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不再:跌落神坛的文学
2018-05-24杨皓
杨皓
我事写作,原因无他。从小到大,数学不佳。 ——汪曾祺
言及文学,不知各位读者脑海里最先泛出的是哪位作家,哪部作品。但无论具体作者是谁,作品知名与否,终归由密密麻麻的文字布满于纸张之上,一页页堆砌成取名为“书本”之媒介。也许书籍之于每个爱书的人,都有其特殊含义,修身养性也好,学贯中西也罢,其载体离不开文字,其发扬假借于文学。
文学与文字,是文明开端的必要因素之一,有了文字便有了记载,有了记载便有了历史,有了历史便可以史为鉴。贪心的人类似乎不满足于只把文字用于记载,审美的本能让他们在文字的组合拼接与暗指叙述之间找到了一个被称为文学的神秘盒子。打开它,人文荟萃,思情可达。
回首过去的五十年,文字的效用不断被现代化媒介的演进更替重新定义,文学的角色定位也被一再挪移。时代换了一匹又一匹快马,文学还跨得上去吗?
神坛
“那是一个非常的时代,也是一个反常的时代;一个百感交集的时代,也是一个心怀渴望的时代;一个涌向物质化的时代,也是一个纯精神和思考的时代;一个干预现实的时代,也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时代。一切都被卷在这个时代的激流中——特别是文学和文坛。那个时代的文学,勇敢,冲锋陷阵,激情四射,精神纯粹和不可遏止。”
刘翔给记者展示起这段文字,“听说你们想采访我,让我说说那个年代的文学氛围,我立马想到了这段文字,你先看一看。这是《收获》杂志2017年第五期刊登的《激流中——1977—1988我与新时期文学》中的一部分,作者是著名作家冯骥才。”。
現年五十多岁的刘翔生于上海,全国公安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八本个人书籍,现供职于上海市公安局,从事《东方剑》与《人民警察》两本杂志的编辑工作。
刘翔自小喜欢文学,从中学时便开始担任语文课代表,1976年中学毕业后,到跃进农场工作,1977年恢复高考后,考入高校财务会计专业,80年代开始从事财务、审计方面的工作,一干就是十四年。但是在从事财务、审计工作时刘翔仍然非常喜欢文学,一直坚持写作,也不断给报社等出版机构投稿,参加各种文学活动。1982年,在上海市总工会主办的《工人创作》上,刘翔发表了处女作微型小说《乔迁之忧》。1994年,上海市公安局宣传处需要工作人员,刘翔抓住机会调岗来到了这里,得以从事自己朝思暮想的文字工作,工作至今已有二十多年。
刘翔告诉《检察风云》记者,“我们那个年代,有一个名词叫‘文学青年。可能也是文化生活比较单调,当时文学是很多年轻人的一种追求。那时的年轻人普遍都有一个梦想,被称作‘作家梦。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细节,80年代的年轻人在报纸等媒体上的征婚启事中经常会把喜欢文学当作一种对自己的描述或寻找对象的一个条件。由此就可见,文学在当时年轻人心目中是很崇高很伟大的。冯骥才也提到,当时他收到的读者来信,是要用大箩筐在信箱下面接着的。”
经历过文学在中国的如此盛世,刘翔感到幸运与满足。“很多老朋友开玩笑都会调侃道,‘你看你一定要去搞什么文字,现在都没什么人看书了。你看你们以前的同事,有的人当上了局长啦,有的人当上了区长啦……你有个作家头衔,也没见有什么现实帮助啊。如果你当时选择走仕途这条路的话,现在应该是另外一种人生了。这样的话我听得不少,其实当时从审计工作调岗到这里,我就是冲着梦想来的,如果考虑那么多现实原因,我就不会来。我非常享受这种状态,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与自己喜爱的文字打交道,这种感觉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可以说这是我的归宿。”刘翔表示,“文学和阅读是我一生的爱好,文字工作不光光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它还可以充实我的人生,给我带来一种精神上的享受。”
关于目前这个时代,文字浅显化碎片化及文学边缘化的现象,刘翔也有着自己的见解,“也许现在文字与文学已经不及当时那么盛行,也不能给写作者带来那么实实在在的现实帮助,但仍然可以让写作者拥有表达的权利,让阅读者拥有宁静的思考。文字是可以直击心灵的,一定要抓住文学在精神上的力量。人们常说现在网络上内容那么多,新媒体发展那么快,文学、文字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某种意义。但我觉得并不是这样,如果说网络那么发达为什么那么多人家里还要有书架、书房,一台电脑都能解决了。这可以理解为一种仪式感,而且这种仪式感是很重要的。如果说网络上的文字信息代表着快速、浅显,那么传统书本的严谨性仍然是独特的优势,而书房、阅读纸质书所带来的仪式感恰恰是对严肃信息的一种致敬。”
但刘翔并非认为网络新媒体与传统书籍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他认为两者也是可以相互配合的。“新媒体是时代的趋势,传统的东西同样不能丢,而且两者是可以并驾齐驱甚至相互促进的。中央电视台最近有两个栏目很火的,《经典咏流传》和《信·中国》,都是有关文字的,而且内容主题都很深刻,能够给人带来温暖,这不就是电视媒体对文学的一种呼唤么?文字与文学有太久的历史了,即便现在有所边缘化,我相信未来会找回它应有的位置。”
出路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这么笃定,因为他们的人生路还有各种待解决的问题。
现年28岁的孙予忻毕业于内蒙古某高校的中文专业,孙予忻的母亲是小学老师,经常从图书馆借各种图书给他阅读,渐渐孙予忻便爱上了文字与文学。2011年从高校中文专业毕业后,孙予忻应聘上了内蒙古兴安日报社的记者工作。
孙予忻表示,“文字是陪伴我成长的,当时应聘上记者的工作,可以说家里和我个人都是非常高兴的。因为记者这个职业还算是比较体面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有着一种知识分子身份。而且在报社的工作确实可以学到很多知识,比如采访技巧、摄影、新闻写作、排版等等,对初入职场的我都是新东西,很享受这种不断学习的工作状态。”
2014年,孙予忻去了内蒙古晨报工作,仍然是记者一职。“在内蒙古晨报的工作仍然很开心,我认为新闻是可以让社会变得好一点的东西。从事新闻工作,从社会层面来看,我可以帮助人们监督、改变这个社会;从我个人层面来说,我喜欢阅读与写作,而这个工作很好地满足了我这两个爱好。”
除了记者的身份之外,孙予忻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作家。孙予忻业余时会在网络上创作小说、影评等文字作品,除开报社的工作每天业余花在写作上的时间多达四至五个小时,孙予忻于2014年加入了当地的作家协会,“加入作协应该算是很鼓舞我的一件事,我有两张证:一张作家协会的会员证,一张作家协会的采访证,这两张证我平时都不舍得带,怕弄皱了。”
工作与写作有关,写作又是自身最大的爱好,这样完美的状态却暗含变数。近一年来,孙予忻所在的报社运营状态每况愈下,每个月的工资都会拖后四五十天才能发出。
“这样的状态很让人痛苦,一方面我是爱文字工作的,也很爱新闻这个行业;但另一方面看着身边的同事因为现实原因逐个离开,加上自己马上要准备成家立业,经济上压力也慢慢变大,我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孙予忻告诉记者,“报社运营状况不佳,为了改善经济条件,我尝试创作剧本,目前我就在创作一个剧本,如果剧本在专门的交易网站上卖出去的话,价格可以在5万—10万左右。其实这个过程中心理压力是很大的,因为这是一个不可预知的事情,你的一切工作都是不可预知的,你无法知道你的作品完成后是否会成功,它的回报率是未知的。”
更大的压力来自亲人与朋友,甚至孙予忻的父母都不再看好文字这条道路,告诉他写作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文字是可以影响很多人的东西,新闻也是对社会有很大作用的东西。在我看来,文字是所有艺术的起源,而新闻就像是一个老师,它可能不算讨人喜欢,但是它会给你讲很多道理。诗文美者,其意必善。文字在未来几年的状态可能不会很乐观,但我相信它会有发挥自己应有作用的一天。”孙予忻表示。
“我记得刚进报社的时候,一位总编开会时说过一句话:你们选择了文字这口饭,就要想办法把它吃好,而且要一直吃下去。其实今年就是我给自己的一年期限,我要在这一年里找到文字工作的出路,找到把这口饭吃好并且一直吃下去的出路。如果不成功的话,我应该会选择离开。但即便离开报社,我也会坚持写作吧,写作是我百分之八十的生活,我丢不下它。”
可能
张旭,中国海洋大学新闻系大四学生,目前于界面新闻中国组实习工作。
从小酷爱写作阅读的他,对人文社科情有独钟,对新闻工作饱含激情。22岁的张旭有着年轻人标志性的特点,思想前卫开放,善于表达,在交流中总是试图说服他人。
对于文字与文学在当今时代的处境,张旭有着独到的见解,“文字在当今这个时代的失落我并不觉得奇怪,也并不惋惜。文字在当时的辉煌只是一个小概率事件,每个时代都有这种小概率事件。在我看来为何当时文字文学那么耀眼,是因为当时掌握文字写作能力的人太少了,现在社会整体的受教育程度高了,文字运用的能力普及了,情况就不同了。但这并不影响写作者的工作,优秀的作品每个时代都可以有。”张旭表示,“文字在当今时代被越来越多地赋予了娱乐和消遣的作用,但是它原本的严肃性和传承性的作用是不会变的。我觉得这挺好,文字除了原来的记录等作用之外能够让更多人消遣娱乐,这样也很好。文字是一种工具,而这种工具本身并不是包含着某种神圣性的神话创造物。每个人利用文字这种工具,实现自己的最大利益,自然就能让社会总体利益最大化。神圣性其实只是一个假象,倒不如让它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发挥更大的作用。有句话不是说么,保护一个东西要么把它藏起来让别人触碰不到,要么就让人人都可以拥有它。”
对于文字在未来扮演的角色,张旭并不悲观,“文字是人类最重要的力量之一,有了文字人类的经验可以传达,一代代人不用每次都抹黑重新探索,人们的经验流传下来,相当于拥有了前人的智慧。这是严肃的文字,记录性的文字所特有的特点,我认为每一个时代,都会有从事这类文字写作的人存在,文字仍然能扮演好这个角色。”
在张旭的叙述中,我们不难看出,他认为文字有着多种的可能,每一种可能都是时代的自然发展,在所有的可能中,他最为看重的乃是新闻。
张旭表示,“新闻存在的意义是替读者去看,让读者的目光变得更长远。向后看是历史,向周围看是新闻。新闻工作会是我找工作的首选,我希望我未来的新闻工作能够少一点遮蔽,多让大家看到一些遗漏的事物,视角独特,查漏补缺。在待遇相同的情况下新闻工作会是我的首选。但也要考虑收入问题,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
后文字时代
无论科技与技术的手段怎么发展,文字的思辨与反思作用始终是其他媒介很难替代的。这个道理也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何80年代文字与文学会经历一个难得一见的黄金时代。
20世纪80年代初,当时正值“文革”刚刚结束,引用冯骥才所述:“我们这一代人最深切的人生是在‘文革里。作为普通人,我们是不幸的受难者;对于作家来说,我们却是‘幸运儿。因为,历史很难出现这样一个时机,叫我看到了社会和生活的底色,还有人的多面与背面,人性和国民性也都在眼前赤裸裸暴露无遗。”联系当时盛行的伤痕文学,事实的确如此。
这样的时代是一种偶然,但同时这也许是文字与文学最好的时代之一。冯骥才在《作家的社会职责》中写道,“我认为作家的社会职责是回答时代向我们重新提出的问题,在这样的时代,作家必须探索真理,勇于回答迫切的社会问题,代言于人民。”这像极了新闻专业主义。
改革开放带来现代化大发展,现代化发展的必然结果之一便是让人与事物呈现出多样性。文字的定义早已不如80年代那么单一。从某种程度上说,消费主义社会之下,文字的工具作用一再被推高,而思辨与反思的作用在其他多种多样的作用洪流之下,渐趋没落,这似乎可以被归入文明进步的开明观点与文化演进的悲观主义的原始对立。
新媒体在追逐阅读量的同时,早已把文字本身的质量与作用工具化为阅读量指标的攀升阶梯;碎片化阅读的大趋势之下,文字又被肢解为吸引眼球创造爆点的简单工具。这是一种对文字的意义本质去中心化去神圣化的行为,不妨称之为后文字时代。
其实这恰恰就是齐美尔的客观文化与主观文化之论。齐美尔认为随着经济发展,客观文化的财富在不断增加,主观文化却日趋贫乏。劳动分工的发展带来个人的独立性创造性的发展,促成人们以更精良的能力去创造文化世界的各种成分;但同时,高度专业化的个人也丧失了整体文化的意义,丧失了控制它的能力。例如,语言本身在大量扩展,但既定人群的语言能力却衰退了;科学技术日新月异,个人所需的技能却大大退步;知识量在急剧扩大,而越来越少的人可被称为知识分子;客观文化在使人丰富(数量上)的同时,又在使人单一化(性质上);文化的创造物越多,个人的创造力似乎越枯竭;人需要文化使自己受到教育,但人创造和吸收文化的能力却越来越衰退。人们从绝对主义的概念中解放出来,又陷入一个失去價值、意义、内心敏感性的相对主义困境之中。客观文化终将使我们的所得低于所失,对于未来,齐美尔预言,铁笼将把人们禁锢在社会功能里,客观世界的完善将以人的心灵衰退为代价。
后文字时代之下,文字的功能可以理解为一种创新,同时也可被当作一种失位。文字的多功能势必导致的结果是媚俗,忽视社会价值,追求低级、庸俗趣味,对一些格调不高、具有较少社会价值、具有不良社会影响的事件进行夸张和炒作,制造轰动效应,吸引“眼球”慢慢变为了文字效果的本位。
那么我们是静候黎明,期待时代给我们引出一盏全新且同样能够指引人类前进的明灯呢;还是拥抱狂欢,欣然接受这个不同面向的去中心化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