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负》及其他
2018-05-28耿林莽
◎耿林莽
重磅/粟跃资 图
背 负
(似还有点冉冉未熄的余温)
穿越:野树林子为你铺下幽深的长廊,叶子们窸窸窣窣,谁也不敢大声说话。
当你进入,浅红色薄衫已褪成贫血的苍白,随即被幽深的树影染黑。
然后是小巷的残墙断壁,然后是石板缝的荒草萋萋,当你推开低矮的木栅栏门,黄昏已布满了你的小院。
卸下草篓,像是卸下了沉重的草原,
这时候,黄昏已被浓浓的夜色吞噬,沉入深渊。
背负,你只能背负,你无可逃脱。
点起灯来么?
哦,不!
拨通手机,声音穿越黑暗,流向地球彼端。
密西西比河岸,此刻正是晨曦,浅绿色草坪上,一个蓝眼小男孩,迎着拂晓的风,在放牧他的白鹅。
2017.4.23.改
芒果纪事
一只芒果,挂在巴基斯坦热带树林高高的枝上,黄澄澄地,闪闪金波。
来到中国,就被染成了红色,
太阳!太阳的光环璀璨了她,骤然间升华为一种“圣物”。
芒果,芒果!
芒果牵引着亿万颗头颅,虔诚地仰望,狂热地欢呼。
万人空巷,鼓声如雷。
神圣的果子让所有城市为之倾倒,连石头也激动得周身沸腾。
一个孩子天真地问道,
“芒果,芒果在哪里?
我怎么没有看见?”
看不见的芒果,却风靡了一个时代,展现了一种辉煌。
四十多年过去,故事早已陈旧,芒果依然黄澄澄地,回归了她的本色。
躺在水果摊上无人问津的果子,感不感到寂寞?
风的摇蓝曲
叶子、叶子
叶子静静地,嫩枝上的芽苞,舒展如眉,展现出生之愉悦,青春的大欢喜。
叶子、叶子,每一片都是温柔的,少男和少女。
芭蕉树的叶子,棕榈树的叶子,粗犷而厚重的叶子,也是,也是。
叠翠,绿得欲滴。滴下来的,却是莹莹的露。
(谁的一粒粒泪珠?)
那一丝丝凉意,如昨夜的月色般幽幽。
最先触到初阳之光的那一片叶子是有福的了。她是
婴儿吮吸乳房的唇,少女柔弱的手指头,
还是,小鱼在水面上游?
叶子、叶子,
当微风轻轻地拂过,如同蜻蜓的翅;
当微风轻轻地拂过,像沐浴着水的温煦;
叶子、叶子,飘着飘着的叶子,在说:
“让风吹我
让风吹我……”
风的摇篮曲,却不再柔和,黑的风,愈刮愈烈,鞭打和折断,钢铁的力度。
冬青树的叶子,
银杏树的叶子,
苦楝树的叶子,
一颗颗被削掉的头颅,聚到一起来了。在地上打着旋儿,卷起漩涡。
风的摇篮曲,将叶子们
摇进了坟墓。
水之梦
雨,一尘不染的雨,你的光滑的肉体,寓坚硬于柔软、浑圆。
语言在空中被风吹散,只留下这小小的泡沫,坠落于水,宛若一梦。
水之梦,跃动的波纹历历可数,却又
难以追踪。
不是鱼的喁喁私语,也不是它们交欢时的气息吞吐,是比呼吸还轻微的自言自语,是记忆的漫游,
一粒如梦的雨,记下了历史上的漫天阴霾。
一日狂风,天黑时加剧,
岸边古塔,钟声被风吹断,黑影跌落于水,青铜哑默。
这时候,有人在吹箫,箫声幽幽,时断时续。
看不见吹箫人的脸,也看不见他的满头狂发。
水面上,唯此淡淡的箫,幽灵般悠然漂泊。
淡淡的箫,牵引着水之梦,一点点逐波而去,飘远,飘远。
一尾鱼和另一尾鱼,紧紧地追随
在后。
2016.6.21.
杜依诺
——我读里尔克
杜依诺在哪里,杜依诺?
亚得里亚海滨,阳光透明,在海面映射一脉浅浅的蓝,一朵朵浪花甜梦初醒。
布拉风骤趋强劲,大波折叠着大波,涌动。一匹匹浪的白马,奋然做野性的狂奔。
谁在马背上,发出了一声召唤?
召唤人间,隐逸的诗神。
里尔克缓缓步出了居室,
悬岸上,一座古堡面水而立,猛兽样的岩石,切入宇宙的空阔,展示
峭壁的威严与恐怖。
他听见了狂风中的呼唤:
“究竟有谁,在天使的行列中倾听……”神秘的声音,为他揭开了《哀歌》的序幕。
美是艰难的,美是神秘的,他将人类灵魂苏醒后的呼吸,谱写成一曲曲《哀歌》。
杜依诺,杜依诺,《哀歌》们诞生的摇篮,诗之神蛰居的圣殿。
亚得里亚海,很远,进入了天国的里尔克,更远。
唯此绵绵不尽的《哀歌》,似一簇冰凉的花束,依然伴我,一缕缕诗情萦绕,与孤独同步。
2017.5.6.
注:《杜依诺哀歌》是里尔克代表作之一。布拉风是亚得里亚海北岸的一种干燥寒冷的下降风。
“是我”!
“是我”。
你说,
声音轻微柔和。却是一种“力”,力度饱满。
一粒铜豌豆,弹跳,弹跳响而脆,
煮不烂,嚼不碎:
“我是我自己”,你说。
高山险壁,万丈危崖之巅,唯你一人,岿然而立。
“力哟,力哟,力哟!”你在念着沫若诗篇:
立在地球边上呼号!
雄姿英发,你以两手叉腰,目光炯炯地,闪烁。
朝阳初升,强烈的光照,投射于你,一座
青铜之塑。
闪现着青铜的光辉,却比他更为圆润,温暖。
胸肌丰满,两座匍匐的小山丘,之间,汗水盈盈地,一条沟壑。
朝阳之光,勾勒出一个男子汉理直气壮,赫然呈现的
全裸。
一阵风掠过,那木然的沉睡骤然醒苏。
十七岁男子汉的孤峰,乃有了一次雄伟的高悬。
这孤峰,启示录般,让你猛悟到自己,古往今来,悠悠万世,谁与我雷同,谁与我相似?
莽莽人世间,我是唯一,无法克隆,不可复制。
于是,你无比自豪、无限自信地,说出了这两个字“是我!”
“是我!”两个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我是我自己”,你说。
不是
大树上的喇叭筒,
机器中的螺丝钉,
麦田里的稻草人,
更不是俯首帖耳、唯唯诺诺的
一只小爬虫。
2017.5.15.
你的南方
——我读陈东东
雄鸡一唱,唱醒了你的南方,离天三尺三的山谷,有一处茶座为你而设,你在那里吮吸,吸取阳光中弹得出水来的润湿,这时候,传来了寺院里早课的晨钟。
你写道:
“晨钟孤单”。四个字,捕捉到佛门的清幽,和人类的
空茫与寂寞。
杏花、春雨、江南,杏花雨是淡雅素净的农家女子,不撑一把伞,就这样从早春的田野姗姗而来。梅子黄时雨,就苍老了许多,裹摄着一点淡淡的忧郁,而你这里的雨,又呈现出别一样的风姿:
“我打开屋门,看见几滴雨
从卵石间跳开。”
何等地轻松、悠闲。细雨疏疏,似灰雀儿跳跃的脚步,似落花点点,悄然而来,飘然而去,与世无争的随意和自由。
井是记忆,井是家园,井是缥缈的乡愁中浓浓的一滴。
井在南方,城市和乡村小小石栏围住的那一潭深水,一面阴郁的镜子,一座时间的深渊,谁走到那里,都不忍挪开脚步。
“飞鸟的影子残留于井底,
时间之书一页页散落。”
飞鸟的影子其实就是时间的影子,掠过如落花,然后便是默默无声地沉没。
你留给我们的,是挥之不去的惆怅,与一缕
惆怅与忧思。
2016.9.4.
注:文中所引诗句,摘自陈东东的诗篇《旧地》与《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