咕容容地在猫的怀里乱挤，好像眼睛还没有睁开，显然是出生不久。（梁实秋《猫的故事》⑥）

11)（和尚）腹内暗着说“不好！”他只当，拿他二人走进门。只见他，咕容咕容爬不起，那人登时来到临。（《刘公案》九十二回⑦）

从上引所有例句来看，“咕容”核心义项是蠕动⑧，语义特征是[+方向变化+幅度小+连续+位移+动作]。根据语义特征对应，我们在文献中找到了单音节动词“拱”。《汉语大字典》“拱”的第八个义项为“向上或向前顶掀；向里或向外钻。”如唐·杜甫《北征》：“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儿女英雄传》第五回：“如今是你肥猪拱门。”

据此，可以初步推论“骨冗”的来源当为“拱”，因为二者在语义上存在对应关系，而且“拱”表示“蠕动”义的文献用例比“骨冗”更早。

根据前文分析，“骨冗”多分布在江淮官话、东北官话、北京官话、中原官话等区域。我们又调查了其他方言点，发现表示“蠕动”义的方言词汇使用的正是“拱”，这种地域互补关系，进一步印证了我们的猜测。如：

12)拱：蠕动身体以挤、撞等。[俗]槽中无食猪拱猪。/之娃儿不肯睡，在被窝头拱来拱去嘞。（《贵阳市志》，2002：177）

13)拱拱——指蛆。拱：音拱，意为蠕动。（《蔡甸区志 1980-2000》，2008：572）

14)七拱八翘：不停地蠕动，不安分。（《青川民间语言语汇研究》，武小军2007：50）

例12）、13）、14）分别为贵州、武汉、四川方言，“拱”均有“蠕动”义。且在这些地域均未发现“骨冗”的使用，说明“骨冗”与“拱”之间存在地域分布的互补关系。我们在大量使用“骨冗”的山东地区还发现了“拱”与“蠕”同义连用的用例，更足佐证“拱”有“蠕动”义，如：

15)拱蠕：①蠕动：小猫在窝里拱蠕。②乱动：你好实坐着，拱蠕开了！（《文荣方言词汇》，连庆江1982：165）

“骨冗”与“拱”是否存在语音关联？《容斋三笔》卷十六“切脚语”条的记述颇具启发意义，“世人语音有以切脚而称者，亦间见之于书史中，如以蓬为勃笼，槃为勃阑，铎为突落，叵为不可，团为突栾，钲为丁宁，顶为滴𩕳，角为砣落，蒲为勃卢，精为即零，螳为突郎，诸为之乎，旁为步廊，茨为蒺藜，圈为屈挛，锢为骨露，窠为窟驼是也。”⑨切脚语构词往往具有隐蔽性，人们一般习焉不察，故容易导致语源迷失。

“骨冗”是“拱”的切脚语，据此可以解释“骨冗”的诸多字形。一般来说，切脚语上字表示被切字的声母，切脚语下字表示被切字的韵母和声调。“拱”古音为“见母锺韵上声”，比较切脚语“骨冗”及诸字形的声韵调，可以发现：

（2）“咕容”“姑容”“固搈”“咕𧎣”与“拱”的切音声调不同，盖两字连读时变调所致。

（3）“蛄隆”与“拱”的切音韵母及声调不一致。东韵与锺韵音值相近，相混由来甚久。据李荣（1982：35-36）研究，《切韵》有东、冬、锺三韵（举平声包括上声去声），根据反切，东韵有两个韵母，现在用“东”和“中”分别表示，在上古音里“东”类字（一等）和锺韵字谐声押韵，东韵“中”类字（二三四等，简称三等）和冬韵字谐声押韵。

（4）“沽䑋”“咕嚷”“咕攘”“蛄蠰”与“拱”的切音韵母的开合口不一致。原因是“拱”本身有音变，导致切语变化。《盱眙县志》（1993：770）：“港——拱，钻。”据《汉语方言大词典》（1999：3993）记载，表示“点子、主意”的“拱儿”，山东牟平读为[kANr213]。

据此，不同的异形字其实都是“拱”的切语记音字，其语源都是“拱”。

察志和主编、山东省鄄城县史志编纂委员会编 1996 《鄄城县志》，齐鲁书社。

陈刚 1985 《北京方言词典》，商务印书馆。

赤峰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 1996 《赤峰市志》，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丁惟汾 1983 《俚语证古》，齐鲁书社。

《贵阳市志》编委会编著 2002 《贵阳市志社会志》，贵州人民出版社。

韩根东主编 1993 《天津方言》，北京燕山出版社。

李金国主编、河北省广平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 1995 《广平县志》，文化艺术出版社。

李荣 1982 《音韵存稿》，商务印书馆。

连庆江 1982 文荣方言词汇，《语言学通讯》第5期。

林绍志 2013 《临朐方言》，齐鲁书社。

刘宏、赵祎缺 2012 《河南方言词语考释》，河南人民出版社。

罗竹凤 1982 在山东省方言研究会成立大会开幕式上的讲话（节要），《语言学通讯》第5期。

南召县史志编纂委员会编 1995 《南召县志》，中州古籍出版社。

《清河区志》编纂委员会编著 2003 《清河区志》，江苏古籍出版社。

《容城县志》编辑委员会编 1999 《容城县志》，方志出版社。

山东省临沭县史志编纂委员会编 1993 《临沭县志》，齐鲁书社。

温县志编纂委员会编 1991 《温县志》，光明日报出版社。

武汉市蔡甸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 2008 《蔡甸区志1980-2000》，武汉出版社。

武小军 2007 《青川民间语言语汇研究》，巴蜀书社。

盱眙县县志编纂委员会编 1993 《盱眙县志》，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

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 1999 《汉语方言大词典》，中华书局。

许昌县志编纂委员会编 1993 《许昌县志》，南开大学出版社。

翟莉、彭书湘主编 2008 《安阳市北关区志 1991-2002》，中州古籍出版社。

张枫林总编、宁晋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 1999 《宁晋县志》，中华书局。

庄洪江主编 2013 《唐山方言俗语》，河北大学出版社。

①斜线前的数字表示《清车王府藏曲本》（影印本）本数，斜线后的数字表示该本页码，a表示该页上栏，b表示该页下栏，余仿此。参看首都图书馆编：《清车王府藏曲本》，学苑出版社，2002年。

②斜线前的数字表示《俗文学丛刊》（影印本）本数，斜线后的数字表示该本页码，余仿此。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俗文学丛刊编辑小组编：《俗文学丛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

③张家口地区“三套集成”办公室编：《民间文学集成张家口地区歌谣卷》，自印本，1987年，43页。

④冯德英著：《苦菜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78年，145页。

⑤作者释“鼓涌”为“活动挣脱的意思。多用来形容小孩子在母亲怀里全身不停的活动着，急着寻求什么的表示。”此为语境义，缺乏概括性。参见冯德英著：《苦菜花》，145页。

⑥梁实秋：《雅舍小品》，天津教育出版社，2006年，185页。

⑦（清）佚名著：《刘公案》，黑龙江美术出版社，2014年，294页。

⑧这里的义项归纳是比较概括的，正如罗竹凤（1982：18）所言，“‘咕涌’含义非常丰富，可以领会，但说不出，很难表达。”

⑨（宋）洪迈著：《容斋随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340页。

On Semantic Origin of(骨冗)

WEI Qi-jun

(School of Communication, Yunnan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Kunming Yunnan 650221, China)

The word(骨冗) is used in many dialectal areas, which has a lot of character patterns in the literature. There are different interpretations on semantic origin of(骨冗). This paper considers that the semantic origin of(骨冗) and other character patterns is(拱), because(骨冗) is a word from sound combination.

(骨冗);(拱); A word from sound combination; Semantic origin

H134

A

1000-1263(2018)01-0097-04

国家语委“十二五”科研规划2015年度科研项目“西南边疆多民族地区语言安全路径探索”（YB125-193）

魏启君，男，1970年生，湖南东安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汉语词汇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