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了,它们还在
2018-05-25浯冰
浯冰
两个生命停靠在2017年的老人和他们遗留在人间的文化地标
2018年1月3日,知名二手书店Strand前任掌门人弗莱德·贝斯(Fred Bass)因心力衰竭离世,享年89岁,把传奇留给了纽约第四大道和世界。
Strand被《纽约时报》评为“无可争辩的独立书店之王”,是纽约乃至美国最大的二手书店,由弗莱德·贝斯的父亲于1927年创建。弗莱德·贝斯从13岁起就在书店工作,一直到2007年11月退休,其间除了服两年兵役,从未离开过。
90年来,Strand成为纽约的重要文化地标。来这里的不仅有普通人,还有名人明星,迈克尔·杰克逊、翁贝托·埃科等都很喜欢这里,导演斯蒂芬·斯皮尔伯格曾在此购买了1000多册图书。
2017年,中国也有两个类似的著名文化商人离世:台北诚品书店的创始人吴清友和北京侨福芳草地的创始人黄建华。
同弗莱德·贝斯一样,他们让人们在商业浪潮中感受到文化的力量,他们创立的地标仍在以某种方式延续文化的生命力。
“诚品万岁”
圣经记载,耶稣曾对众人语:“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1989年3月12日,吴清友从那扇小门进去,创办了诚品书店。上世纪80年代末,台湾股市首次突破一万点,整个社会都投入到金钱和数字的狂欢,在台北仁爱路圆环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这个叫诚品的书店看起来太安静、太不足为道了。
30年后,每年诚品的到访人数早已超过1.2亿,超过台湾地区2300万的人口数量。诚品书店和它背后的价值符号,伴着两三代台湾人的成长,被当作旅游景点,也被当作台北文化的地标和心跳。
吴清友自己的心跳,却永远地停止了。2017年7月18日,吴清友心脏病突发去世。他晕倒在自己毕生呕心沥血的地方,全身冰冷。心脏电击没能挽回他的生命。
从1988年开始,心脏病就一直折磨着他。那年冬天,吴清友的先天性心脏扩大症病发。5个多小时的手术,心脏一度停跳,大量输血抢救后才重新复苏。生命的虚无从那一刻开始扑面而来,随后是关于对虚无的探讨——假如生命归零以后,什么是最重要的?
吴清友人生的前半部分,和大部分励志的财富创业故事相似。1981年,由于深受老板賞识,31岁的他接手诚建公司。在发展高峰期,诚建曾占据台湾大型观光饭店80%的餐具设备市场。加上房地产领域的投资,极短时间内,他创造了瞩目的财富,这和台湾上世纪80年代经济的腾飞紧密连接。物质财富与日俱增的同时,吴清友也在思考,这种与努力不成正比、靠过度精明取得的利益,是不是也是另一种掠夺?
1985年,吴清友赚到人生第一桶金后,在阳明山买了一块地盖房子。风水先生告诉他:“你要赚钱,房子要朝南:你要健康,房子要朝北:但如果你希望让生命积累一点智慧,那你的房子要朝东。”
或许是自省,或许也是暗示,他把房子建在了朝东的方向。
吴清友说:“古今中外的任何生命,一生中都会遭遇不同的横逆。如果回到哲学的起源,其实是探索人存在的本质。”1988年与死神擦身而过后,他大概在这方面感受得格外强烈,“深觉自己的渺小,生命的无常,想追寻一处能让身心安顿、心灵停泊之所在”。
第二年,他创办诚品书店,并让这家书店在街角骄傲地存活至今。
存活不易。诚品刚创立时,第一家店首月营业额只有60万新台币,和投入相比,杯水车薪。它曾15年没有盈利。
很多东西在当时看来是曲高和寡的。吴清友曾在诚品书店留出一块很大的画廊区,并没有多少观众,却大大增加了租金。
吴清友一度囊中羞涩,只好对外募资。国巨董事长陈泰铭、宏暮创办人施振荣、和硕董事长童子贤与高铁董事长殷琪,都出手相助。然而,诚品的成绩一直不太理想,股东陆续抽出这一无利可获的投资。
吴清友拿着厚厚一摞计划书,四处找银行,卖家产投资诚品。一次,妻子忍不住说:“真的都不帮儿女想—下?”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日子却开始一点点滑向更重的深渊。2001年,台北大雨,诚品被淹,濒临倒闭。吴清友一边吃心脏病药,一边召开紧急会议。两年后,SARS危机让台北街头门可罗雀,诚品再度到了濒临倒闭的边缘,靠着诚泰银行的融资,艰难度日。
或许在那一刻,吴清友觉得自己和那个喜欢的故事主人公无比接近。他在无数场合讲起过这个故事。
从1958年起,台湾一个挺知名的画家,在画一幅画。只有一幅。他不满意自己画的,一改再改,每一次修改后,就在画布背后留一个纪念。
画布上密密麻麻,上面的最后一个印记停留在1988年。那一年,画家走了。
2006年,吴清友心脏手术麻醉20小时后,昏迷了72小时。醒来,医生让他写几个字,确认他意识是否清醒。吴清友拿起笔,写下4个字:诚品万岁。
或许,很多年过去后,人们才能体会到这4个字的分量。
创店1万天的感恩分享会上,吴清友哽咽:“从诚品的第1天到1万天,这条路万里迢迢,却不是晴空万里。”
“到诚品书店出现时,书不再是一门好生意,作家不再待在阁楼,年轻人也心仪更流光溢彩的生活。经典被蒙尘,一些高贵的东西在离开。”有人在知乎上感慨。
这个故事的精彩之处不是他怎么在一个好的时代顺势而为,而在于他在这个不是“书店好生意”的时代,最终实现了盈利。经营20年后,诚品成为华人世界里最赚钱的书店之一。坚持是这个过程中闪闪发光的东西。
吴清友让书店不仅是一个书店,把它变成了一个展览空间、交流空间和社交空间,与书店相连的经营范围被不断扩宽,书店和商场结合的经营模式被不断创新。
如你所见,诚品书店最终成为了一个文化地标。博尔赫斯说:“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这个把“天堂”建到人间的老头,在2017年的夏天,去了天堂。
吴清友用自己破碎的心脏,完整了无数人的生命。
芳草地上的老顽童
“每一个惊艳的产品,背后都会有一个固执的掌舵者不计代价地推动着他们前进。这样的掌舵者不多,而且越来越少。”有人曾这样感叹。
在2017年最后一个月,这个感叹属于侨福建设企业机构集团主席、侨福芳草地创立人黄建华—在吴清友去世半年后,又一个文化商人在睡梦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据报道,上世纪90年代,潘石屹旗下的高管就嘲笑过“侨福芳草地”的设置图纸。与当时设计前卫的SOHO尚都相比,侨福芳草地的设计外观看起来平淡无奇。它们仅一路之隔。
2004年,黄建华从去世的父亲手里接手侨福芳草地项目。项目中间经历了漫长的施工,以至一度让人觉得已经烂尾,而且在预算上超出预期近两倍。
不计代价在黄建华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因为在施工过程中我发现很多地方可以做得更好,只要我有能力负担这个费用,我都很乐意去做。”
侨福芳草地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在这里,写字楼、时尚购物中心、艺术中心和酒店被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互不干预。或许你也可以在一群来到这里的文艺青年眼中得到另一种确认。芳草地卢米埃影城的马经理曾表示,芳草地的文艺青年比较多,所以《小时代3》上映时在那里的表现一直都不突出,反而是《后会无期》上座率更好些。
时过境迁,这个当时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建筑成为北京乃至全国高端商业地产的标杆,每天有无数人经过,感慨里面商业和艺术结合的精巧。如果幸运的话,他们会刚好被从透明屋顶洒落的阳光打到身上。在这里,亚洲最长的室内步行吊桥贯穿整个空间。
侨福芳草地看起来像是一个逆袭的故事。这也适用于他们的缔造者黄建华。
在英国读书后,黄建华想自力更生,一脸懵懂地带着自己的建筑图纸找工作,最后找到的工作是在建筑师事务所洗厕所、倒咖啡。后来回到台湾,父亲给他安排的岗位是建筑工人,每天要挑水泥、挑砖。黄建华用工人们的语言和他们交流,觉得能融入。直到后来,他有了自己可以锻炼的工地。从施工到盖房子的图样,全都要自己弄。一次,建筑发生意外,半夜时砖全部倒了。他尝到了失败的滋味,也学会怎么站起来。
黄建华痴迷于收藏,体内的一部分基因来自在英国留学的时候。他14岁时就去了那儿。那里有青春、摇滚、叛逆、披头士,他会跟着游行,也喜歡达利,买达利的海报,天天挂在家里。经年后,他把达利的海报挂在芳草地里,每天成千上万的人在抬头仰望时,都能和他分享到相同的快乐。在这个空间里,哪怕是5块钱喝一杯茶,也说不定转头就和郑板桥的字、黄永玉的画遇见。
在朋友眼中,黄建华是一个好玩的人,拍照总会做些搞怪的动作。他鹤发童颜,银发飘飘,像一个老顽童,却不喜欢别人管他叫爷爷,觉得会把自己叫老了。黄建华酷爱收藏,早些年经常去北京潘家园淘宝、到十里河买建材,走街串巷,喝酒聊天,日子过得率性洒脱。
有朋友曾在知乎上回忆:“黄先生爱唱歌,去吃炉端烧,碰到过他一两次,每次都招呼一大堆人。在一个冬夜,酒散时,黄先生坚持要给我们每个人一个拥抱。他那台湾普通话,和爽朗的笑声,在冬夜传出很远、很远。”
他收藏了有着数不清的当代艺术作品以及45件达利作品、14万瓶红酒、70多件石窟佛像、40多件青铜器等。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投到了芳草地里,这投入在现在看起来都是惊人的。
早年,他花了100万元从油画家陈逸飞那里买下过两幅画,800万元卖出一张。后来,他后悔死了,想花1500万元买回来,却未能如愿。《联合早报》提到另一个故事,一次,黄建华答应给保利拍卖范曾大张传统水墨画(买价600万港币),说是可以拍到1500万港币,“最后他在拍卖场真舍不得,‘举手又拍了回来”。
黄建华也喜欢写诗,一首接着一首。“他是京城大肚黄,天生大气不太狂,广交九流掌风向,诗酒自娱友满堂。酒干杯,诗百首,不曾正眼看侯王。”那真的就是他。黄建华平时穿着穿T恤、牛仔裤。“见领导,也是这个德行。”他自嘲。
在一次采访里,他提到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其他时间都在娱乐自己,工作的时候特别兴奋,哪怕是一些小事情,积少成多,所以我的房子确实多多少少和别人不一样”。
施工时,黄建华常爱在工地上转,细微到玻璃选哪一种、垃圾桶什么样,他都要一一挑选。有一次,走进大楼中控室的空间,里面的沉闷和杂乱让他失望,他立刻让改,把中控室打造成了《星际大战》中太空舱的样子,这成了著名的“侨福一景”。
那个好玩、热爱他工作的老头在2017年12月2日走了。留下了芳草地,留下了艺术空间的可能性和未来。他去世时,很多未曾相识的人在各个虚拟的和现实的空间怀念他。
在这一年的尾声,在人们不停地追求和速度有关的极致时,我们回头时,总能看到这些人的身影。
另一个被频频提及的名字是罗志华,2018年是他去世10周年。
人们说,他的离开像是实体书店梦想被压垮的隐喻。2008年春节,香港“青文”书店老板罗志华整理货仓时,一不小心,书倒了,他被层层叠叠的书压在下面,几天后,开始有臭味传出,没人理会。又过了几天,味道越来越大,有人破门而入,才发现他的遗体被埋在书堆下面。
上世纪80年代始,由于租金越来越贵,香港专售人文社科书籍的小书店纷纷由地面搬上残旧大楼的二、三楼,这里一度是香港前卫文化人和知识分子的聚集点。梁文道说:“罗志华的死其实是一个象征;他象征我们的过去:如果不幸的话,甚至象征我们的未来。”
我们每个人都无法置身事外。
这一年,吴清友和黄建华他们相继离我们远去。在吴清友去世时,有人在知乎上这样缅怀他,或许也适用于他们——
“当回归原子状态时,他们不仅经历了人性的伟大,还有物性的神奇——从DNA的编码,到碳氢氧的涣散,他们完整了无数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