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越剧《孔乙己》
2018-05-25徐瑛子
徐瑛子
摘要:《孔乙己》是鲁迅创作于 1918 年冬的短篇小说,不仅反映了鲁迅早期的某些思想,而且还在鲁迅的整个小说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越剧《孔乙己》把鲁迅小说《孔乙己》、《药》、《明天》、《肥皂》等剪乱,拼接在一起,造了一出新戏。咸亨酒店有了更丰富的内涵,成为一个咸亨小社会,相比原作品是另一种舞台解读。
关键词:孔乙己;夏瑜;越剧;酒醉中国
绍兴、咸亨、鲁镇,这一切都没有变,《孔乙己》却不再仅仅是原来的《孔乙己》。编剧把鲁迅小说《孔乙己》、《药》、《明天》、《肥皂》等剪乱,拼接在一起,造了一出新戏。咸亨酒店有了更丰富的内涵,成为一个咸亨小社会。这个酒店让人想起话剧《茶馆》,一群茶客、酒客演绎着悲欢离合,相比原作品是另一种舞台解读。
一、孔乙己形象
越剧中,孔乙己一出场就是在咸亨酒店开张十年的筵席上,他的对联技压群儒,大出风头,连丁举人也断言他有望进学、蟾宫折桂;这时的孔乙己风流儒雅、才情横溢,他命运的沉沦,由朝廷废科举开始。越剧中的孔乙己相较原作,出奇地清爽俊逸,甚至有几分亲切可爱。在鲁迅的原作中,孔乙己的肖像是这样的:“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常夹些伤痕;一副乱蓬蓬的花白胡子,穿的虽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茅威涛演绎的孔乙己和鲁迅原著的孔乙己在很多点上是共通的:都嗜酒,都生活在鲁镇,都是在咸亨酒店穿着长袍而又站着喝酒的人,都是生计无着落而又放不下读书人架子的悲剧人物。除开这些共同点,二者的相异处更为重要,相异之处即是剧作所新创造的。
越剧《孔乙己》是一部关于知识分子命运和民族命运的戏剧,编剧为孔乙己和小寡妇安排的情节是少有的一点情爱萌动。孔乙己既是被道德约束的书生,也是一个正常的年轻人。他善良,他曾帮助小寡妇逃离;祠堂再遇,又以装僵尸的方法再次救了小寡妇;小寡妇表白内心情感时,孔乙己应该是心动的,但他从躯体动作到心理都选择了躲闪;他被道德捆绑着侧身站在一旁,却又在小寡妇离去时张望目送。越剧中这一欲说还休的情节将孔乙己还原成一个正常的人,他年轻、善良、有才气、有情愫,有几分可爱,有几分迂讷的书生气。
孔乙己欣赏英气勃勃的夏瑜,要通风报信救夏瑜;孔乙己本来已经起身要走,红眼阿义说的一番话又让他胆怯,推说脚疼跌坐在地上,被半疯子嘲笑为软脚蟹。这一细节是孔乙己的内心挣扎,文人的刚烈义道和书生的懦弱怕事一并体现出来。
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有两句名言“多乎哉?不多也”“窃书不为偷”,两句话透露出孔乙己挣扎中的自尊,强辩中的朴讷,鲁迅给这一形象更多注入的是揭露,“意在揭出痛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越剧中的孔乙己,流露出的是一种爱怜,他穷愁潦倒又舍不下两碗老酒,热心功名又心地善良、同情他人,他软弱又有几分刚强。这样的孔乙己,也许在咸亨老板口中说出“还欠十九文酒钱”时,飘然归来,再题上一副才情横溢的对联。这个形象,是孔乙己又不是孔乙己,它削弱了原来的讽刺意味和典型意义,融入了更多的日常生活色彩,就如同身边一个普通人。
二、“一张瑶琴三组弦”的构思
鲁迅原作《孔乙己》的情节结构是有意淡化和散文化了的,要将这只有三千字的小说中孔乙己到酒店喝酒的两个场面、文中对此的几句补叙化为一出戏,就必须使情节浓化、突化、强化,改编后的作品弥补了原作的断裂和留白,将其连结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越剧《孔乙己》以“一张瑶琴三组弦”的构思来结构全剧,深入孔乙己心灵深处,展示他的精神世界。“一张瑶琴”即经过重新塑造的孔乙己,“三组弦”即一把扇子勾连起来的三个女人:小寡妇、革命党人夏瑜和女戏子。这三个触及孔乙己情感或思想的女子依次上场,他曾对小寡妇萌动但最终被道德压下去的感情;他钦佩夏瑜才学,出于同情营救夏瑜却又不理解夏瑜的革命思想;他和女戏子犹恐是梦中的相逢以及意味深长人生如戏的对话,组成了春夏秋冬的交替,展示了孔乙己在新旧交替时期的苦闷、孤独、反省、迷惘、沉醉的心路历程。
剧本以孔乙己的命运起伏带起了其他人物的命运,把全剧结成整体。在改编后的作品之中,夏瑜的形象突出反映了强烈的女性意识,她是觉醒与抗争。夏瑜与孔乙己,二人的性格是对照着创造的:一个奋起,一个沉沦;一个勇毅,一个怯懦;一个以天下为己任,慷慨赴死;一个沉溺于酒醉之中,迷惘退缩。在这三组弦中,夏瑜是全剧思想的亮点之一,模仿的应当是鉴湖女侠秋瑾,她的就义把全剧推向了高潮;小寡妇隐约带着祥林嫂的影子,孤苦可怜;女戏子几乎可以理解为孔乙己的一个化身,孔乙己与女戏子对话也就是与自己对话。
三、咸亨众人
鲁迅善写看客,他说看客们“如鸭一般伸长脖子,轰然叫好”,在作品《药》、《孔乙己》之中,以冷峻的笔墨揭示出了愚昧的酒客们对苦人的凉薄和对革命者牺牲的冷漠。在改编为越剧之后,可以感受到吃人悲剧中的忧愤深广,却又不仅仅将咸亨众人限在看客文化之内。
除了短衣帮酒客、雅座酒客、酒店老板和老栓夫妇,咸亨众人还有两个特殊人物:半疯子和小栓。剧作中的小栓对应的是鲁迅《孔乙己》原作中小伙计的角色,小栓不是看客,他只是一个病弱的蒙童。剧作中对小栓的情节、台词设计不多,但绝非可有可无。小栓还没有变成冷眼的看客,他還留着孩子的善良。孔乙己知道科举取消,呆若木鸡,无人理他,只有小栓捡起邸报,躬身递给孔乙己,这是剧作中少有的一点暖色。酒店里酒客喝得醺然时,小栓的咳嗽声便断断续续传来,他的咳嗽使父母买人血馒头,他的死意味着旧文化对生命的摧残吞噬。
半疯子也是咸亨酒店的一个特殊存在,不知姓名、形容枯槁,每日烂醉倒在酒桌角落。在某种意义上,笔者把半疯子理解为剧作中孔乙己的一个化身。孔乙己虽然外表潇洒,然功名无望、又拙于生计,他其实已将自己浸泡在苦酒之中、沉沦于无望的生活之中,半疯子是精神上的孔乙己。半疯子和孔乙己都被扣押,孔乙己想要给夏瑜报信,却心生畏意、懦弱地装作脚疼;半疯子此时倒不疯也不傻了,笑骂别人是只能下酒的软脚蟹,自己跑去学堂送信。半疯子半疯不傻地说“酒钱来哉”,孔乙己跌坐在地上,这个场景展现了一个人思想的两面----思想正义光明、行动囿于生存。半疯子让人疑惑他是不是在装疯而非真疯,不像个酒鬼,倒像个放诞不羁、白眼看世的名士。半疯子以癫狂之态嘲笑世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孔乙己的自嘲。
四、剧中的象征
全剧分为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四个季节交替推动情节发展,同时成为故事的底色并象征着人物的心境。春日,咸亨店庆,正逢乡试年,孔乙己踌躇满志却梦断青云路;夏日,孔乙己不得不以抄书为生,夏瑜归来,革命思想如烈火之势;秋日,小栓父母终于得到人血馒头,孔乙己揣着满腹学问不知如何在萧瑟天地间立足;冬日,小栓还是死了,咸亨的酒仿佛都化成了血,身无分文的孔乙己以小曲换得一壶酒,众人醉倒,大雪纷飞,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春夏秋冬的分幕法给人以春秋代序、往来古今的苍茫历史感。同样也让人联想到四季条幅,全剧化为四幅画,与剧中诗联、画卷相映成趣,渲染出诗韵、写意的情调。
孔乙己手中的扇子与三个女性都有关系,送给小寡妇时,象征着他的好心、才情;从夏瑜手中拿回时,象征的是革命的激情;最后送给女戏子时,是牵挂、是文人的尊严、也是最后的嘱托。扇子在此时象征着一种文化。同理可看其他象征,孔乙己身无分文,只能唱小曲,是他抛弃了文人最后的尊严;才思横溢之后的“我要酒”是权威至上世道的不可救药;秋日祠堂一领长衫风中摇摆,是封建文人的落寞悲哀,是对文化的哀悼。
此外,小栓死后,酒店众人惊呼酒变成了血,并看到酒店墙上滴下血来,这种夸张的群体幻觉象征着国民觉醒,伴唱也点明“血非酒,酒变血,是幻觉,是洞彻。”
五、文词
《孔乙己》这部戏文词出色,尤其是唱词,清新隽永、诗意盎然。演唱提神动情,剧本文辞优美,人物形象鲜明,节奏流畅自然,情调颇见诗意,诸多因素合力演绎出不一样的孔乙己。
鲁迅原作品中,孔乙己语言不多,且酸腐令人生厌。改编后的剧作,曲词典雅极具个性,再配合演员拿捏到位的表演,烘托了氛围、推动了情节发展、展示了剧中人物的内心世界。
作为中心人物,孔乙己的台词十分出彩,尤其是以下两段台词:
一是“百丈龙湫千年愁,泻入鉴湖酿成酒”这一段。孔乙己代表着封建文人的末世人格,对现实无奈、对前路迷茫,只能期待着千年美谈、百代名流泡在酒里,醉得醒不过来。
二是孔乙己祠堂悲秋,吐尽心中牢骚不安的一段“大道不行桴于海”,全以“子”押韵,满是质疑、自嘲。天地之大竟无容身之处,看透人生悲凉,只能固守着一件长衫,孤身瑟瑟。面对“血淋淋的红尘,冷冰冰的人生”。
六、主题
小說《孔乙己》单纯、严谨、短小的外部结构中蕴含着概括性极大的精神性主题----对于苦人的凉薄。越剧《孔乙己》在对外部情节的追求方面曲解了人物的性格,消解了原著的深刻,孔乙己这一形象传达出的忧患意识被减弱。对于单个人物来说,如孔乙己、夏瑜,他们自身所体现出来的批判意识、讽刺意味变少了,且原作《药》当中的阴森“鬼气”也变少了。但当这些故事叠加起来,每个人都无以自拔地陷入悲剧的大潮,他们自知或不自知,每个人都阻挡不了命运本身的警示和悲哀。
关于结尾,小说《孔乙己》中打断了腿的孔乙己确实必出强烈、内涵无穷。剧作中孔乙己变成社会变动的参与者,在最后的戏中,与转入冬天的瑟缩大众相对应,他走到前台,剖析剧旨,指点江山。孔乙己似乎就该是描红本上的三个字,一种遭遇、一种状态,现在这个潦倒者来指点江山,咸亨的墙上都渗出了血,所有的人都昏睡了过去,全剧以咸亨的日常生活图景升华出“酒醉中国”的宏大叙事。“酒醉了的中国,炮打国门也唤不醒;诗化成之历史,血洒长街都研称墨”,一壶酒让人忘记眼前的鲜血淋漓,咸亨醉了,中国也醉了。夏瑜无疑是一个清醒者,孔乙己是一个游离者。孔乙己若说是清醒,却还是守着四书五经的命根子;若说是沉睡,却又是一个孤独者,游离与雅座和短衣帮之间。但他的醉眼迷离还是让人看到一点希望,他不是鲁迅笔下被时代抛弃的人,而是逐渐向时代靠拢的孔乙己。
小说改编为越剧有得也有失,但最关键的一是要保留小说的内涵,二是要兼顾戏剧的自身特点。越剧《孔乙己》的改编,在形象塑造、剧情结构、台词设计等方面特色鲜明,更让人感佩的是戏曲演员对传统文化的坚守。正如茴有不同写法,文本也有着多重性,越剧《孔乙己》所传达的忧患意识、反思精神是对文学、对人生存困境的一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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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南通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