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的梦想空间：重读小说《鸽翼》

内容摘要：《鸽翼》是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在20世纪初呈现给读者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彰显了作者后期创作的一贯特点——行文迂回模糊、词句繁复冗长。詹姆斯将小说的部分背景设置在水上城市威尼斯，这座城市在小说中被赋予了不同于以往的空间内涵和诗学意蕴。重读小说《鸽翼》能够帮助读者从空间层面感受詹姆斯式艺术风格的魅力。

关键词：亨利·詹姆斯 《鸽翼》 空间诗学 巴什拉

亨利·詹姆斯是享誉英美文坛的小说家及评论家，当他开始自己的晚年创作时，新世纪的钟声已经敲响，人们展开双臂开始拥抱崭新的20世纪。詹姆斯曾在19世纪末的几年（1890-1895）经历了戏剧创作的失败，变得郁郁寡欢。但他没有被失败的阴影彻底笼罩，而是选择重新振作起来，回到小说创作的轨道。晚年的詹姆斯在写作风格上与其他作家大为不同，与自己的早期创作也截然不同。他在后期的小说中不断试验自己的写作技巧，刻意地雕琢文字，精心地隐藏情节，不断地制造悬念，在小说中留下很多空白。读者在小说中开始变得重要起来，每一个人在阅读詹姆斯的文字时都要付出大量的努力。行文的“晦涩”与节奏的“拖沓”是詹姆斯后期风格反对派挂在嘴边的论断。尽管詹姆斯的风格在其所处的时代难以被大众全部接受，但我们必须承认，詹姆斯开启了现代小说的先河，他独特的叙事手法和写作技巧吸引着越来越多的读者和研究者，这也是詹姆斯研究走过百年而不衰的原因所在。

《鸽翼》的背景主要在伦敦和威尼斯两个城市。将城市尤其是某些城市设定为小说的背景是詹姆斯一贯的做法。有文章做过统计[1]，在詹姆斯主要的59部小说中，巴黎和伦敦两个城市是出现最为频繁的城市之首，其次是纽约和罗马，然后是波士顿，佛罗伦萨，威尼斯和纽波特。詹姆斯擅长在小说中以特定城市为背景，展现人物在城市的阡陌巷道与光影交错中积聚的情感与生存体验。

《鸽翼》的情节并不复杂，美国孤女米莉在朋友苏珊的陪伴下来到伦敦，喜欢上了穷酸的记者莫顿，而莫顿已与凯特私定终身。这本是传统的三角恋情节，但作者赋予了这段情感特殊的元素，使其变得不凡且耐人寻味。来自美国的米莉没有家人，正因如此，她也就成了家中全部财富的唯一继承人，米莉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富翁。除此之外，她还是一个病人，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这两点叠加起来之后，米莉变得更加与众不同了。很多人开始在米莉身边打转，这其中包括凯特、莫顿、马克爵士等等。马克很想通过与米莉的联姻获取巨额财富，从而过上自己向往的奢华生活。于是，马克一直围在米莉身边，大献殷勤。凯特也从不凡的米莉身上找到了可以利用的价值，他怂恿莫顿与米莉交往，甚至结婚。因为等米莉过世，莫顿就能拿到米莉的遗赠并与自己重续良缘。她们的婚姻从此便高枕无忧。莫顿犹豫不决，最后在凯特的催促下开始执行二人的计划。小说的后半部分转到水上城市威尼斯，米莉在威尼斯有过一段快乐的生活，她邀请莫顿同游威尼斯，在莫顿的陪伴下，他们一起荡舟、参观、跳舞。米莉在爱情的滋润下恢复了勃勃生机，在与死神的抗争中表现出坚韧的意志。因为莫顿的“爱”让米莉焕发了生机，米莉的健康状况开始好转。显然，这种情形是米莉身边的人未曾料想到的。于是，马克爵士来到威尼斯，使米莉获悉了莫顿和凯特的真实关系。知道真相后，米莉选择将自己封闭起来，离群索居。莫顿在与米莉的一次简短会面之后返回伦敦。之后，莫顿收到了米莉生前写给他的信，莫顿和凯特没有拆开信封，他们知道里面有米莉的遗赠，凯特将其付之一炬。

米莉选择威尼斯作为自己生命最后的栖居之所，这里有她的爱情、梦想和希望。威尼斯帮助米莉打造了她所渴望的梦想空间，帮助米莉实现了诗意的栖居。米莉的疾病使她与众不同，她对生命和生活的热爱与渴望远远超过常人。米莉选择到威尼斯居住，认为这里可以实现她的梦想——成为一个居住在城堡中的美丽公主。米莉邀请自己的朋友们来到威尼斯，因为她想在威尼斯实现自己的愿望：

到了威尼斯，如果可能的话，我可不想住在糟糕的、庸俗的旅馆里，除非是那种漂亮的老房子，一定要完全独立的，并且可以连续住上几个月。房间要越多越好，越有趣越好，就像宫殿的一部分。要有历史感，还要风景如画，但绝不能有任何怪味。这样，我们就可以踏踏实实的过自己的生活了。还要有厨师、仆人、壁画、挂毯、古玩，一个彻头彻尾的梦幻的居处。①

米莉如愿的生活在一座属于自己的城堡里，莱波雷洛宫（Palazzo Leporelli）实现了她的梦想，她在这里绽放了生命中最后的光芒。对米莉而言，这座宫殿并不仅仅是居住的房子，它还是承载米莉希望的梦想空间。米莉则是“宫殿中的公主”，壁画、挂毯、古玩、纱帘、楼梯给宫殿增添了“浪漫气息、艺术氛围和历史感”②，这正是米莉一直渴望的。宫殿自身有着独特的空间美学内涵，米莉选择这里完成人生最后的诗意的栖居，它的美撒播在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共同渗透的精神之中。

米莉的生命注定是短暂的，因此，她非常清楚，在自己的意识中通常只有不可靠的短暂易逝的诸多客观形象。于是，她赋予这一切以想象的美好，通过增加自己的主观价值感受使其变得持久甚至根深蒂固。正如巴什拉所言：“它们已经深深地植根于我的记忆里，当我在梦想中与它们重逢时，我已不再明白这究竟是回憶还是幻想。”[2]米莉赋予宫殿以灵性，这里是她心理空间的外延。莱波雷洛宫体现了宫殿建筑特有的静态美，用它封闭起来的空间遮蔽了时间的流动。米莉将自己对生的期许寄予了这富有灵性的空间。这里的美妙属于米莉这颗孤独的心灵，米莉的思想在流动翻滚中变得越来越活跃。这里是封闭的、是属于米莉一个人的，她可以把这里装扮成自己幻想的样子。她已经与古堡融为一体，她是这里的主人，她与周遭的空间、周遭的一切不断进行心灵的沟通、心灵的交融。米莉临终前在这里召开盛大的舞会，邀请朋友一起享受这份开心和快乐。莫顿感觉到此时的米莉比以往更加漂亮，甚至可以说她的美超越了凯特。她的笑容感染着每一个到场的朋友，她的纯真和善良影响着每一个接触过她的人。

威尼斯在成就米莉梦想的同时，也成为了米莉的墓地，将米莉和她的梦一起埋葬、封存，使米莉的梦想和精神永远留存下来。它不仅仅是一座供他人祭拜的一座城，这里有一种不灭的精神和情感，它影响着米莉生前的每一朋友。威尼斯作为水上之城，水成为这座城市的依托。巴什拉曾对水的哲学意义作过如下阐释：“人在自身的深处具有流水的命运，水确是那种过渡的本原……许给水的存在是一种眩晕的存在。它每分钟都在死去，它的实体中某种东西在流逝……水不断地在流淌着，水往下流着，它总在水平的死亡中消亡。对于物质化的想象来说，水的死亡比土的死亡更令人沉思：水的苦难是无止境的。”[3]米莉寄情于威尼斯的水，将自我的生命流逝融入水的死亡之中，她在这里找到了本原，找到了自己的意识和心灵可以存放的空间。威尼斯也因此而具备了其他城市不曾拥有的独特空间内涵。水几乎可以说是威尼斯的全部。流动性是这里最主要的特征。水体现出来的流动与波动彰显了转瞬即逝的时间哲学，里面蕴含着太多的不确定性。正如巴什拉对水所蕴含的死亡意象所阐释的那样，它时时刻刻都在流逝，都在消亡。与相对静止的景观而言，它是动态的，波浪、水花、闪动的倒影等诸多形象构成了人们对它的空间印象。船舶是威尼斯的主要交通工具，贡多拉泛起层层的水花，完成人在楼宇、街道、桥梁之间的空间位置的转换。船舶将自己的内部空间和湖水荡漾的外部空间分隔开来，它就像诺亚方舟一样，使人能够置身于危险的水中而不至沉覆，同时能够辗转到不同的区域完成各种想要在陆地上开展的社会活动。米莉经常凝视水浪拍打房屋基石的景象，还喜欢在夜色中泛舟湖水之上。水使这里远离与其他城市同出一辙的陆地生活，梦幻般的城堡赋予了米莉前所未有的生存体验，这一切使米莉暂时忘却或者说淡化了自己对身体疾病、对死亡的思考。她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漫步在自己的梦幻世界中，换言之，也只有威尼斯才能给予她渴望的梦想空间。

米莉在威尼斯得知自己被骗的事实后，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在生命行将结束之前她与莫顿在古堡交谈了片刻，小说对谈话内容未做任何交待。那之后不久，莫顿在伦敦听到了米莉的伙伴苏珊带来的米莉病故的消息。莫顿和凯特如愿以偿——得到了米莉的馈赠。米莉选择宽恕，她用善良和仁爱回答欺骗她的人。而她的做法所带来的影响也无时无刻不困扰着凯特和莫顿二人。莫顿无法辨析自己对米莉感情的真伪，凯特认为莫顿的心中始终藏着米莉的记忆。而她本人又何尝不是，她们得到遗赠却已无法回到以前的生活。二人的反思也许正是自我心灵救赎的开始。而这一切都源于米莉，那个纯真的美国姑娘。

米莉在威尼斯的城堡中如何思考，如何解决自己的困境我们无从知晓，但从她的决定我们可以看出，她将心灵寄托于这座梦幻城堡，她愿意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公主，她愿意记住生命中的美好，撇去肮脏、黑暗和阴霾。她的梦想空间中只有纯真、美丽和善良。正如威尼斯夜色中的水，将月光倒映在湖面上，将天空、湖水、陆地连为一体，包容一切，呈现给人们的永远是温暖和美好。

参考文献

[1]Leah Gibbons Harrison， The Museum， the Fl？覾neur， and the Book： The Exhibitionary Complex in the Work of Henry James [D]. Thesis of Arizona State University， 2011， pp.68-69.

[2]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M]，刘自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第3页.

[3]加斯东·巴什拉.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M]，顾嘉深译，长沙：岳麓书社，2005年，第7页.

注 释

①Henry James， The Wings of the Dove[M]， New York： Signet Classic， 1964， p.305.

②Henry James， The Wings of the Dove[M]， New York： Signet Classic， 1964， p.310.

基金項目：本文系吉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亨利·詹姆斯小说的空间叙事研究”之研究成果，项目编号：2016B324。

（作者介绍：包薇，吉林财经大学外语部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及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