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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格非小说中的初始意象

2018-05-24涂刘俊

文学教育 2018年4期

内容摘要:运用意象是中国文学的传统,除了托物言志,意象本身也会于不经意间浮现,为作者提供创作灵感。这种最早出现于作家意识中的“初始意象”被格非作为一个“意味深长的信号”①加以研究。本文将以《人面桃花》和《山河入梦》为例,从文本出发,探究初始意象在小说故事走向和主题阐释上发挥的重要作用。

关键词:初始意象 故事走向 主题阐释

小说是作家个人的心灵世界,筑造心灵世界的材料却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②。有了材料,作家才能开始虚构自己的故事。然而,当作家开始构思小说的时候,在他的意识中首先浮现的并非整个故事,往往是一个意象,一个画面,一个片段乃至一种尚未明确的感受。

在《小说叙事研究》中,格非就提出了写作过程中故事的最初意象与整个故事之间存在的多种关系。他认为,初始意象既有可能是故事的内核,也可能只是给写作定下了某种“氛围”或“调性”。一般情况下,这种初始的意象或画面是作者虚构故事的切入点,往往促成了作者最初的写作冲动。

格非談到过自己的写作经历:“我在写《人面桃花》时,无意中想到了冰。在瓦釜中迅速融化的冰花就是秀米的过去和未来。这个比喻是我的守护神,它贯穿了写作的始终,决定了语言的节奏和格调,也给我带来了慰藉和信心。那么,什么是《山河入梦》的比喻呢?我想到了阳光下无边无际的紫云英花地……”③“在瓦釜中迅速融化的冰花”、“阳光下无边无际的紫云英花地”……这些初始意象不仅构成了格非写作《人面桃花》和《山河入梦》的动机,而且在整个故事的走向和主题的阐释上发挥了重要作用。

一.“在瓦釜中迅速融化的冰花”:生命和理想

格非将“在瓦釜中迅速融化的冰花”看作是《人面桃花》的主人公陆秀米的过去和未来。“瓦釜”这一意象在小说中共出现了六次,大致分布于首、中、尾处,的确是贯穿了写作的始终。

秀米发了疯的父亲在经过一场大火的惊吓之后变得安静起来,“成天坐在阁楼旁的凉亭上发呆,或是对着那只净手洗面用的瓦釜说话。”一个疯子对着瓦釜说话,不免增添了瓦釜的神秘性,也为故事后来的发展打下了伏笔。张季元初到普济陆家,住在父亲的阁楼上便打听瓦釜从何而来,连声说“宝贝,宝贝。”薛举人被砍头,夏庄联络点被密探铁背李盯上,革命密谋败露,张季元被迫离开普济。临行前夜,张季元在阁楼上与秀米话别,并将蜩蛄会会员之间的联络信物——金蝉交给她保管。在这里,作者借张季元之口讲述了瓦釜的来历。瓦釜又名“忘忧釜”,是一个道士在终南山中历时二十余年炼制而成的宝物,“精通音律的人常用它来占卜,但听它的声音,便能预知吉凶未来”。于是,张季元用手指轻叩瓦釜下壁,瓦釜发出金石相击之声,“秀米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片羽毛被风轻轻托起,越过山峦、溪水和江河飘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这个不知名的地方正是后来秀米在前往长洲完婚之日被掳掠到的土匪窝——花家舍对面的一座湖心小岛。张季元用指甲弹弹瓦釜的上沿,瓦釜发出当当的金石之声,像古寺的钟磬之音,又像山风入林,秀米仿佛看见“寺院旷寂,浮云相逐,一时间,竟然百虑偕忘,不知今夕何年”。秀米听得瓦釜之声可预知吉凶未来,便忽然想到刚才自己像一片羽毛飘在空中,最后竟落在了一个荒坟上,似乎是不详之兆。然而,在只有秀米和韩六两个人居住的小岛上又确实有一处墓园,那座荒坟是明代道人焦先的息影之地。瓦釜与明代道人焦先有什么勾连吗?作者没有交代,读者也只能猜测。坟冢前立着一块青石碑,碑文乃“活死人”王观澄撰。故事从这里很自然地走向花家舍的内幕。

王观澄为了寻访焦先的遗迹才最终发现了这个湖心小岛,并在这里苦心孤诣近二十年建立了花家舍。秀米坐在墓园的台阶上,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不知他是否还活在世上。同样是解甲归田,抛却妻孥,外出游历,难道秀米的父亲和王观澄之间有什么其他联系?这些蛛丝马迹令读者心生疑窦。而王观澄托梦一事更是蹊跷。“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或者说是同一个人,命中注定了会继续我的事业。”这番话虽然有些神神叨叨,令人摸不着头脑,但也道出了秀米之后的遭遇。她虽然不知革命是怎么回事,但倾尽一切,变卖家产,成立地方自治会和普济学堂,组织攻打梅城,结果却随着部下的背叛出走而功亏一篑,她自己也在被龙庆棠骗了田地之后被捕入狱。龙庆棠的大管家前来接管陆家账目的时候提出想见识一下能预知吉凶未来的稀世之宝——“凤凰冰花”。而宝琛并不知其为何物,也不曾听说过。还是喜鹊猜到可能是瓦釜,但是瓦釜上虽有一对凤凰,却不知冰花是怎么回事。前文张季元被翠莲推门而入打断的话“据说,这物件还有一个很大的秘密,就是到了冬天,碰上下雪的日子,寒气凝结成霜冻——”,戛然而止,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悬念。瓦釜里如果结出冰花到底会出现怎样一番情景呢?在这里再次出现“凤凰冰花”,不禁让人更加好奇里面的文章。

这一悬念在小说结尾处终于被揭开。秀米从瓦釜里冰花织成的图案中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似乎在捻须微笑,他坐在一条宽敞的大路边,正在和什么人在下棋”,同时“大路上停着一辆汽车,车门开着,车上的一个什么人(是个秃头)跨下一只脚,正要从车上下来”。这个“从车上下来”的人正是秀米的次子,《山河入梦》故事中的主人公——梅城县县长谭功达。“这幅正在融化的冰花,就是秀米的过去和未来。”④随着冰花的融化,秀米也静静地死去了。

秀米时常觉得王观澄、表哥张季元,还有她不知下落的父亲似乎是同一个人,她自己和王观澄是同一个人,而她的儿子谭功达又像是她的化身和生命的延续。因为无论是桃花源、风雨长廊还是革命和改革,“他们和各自的梦想都属于那些在天上飘动的云和烟,风一吹,就散了,不知所终。”“在瓦釜中迅速融化的冰花”既寓示着生命的结束,也是建立桃源胜境、人间天堂的济世理想的破灭。

二.“紫云英”、“苦楝树”:宿命和挣扎

“紫云英”这一意象在小说中频繁出现,无论是花家舍还是普济,都开满了这种紫红色的小花,惹人怜爱却又生命力极强。在更深一层的意义上,“紫云英”正象征着姚佩佩。只不过她是被浮云的阴影遮住的苦楝树下的“紫云英”,永远都在阴影中,不得被阳光照耀。

姚佩佩从一出场就带着一股子神秘的忧郁气息。她一直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守着一个脆弱的自我。她总感到身不由己的绝望,自己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幼时家中遭难,失去双亲,众亲戚一口咬定是“佩菊”这个名字惹的祸,连姚佩佩本人都有了祸水的嫌疑。好友汤碧云对她的疏远让她黑暗无边的内心中最珍贵最明亮的那一缕火光永远地熄灭了,也正是汤碧云的陷害打碎了她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在逃亡的路上,她怕死却也陷入更深的绝望。而谭功达则让她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一点安慰也没有了。

姚佩佩的敏感和忧郁与谭功达的迟钝和柔弱形成了反差,这使得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在一片迷雾中,也最终导致了两人的悲剧。谭功达在梅城浴室发现了姚佩佩,进而把她调进县机关工作,并且让她担任自己的秘书。于是姚佩佩先是在心底暗藏着报恩的柔情,将他视为爸爸一样的存在,后来渐渐地产生了爱情的幻想,将他当作能够驱散苦楝树和紫云英花地的阴影的阳光。

最初姚佩佩满腹忧虑,很不情愿被调到谭功达的办公室,觉得苦楝树和紫云英花地上的乌云永远不会移走。其后一个下着雨的傍晚,两人在办公室谈到理想,姚佩佩说想逃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隐居起来。谭功达表示去的时候跟他说一声,他是真心地要跟她一块去。两个人还郑重其事地讨论起小岛的计划,要在小岛的每个角落全都种上紫云英,阳光下大片大片的紫色花朵一直延伸到天边。不久谭功达被撤销职务、停职检查,让姚佩佩烧掉一大摞匿名信,其中有姚佩佩写给他的,但是他根本就没有拆开看,白费了佩佩的一番心思。“要是再有一点耐心,再等上三四分钟,苦楝树上的阴影说不定就会移走的……”⑤,姚佩佩等待着时机表白,然而钱大钧的出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而后谭功达被“洗澡水”泼到,娶了张金芳,心里只剩下一个“说不定这样倒也挺好”的念头,在悔恨中他拒绝了佩佩,也错过了她的邀约。两个有情人就此分道扬镳,再无可能。那片阴影也就始终笼罩在了那棵孤零零地矗立在紫云英花地中的大楝树上。

姚佩佩时常用紫云英花地的阴影来占卜算命。“他们该不会就是来抓我的吧?”“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犯罪?”“你怎么知道我没犯法?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犯法?我这种人,或许生下来就是有罪的呢!”……她似乎从一开始就隐约窥见了自己顺流而下的命运。然而她拼命挣扎和逃亡却终究无法逃脱自己的宿命,只是走了一个圆圈:从界牌逃到莲塘,接下来是吕良、银集、临泽、小纪、丁沟、白茆,再到三河、普济,然后被捕归案又回到梅城,最后被枪决。

初始意象不是一种图像式的重现,而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是一种“各种根本不同的观念的联合。”⑥一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意象被攫取和加工就成为了作者展开叙述的起点,同时也是读者循迹打开真相大门的钥匙。

注 释

①格非:《小说叙事研究》,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51页.

②王安憶:《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页.

③格非:《最有意思的是在心里生长》,《长篇小说选刊》2007年第2期.

④格非:《人面桃花》,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299页.

⑤格非:《山河入梦》,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180页.

⑥【美】雷·韦勒克、奥·沃伦著,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李哲明译:《文学理论》,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88页.

(作者介绍:涂刘俊,武汉大学文学院2016级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