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洁白如哈达(短篇小说)
2018-05-22杨沐
肚子里的小鱼儿一拨,肚皮一阵微颤,我醒了。
河水似的灰光从天窗挤下来,太阳老人应该还在东山背面喝酥油茶,婆婆去佛龛前供灯的脚音像踮在草垫上,我又在早晨醒过来了!唵啊吽!【注1】托上辈子福报,才让我身边拱着热乎乎的儿子,顶头睡着小羊似的女儿。我还有个五岁儿子跟爷爷睡在大屋,还有个孩子睡在肚子里。感谢三宝!我有三个丈夫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小叔子,听说山外不是这样的……孩子们有几个爸爸这件事——人家是怎么忙过来的没人给我说清楚过。反正我们家得五个男人才能把一年的活干得差不多,才可以在过新年的时候,穿上好衣服带上酥油,去八宿的金顶寺逛寺院。孩子们有好几个爸爸这风俗在我们尼巴村、我娘家的普龙村、舅舅家的叶巴村都是这样的。三宝啊!我家的日子越来越周全,一定是公公婆婆叔叔前世积的德,也是我亲爹娘今生行了善。唵啊吽!天窗越来越白了,这就起床罢。今天,六叔子和女儿梅朵要去八宿上学呢,索朗拉姆说炸点油果子。
“卓玛,把牛牵出去罢。”听见我出小屋,礼佛的索朗拉姆交代一声。跨过高门坎,外间就是牛圈。天上的白线从门缝里掉进来,两头牦牛已经闻到天亮的味道,鼻子搭在门栓上,黑眼珠子朝我,这是对我撒娇呢。可不是么,我当妈妈已经当了三回,马上要当第四回,大黄才是第一次当,我看它就像看刚出嫁的闺女。它们就像三个孩子热烘烘、软烘烘地围在我身旁。
开门声惊动了烟囱边的野鸽子,它们呼地飞起,一圈一圈搅动,把天上的“亮”赶了下来。吖!吖!天亮的气味是甜的呢。除了两头牦牛,我家还有两棵核桃树,三棵苹果树。野鸽子不是我家的,就因为我天天对它们说话,它们就夜夜睡在我家烟囱上。阿妈说,屋檐栖鸟是善人之家。阿妈说的每句话都对。扎西顿珠说的每句话也一定是对的,虽然不是每句都能听懂。但是密咒师这句话我听懂了:每天醒来都是一次新生。我已经活了二十九年,多少天是算不过来了,但每天活着醒来,真是佛祖保佑啊。唵啊吽!我叫桑吉卓玛。尼巴村的桑吉卓玛。
出门第一件事就是给牦牛挤奶。大黄奶胀呢。小黄也等着吃新命的第一口奶。大黄小黄是白玛赤列给起的,他还给核桃树、苹果树起了名,还给前面的山、后面的山起了名字。达娃央珍说我们家出了个诗人呢。诗人是什么人呐,扎西顿珠那样的人吧?他会咏诵《格萨尔》呢。奶就在家门口挤,挤前先让小黄拱几口。第一罐牛奶献给佛法僧三宝,第二罐牛奶送给工作队的央珍,她是拉萨人呢,前世的善缘让她来我们村扶贫,一个人住在村委会。她弄了个“太阳能”让大家洗澡,虽说村里人总忙得没时间去洗,我们还是说她是好人。挤第三罐牛奶时,太阳老人跳出了东山。白玛赤列怎么说的?“日出东山西山红,哈达托起玛瑙峰。”说的就是我每天看到的。我们四周层层叠叠的山就像莲花瓣,尼巴村就坐在莲心上。
第三罐牛奶没多挤,得留給小黄吃饱肚子。娃娃家,盼着这口奶呢。挤完牛奶,我提着两罐奶,沿坡道下一个坝子,村委会门前的水泥坝子是我爱去的地方。我们尼巴村有两条山溪护佑,一条青溪从玛瑙峰流出串起四层坝子,住着十二户人家,我家在最高层,村委会在第三层,扎西顿珠家在第二层,丁增尼玛家在底层。还有一条白溪奔流在我们这面坡和对面崖之间,上游有树、有杜仲、有鬼臼,是尼巴村人年年讨生活的地方。今年,我家三个男人在山上呢,叔叔和他二个儿子。叔叔和公公都是索朗拉姆的丈夫。多吉、群培和赤列,是我的男人。春天,达娃央珍刚来的时候问我喜欢哪一个?我看着她笑。核桃树都坐果了我才敢问她,你有几个男人?她笑得流水一样响,说就有一个还离婚了。哦吖!我想不通,她一个女人可怎么活。
村委会大门“哦呀”一声开了。达娃央珍出来,问候我一声,我也问候她一声,把奶罐挂在木栏上就回家了。央珍会把两罐奶煮熟,其中一罐再挂出来。寡居的唯色、鳏居的次仁或家里有娃娃没有奶水的会来拿走。大黄和它的孩子已经在向阳的坡子上吃草,我薅了一把野花,沿石子坡爬一个拐,回到家院。
家里已经煨了桑。桑烟接通了天,太阳光顺着烟子落到烟囱上,鸽子的翅膀都飞红了,它们的叫声能传到天上。婆婆正在大灶上炸油果。这一年,索朗拉姆已经炸过两次油果:山路刚开化,达娃央珍带五叔子和另外四个少年去拉萨学画唐卡,婆婆炸过一回;叔叔带多吉和赤列进山伐木,又炸过一回;今天是第三回了。 哦吖!扎西顿珠坐儿子的摩托车前来送行。密咒师高大而谦虚,像房子一样蓄着温暖。他对两个孩子训诫:
“带上念珠。上课的时候不能捻,下了课,多捻一捻。”
梅朵回过眼仁瞥我,她一双羊羔似的善眼把我扎得肚子疼。为什么要上学呢?还到县城去上?一去半年回不得家。但个个孩子都要上学呢。达娃央珍是个好人,她求我让梅朵上学,我不想让她为难。群培跟孩子们站在一起,他脸上的红疤被太阳老人照得发亮。怒江没把他收走真是莲花生护佑,我不嫌他孩子们也不会嫌他。密咒师训导完、把加持过的金刚结系在上学人的脖子上,最后叮嘱:“别光学藏文也别光学汉文。两个都要学。不能忘记妈妈不能忘记传统。”我不知道传统是什么。这个村只有扎西顿珠拿起书本能念,他的话我不是每句都懂,但我爱听。
端出酥油茶和油果子,张开手臂拥抱。我把梅朵捆在群培的腰上,用的是出嫁时阿妈缠在我腰里的红背带。阿妈说,将来用它背孩子。十年了,已经背过三个,现在用它把孩子跟大人绑在一起,他们要在怒江边的峭壁上跳六个小时呢。白玛赤列怎么说的?想起来了,“羚羊跳”。我可没见过羚羊,赤列说这句好听话时我看他一眼就连忙低下头,而那一整天,赤列的眼睛嘴巴胳膊屁股都是笑着。摩托车发动的一刻我抱住梅朵,女儿小小的身子在发抖,她在我胸窝里小声说:“阿妈拉,你生完弟弟去八宿看我。”我从怀里抽出念珠悄悄塞进梅朵的衣筒,把额头贴在孩子的额头上。六叔子的摩托车经过时,我帮他拉了拉歪斜的衣领。“我不会让你当我媳妇的!”说这话时白玛赤列也就六叔子这么大。那年,叶巴村中心小学成立,叔叔骑马送赤列去上学。上了一年就回来了,“我太大了!”但他学会了说汉话。这些事说说都是好笑。两辆摩托车拐一道弯下到水泥坝子,下到第三道弯时拉增家的摩托加入,下到第二道弯时次捷家的摩托加入。他们排着队下到山底,经过一个石板桥就转到山那边了。索朗拉姆怕是也听到摩托车过了石板桥,她翅膀下的小雏越来越少了。
扎西顿珠进大屋问候了公公就走了。公公四年前断了腿后就再也没下过床。我去把天窗玻璃扫扫,坐在天窗下的公公能多一点亮。这是最后一年住这个地堡,伐木的男人回家就可以拆料锯板子了,明年夏天新屋就可以动工了。
“叔叔他们这两天就回来了,您不要担心呐。” 我对站在地堡顶上瞭望的索朗拉姆说。
“你也不要担心呐。梅朵有老六呢,哭了有人哄呢。”
我心里一酸,手搭凉棚遮住了眼。地堡后,一块荞麦田,是太阳光色;另一块荞麦田,是河水翻起的浪花色。金荞麦地和白荞麦地的远处是杂树,杂树的深处就是青溪。白玛赤列上山那天,蹙起薄薄的眼皮说:“荞麦花开的时候,我们就回来了。”
吃了一个面果子,喝了一碗酥油茶,我又快乐起来。孩子上学就是要当公务员呢。公务员是什么真是说不好,但达娃央珍就是公务员,她住在圣城,嫁一个男人、不喜欢了还可以离婚。她一年挣的钱比这里的男人一辈子都多,样子也好看。她穿单薄的白袍子在水泥坝子上走来走去,就像月亮从东飘向西。我爱看她在自己接的水管子上洗菜,那些大叶子菜就像绿玛瑙在她手上闪光,而珍珠耳坠把她的眼珠都照亮了。我怎会不愿意梅朵将来是她那模样?想想我都会笑出声。我天天去工作队还是因为达娃央珍爱说话——我们尼巴村人好是好就是不爱说话;央珍好是好,就是不像我们这里的妇女爱笑——不笑,怕是有心事呢,就像赤列,他们想心事的样子教人心疼。
“兄弟三个,你最喜欢哪个啊?”达娃央珍刚来时总是眼睛动眉毛动地这么问。我阿妈说要对兄弟仨一样好,我就不说话只是笑。央珍在村里住了两个月就说这样的话:“这三兄弟,多吉的劲儿使在手上,群培的劲儿使在腿上,老三赤列的劲儿都用在嘴上。一说话,像牛铃一样叮当透亮。”我的脸就被她说红了。白玛赤列一说话,一个脸都是动的,越说越红,像苹果花被太阳风吹着。他说话时,前心像一面鼓,声音在鼓面下滚来滚去。我每天来水泥坝子,就是想听央珍说兄弟仨,还想听拉萨城里的故事,汉人有很多笑话,每一次都够我笑得脸麻。
“炸了果子,索朗拉姆让我给你拿来。”这是今天第二次来水泥坝子了。
“我们的小尼巴公主上学去了?高兴吧?”
我身上掠过一阵凉,要过多少年梅朵才能穿上这种白袍子啊。“她惦记你呢,站在坝子口往下看。她说你给她招手了。”
央珍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肚子:“等着享她的福吧。”
“你上回说的……避孕是什么呢……”
“哈,你愿意避孕了?”我好几天没看见央珍笑了。
“这个生下,就四个了。”
“不想再生了是不是?”
“三兄弟找一个,可以。四兄弟找一个……”我摇摇头。
“你是說儿子们将来找媳妇?”央珍的笑声像她的白袍子一样又薄又软。我们都不知道她有多少岁,有人说她三十多,有人说她四十多,有人神秘地说她快五十了。她笑时的脸,像热酥油一样金黄透亮。
“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生四个,够了。”
我难为情地冲央珍笑。不想再生不是因为我自己,是……我也说不清楚是因为什么。“生完这个,我带你去八宿县,在手臂上埋根线,如果想生了还可以取下来,不耽误再要孩子。”
“那时候你都回拉萨了吧?”一想到下雪的时候央珍就走了,我就难过。
“你动员几个姐妹一起去。”我哪敢动员别人,我连三兄弟都不敢说。央珍看着我的脸,她什么都能看出来,最后说,“明年春天我可以再过来一趟。”一想到明年春天苹果花开得像雪一样白,我又高兴一点。“怕是,不等你来,我又怀上了呢。”我想跟央珍多待一会儿便说,“我想在这里洗个澡,不知道那个‘太阳能能不能用?”
“能用啊。建起来就是让大家用的啊。”
“洗澡对孩子……”我担心地看着央珍,她立马明白我的意思。
“洗澡对小孩好呢。至少一个月要洗一次。”
我的脸像紫葵一样红了——央珍总说我笑起来像紫葵,她从手机里找出紫葵的图片给我看,我想不出自己跟这朵花有什么关系——我也没想过洗澡跟两兄弟回家拉什么因缘——但是,我真的可以洗得干干净净盼着亲人回家。
我健康的身子像一个陌生而新鲜的女伴,度母送过来的一般,冒着热气呈现在我眼前。我看着害羞,慌乱把衣服穿上了。
太阳快到头顶了,我靠在坝子边一块孤石上,把长发搭在石头上晒。寡居的唯色过来把那罐牛奶取走了,她给了央珍一个角瓜,央珍切了半个给我。鳏居的次仁来找央珍要止疼片,央珍说,你不能天天吃止疼片。老次仁说,吃了止疼片我才能干活。央珍只给了他一片。次仁从石头边经过时对我说,你晒头发就像晒唐卡,吓得我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老次仁, 可不能乱说,我这卑贱的头发怎能跟神圣的唐卡相比。”太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背过脸,我把头发从发烫的石头上拽过来,收成一把,提着头发回家。头发要在核桃树下梳,我们油光发亮的头发都是核桃树护佑的。
回到家,索朗拉姆背着小孙子正在打酥油。索朗拉姆要将每一滴牛奶都打成酥油,天一冷,要用酥油的地方多着呢。我心愧,两个孩子自己不管跑去洗澡,自己的阿妈都要责怪了。我连忙把围裙解开包住干净的辫子,躬身走到索朗拉姆身边说:“阿妈拉,央珍阿佳【注2】说汉地核桃。不像我们这里一个一个砸开皮,是放到草堆里沤,七天,青皮就掉了。”
“哦吖,七天就掉了。”
“我去打一盆试一试?”
“试一试么。” 索朗拉姆是天底下最会跟家人说话的婆婆,“伐木头的人,该回家吃核桃了。”
索朗拉姆这是想念出门的人了。多吉是牦牛头,群培和赤列是牦牛腿,哪个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我可不能光想赤列。太阳有点热了,把两只胳膊从袍袖里抽出,衣袖系在腰上,对索朗拉姆说,我去把公公从地堡里背出来,看我们打核桃。
丁增尼玛的摩托车声从坝底传上来,一个拐一个拐地荡,把人心荡得两边晃。摩托车在扎西顿珠家停下,过一会儿,密咒师敲响了铜钟。索朗拉姆迎到木栏门口,丁增尼玛的摩托车已经拐上坝子垭口。
“赤列摔了。多吉回来报信,在阿巴家【注3】。”
索朗拉姆身子向后仰,我伸过去打核桃的木杆,顶住婆婆的后心。
“赤列……他还会说话么?”
坐在地上的索朗拉姆拉着丁增,而送信人的脸因为坏消息闷得发黄。我扔掉棍子,把大儿子拉到婆婆身边,回头看看公公,他眼睛像黑洞,正仰着脸看这边。
“我去阿巴家。你给奶奶倒碗油茶。”
嘱咐儿子后,我提起裙子跨上摩托车,鼓出的肚子挨着丁增的后背,也顾不得规仪了。摩托拐下垭口时,听见儿子放声大哭。“赤列在哪儿摔的?”我拽住丁增的衣襟。“晒经崖。”又是晒经崖!要收走多少尼巴村男人!
扎西顿珠家钟声当当。从摩托车上下来,我在门前堆放的白垩土绊一下,扑向前,扑到扎西顿珠伸出的双手上。
“阿巴,求求你,救他!”
“救!在家的十六岁以上的男人都去。”
我真想亲吻密咒师慈悲的手,但他把我的手转给他的夫人。我半跪着,把额头贴在夫人温热的手背上。
“白玛赤列活着。”夫人的话音滚到“活”的第一个音,我身上的疼就像深谷里飞上来的一只鸟,又像是一声叹息。旁边传来一声哭,我打晃的眼睛看到,是头发像鸽子窝的多吉。我这才看见他,突然另有悲喜,晒经崖还把多吉留给我。我的哭声滚在多吉悔恨的哭声里,像青溪滚进白溪。
“怎么掉下崖子的?”
“一棵大材卡在崖子下那个黑石板上,他去扳……”
“每次都跟你们说!卡住了就是山收住了,还去扳?你叔叔没有跟你们说?”
找来粗绳和铁钩的扎西顿珠听到这话,痛心地责备。多吉哭得更凶。
“赤列舍不得那根大材。”
屋外聚集了听到钟声赶来的村人,扎西顿珠背着绳子钩子出去了。夫人跟着送到院子。我回身抱住发抖的多吉,他反抱住我,发白的嘴唇干得像隔了年的牛肉干。
“我不敢回家。”他哭得像个孩子。
“不回。”我抓住他的手臂,让他坐下。他怕是一夜没睡,又赶了这些山路。
“见血没有?”回到大屋的夫人问,多吉抱住我的手松开了。
“怕是……”
我扑过去抓住夫人的手,把额头贴在她的手上:
“夫人啊,我婆婆听到坏消息昏了过去。我替婆婆做主,求求您把家里的跌打药找出一些,让多吉带到山里。”
“我这就去找止血药,还有铜针、纱布。你给多吉打点茶。”
我煮了茶,多吉喝了一碗又喝一碗。他每根头发都粘着红土,好像血从头发里渗出来。
“喝了茶去太阳地睡一会儿。我回家。”
我的心在嘴里蹦,走出扎西顿珠家,爬上一道拐再爬一道拐。山道上的碎石像玛瑙山上滚下的魔鬼。扎西顿珠每到新年都说,“魔鬼”说不定明天就会滚下来,今天要好好吃糌粑。
“今天要好好吃糌粑呀!”
“今天要好好吃糌粑呀!!”
要多带点炒面、奶疙瘩,还要煮一壶酥油茶带上。如果赤列活不过今晚,至少让他喝碗热酥油茶。一团黑气堵在我嘴里,爬上村委会那道拐,我一张嘴,嘴里吐出的像一块黑夜。
“桑吉卓玛,敲钟是谁家出事了?”
达娃央珍轻得像一片烟,她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她快五十了还是透明的,而我们这里的人,即便像梅朵这样的孩子,都又实又重,是黑色的。
我吐了一口黑水,把事跟阿佳说了。她问要帮忙做什么,我用围裙抹了一下嘴角上的黑水,看着这个白云似的拉萨人。她能把坝子打上水泥,而对在山上搏命的尼巴村男人她能帮啥呢?
“帮我安慰索朗拉姆。让他们备些炒面和酥油茶带到山里。”
我也不敢对索朗拉姆说。玛瑙山已经要了公公的腿,石头堆里还要留住她最聪明的儿子。我的心跳把山都震响了。
拉布和贡秋兄弟家跟我家是一层坝子,隔着青溪,青溪上搭着三根杉木,我们两家这么来往走动。我是走不到河那边了,魔鬼已经把我的眼睛绑走了,看什么都是转的。我得去求两兄弟。四年前,两兄弟把公公抬回家,如今求他们把我的赤列抬回家。我跪下来,听着流水,爬到三根杉木上。水白得像花,像滚动的石子,而膝盖下三根杉木像沉浮的小羊。我正在往下冲,赤列扳动的大木正往下冲,玛瑙山正往下冲,我肚子里的孩子正往下冲……一个口谕世代相传,被填平的青溪两岸叫“尼巴”。尼巴的意思就是湮没。
从木桥到拉布家有一段碎石头硬路,我摸着硬路爬到他家门口。
“慈悲的人呐……”我向赶出来的两兄弟呼救。
拉布和贡秋兄弟听我说完话,沉默地回屋找担架。每隔一年,这副担架就会找出来用一次,去年往外抬的是他家难产的媳妇。他们家里,今年还没有女主人。
尼巴村这面坡到底,青溪流进白溪,一座石桥跨在白溪河谷上,沿着河水向西。是有树的西山,西山的背后是黑黑青石的大西山。早上,太阳老人刚出来的时候把它照得瑪瑙一样红,赤列这个巧嘴的人儿给它起名叫玛瑙峰。赤列还把我一辈子也走不到跟前的东山叫金城山。一早一晚,金城山金闪闪的山顶飘着云,像莲花生盘坐的金莲花宝座。我们尼巴村没有寺院,就在石桥边的向阳坡立一个转经筒。我们早上来拜金城山,晚上拜玛瑙峰;如果村里出了祸事,也来这里祷告。
索朗拉姆和达娃央珍已经在转经筒了,还有夫人、寡居的唯色和鳏夫次仁。我坐在他们中间。多吉和拉布兄弟来到石板桥,多吉走到索朗拉姆身边跪下,把额头靠在阿妈拉摊开的手掌上。他的身子在发抖,索朗拉姆托他的手在下沉。我从旁边伸手托在阿妈拉手下,索朗拉姆都不一定知道,多吉这是睡着了。这个爱头疼的男人靠在什么地方都能睡着。拉布和贡秋听完夫人的交代,叫一声多吉,可怜的多吉身子一跳,膝盖在打颤。
“看好你和叔叔的命!”索朗拉姆拉住多吉的衣服,她大儿子腿上的肌肉一抖一跳的。
多吉站起来,我在他要站还没站直时,在他裆里捋了一把。这累得快灭灯的男人现在腰上会生出一盆火炭,这下他能撑到天亮吧。多吉仓皇地瞥母亲一眼,都没顾上往我这边丢一眼,就跟在拉布和贡秋后面,沿溪水西去。
“要让赤列说话,不能让他睡着。”达娃央珍喊道。
“先把伤口缝住。”夫人冲着搏命的年轻人喊。
河谷里的风刮来。灯点上了。玛瑙峰红得像血“玛朵”,河谷里向西的树叶黄得像金子、像金子在太阳老人的歌声里;像金子化成光。我的眼睛一定看瞎了,一个河谷里都是白亮亮的、像荞麦花一样绒绒的白;像苹果花一样粉粉的白,在白的轰鸣中,穿白藏袍的白玛赤列骑着白马而来。“等荞麦花开的时候,我们就回来了。”荞麦地里,花正开着的呀……
“多吉,把赤列带回来!”
我喊得、把肚子里的一腔血都喊出来了。河谷把我的叫喊吞进去,吐出来的只有河水;玛瑙峰把尼巴村的男人吞进去,把木材吐出来;达娃央珍把字塞进电脑,钱从拉萨的“公务员”吐出来;白玛赤列白得像云,跑起来像骏马,说起话来像小苹果又青又脆,夏天把他吞进去,而被秋天吐出来时……难道要像公公一样从此躺在床上……唵啊吽!唵啊吽!
没什么女人可以做的了,除了祷告和吊命。从丁增尼玛的摩托车进门,我的心口堵的都是石头,它把我的肚子占满了,肚里的孩子挤得翻不了身。坐在羊毛毡子窝里,我“哦——唉——”地长啸一声。我的一口气,像一根绳子从嘴里爬出,肚子里的乱石松了一点。我又“哦——唉——”地长啸一声,这河谷,一定放不下我的召唤,也“唉,唉,唉——”地接着我的喊声;这声音能不能像一双手,伸进山谷,伸到白玛赤列跌落的晒经崖,抱住正在流血的、冷得哆嗦的白玛赤列?!
被回声拽着,我从妇女们围坐着的大经筒边站起,走下山坡,独自站在石板桥上。石板桥正对着河谷,我的召唤能一声连着一声,让河神山神听见。玛瑙峰蓝了,玛瑙峰黑了;河谷看不见了,玛瑙山顶最后一根亮线也看不见了。只有山坡上我们十二户人家点的灯,还有石桥上我点的一念灯。我很感激夫人和达娃央珍一起盘坐在山坡上转经筒,在我两声吊命之间,索朗拉姆去夫人身边坐了会儿,夫人的安慰话会像热酥油一样暖心。我们都知道,玛瑙山顶最后一根亮线也被黑夜吃掉时,山里还没人出来就只能天亮以后再救人了。我吊命的喊声就是不让命这根线断了。山谷里几世轮回的生灵回应着我的喊声,它们的黑眼珠映照着尼巴村妇女点起的灯火。索朗拉姆也来到石板桥上,坐在我身边。
“阿妈拉,我睁着眼做了个梦,梦到莲花生许你的儿子都回家。”
我没有诳索朗拉姆,我说的都是我看见的。白溪和青溪混交的河谷,黑夜唱着高调的歌。
“那棵白叶子的树,就是驮赤列回家的白马……”
我的婆婆也“噢——唵——”一声长啸。她的大嗓门,像铁斧砍开树根、像闪电和雷扭滚在一起、又摔回我们的河谷,石滚水流。四年前我和婆婆在这石桥上吊过公公的命,现在又来吊她儿子赤列的命。我家男人的命,得我们自己吊!
尼巴村的女人供灯、祈祷,又把太阳老人请出来了。祷告了一夜的妇女从破羊毛毯子里蹒跚而起,一个一个过来,跟拉姆拉拉手碰碰额头,也跟我拉拉手贴贴额头,回家给牦牛挤奶了。索朗拉姆也要回家给公公翻身、给大黄挤奶、给孙子孙女喂糌粑。她把热水瓶里最后一点酥油茶倒给我,摸摸我的肚子,走了。
“你肚子重,回家歇把力吧。”夫人过来劝我,我抓住她的手说:
“赤列就是腰断了,不会走了,那是他还清前世的债。只要把人给我带回来……我背他出来晒太阳,将来,孩子们背他出来晒太阳。”
夫人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都走了。我围坐在羊毛毡子里,刚刚红起来的玛瑙峰把它金针般的光刺在我脸上。我的脸漏了。我身体里的白玛赤列化作无数的光芒、顺着阳光扎开的空隙,从我皮肤上飘出去。他是不是已经往生了?这一念刚起,我就使足全身力气,“哦——唉——”一声长啸。我的亲人呐,这世上哪还能找到苹果花一样甜的人呐!佛法僧三宝,保佑他不要沉下去呀……
太阳的滔滔大响轰得我睁不开眼,眼前是黑的,血被太阳晒干了,我吊命的喊声也被太阳晒干了……
太阳晒到头顶上,回家的妇女又回到石桥。她们跟太阳老人对坐。天上的云把暗暗的影子投在峡谷,逆着水向上游跑,像是替我们迎接村里的男人。
男人们终于抬着担架、把索朗拉姆的三儿子抬了出来!我的白玛赤列把身上的血流光了,脸像白云一样轻一样白。原先红玛瑙似的嘴唇现在白得像奶疙瘩,两帘睫毛在太阳光中抖动,好像马上就会睁开。索朗拉姆看过一眼自己的儿子,太阳老人就把赤列收走了。在石桥上,我看见骑白马的赤列像烟一样升起,飘在山頭、盘桓在树腰间。这股烟一直在我看得见的房子油灯核桃树牦牛溪水荞麦地围绕,我没告诉别人,我想这是白玛赤列让我单独看见的那个他。
索朗拉姆和公公、叔叔请扎西顿珠在家念了三天经。村里的妇女喂了孩子喂了牛也到我家念经。酥油灯在地堡的暗黑中静如一颗星,整整三天,我忍住不哭,不去想赤列的脸,把他好听的说话声念到玛瑙峰山尖,送它飞远。第五天天没亮,背尸人把裹扎好的白玛赤列背走了。我用捆梅朵上学的红带子,把赤列捆在背尸人的背上。背尸人要把赤列送进更汹涌的怒江。我们不敢点灯,这一天,尼巴村家家户户没有点灯,怕索朗拉姆最疼爱的儿子舍不得家乡。我肚子里的胎儿颤抖得厉害,他不是踢腾而是在我幽暗的肚子里,哭得浑身颤抖。
索朗拉姆煮了一壶又一壶的酥油茶,把冬储的酥油都给来家念经的村里人喝了。公公和叔叔只要醒着就念经,多吉和群培把六叔子和梅朵也从县城接回来,看赤列最后一眼。过了头七,又把他俩送回学校。当多吉和群培从八宿县城回来又进山了。伐了十棵木,只有两根顺水冲下来,他俩要再给绊在河床里的木头推把力。
我的心空了,后心穿开一个大洞,白溪河水、石头、树枝、原木、山上的野物、虫子,从我的后心穿到前心,在我的眼前冲向前。天一黑下来,这个洞把我的身子拽得像没有木柱的地堡,我被这塌了的身子压得比尼巴村的黑夜还黑。
白天我去坡上割草遇到夫人,就上前对她行礼后说:“夫人呐,你的铜针借给我用用吧,还有县城买回来的好线也送给我两尺。”夫人问我要针线做什么,我说,我的后心穿了一个洞,风从后面灌进来,把我的身子吹薄了。夫人的个子比我还高,她低头看我,像绿度母从神龛往下看。她替我背上我割的草,送我回家。夜里,我在家人都睡下后也脱了衣服、手背到后背摸摸,摸不到什么洞,可我明明看见山中物、闪着明亮的光、从我胸前这个洞穿过,扭滚着奔向前。摸不到,大概是因为我的手瞎了。瞎的不仅仅是我的手,还有索朗拉姆的嘴。那天在石桥上为三儿子吊命后,索朗拉姆就不说话了。她坐在佛龛前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忘了打酥油,有时忘了给公公翻身。每天天刚亮,我还是给大黄挤奶,之后提一罐牛奶挂到水泥坝子边的木围栏上。给赤列办事,家里过冬的酥油都招待客人了,扎西顿珠不让我送两罐奶;有时候,拉布家还打发孩子送过来一些奶。荞麦已经收过了,晒草架上搭着一捆捆的荞麦,也有晒的干草,大家都在抢最后的太阳,把一年的收成收回家。身上的疼忍不住时,我来找达娃央珍要止痛片。
“阿佳……我的心,穿了。”
達娃央珍看着我,就像白度母从唐卡里垂目于我。
“你不是身上疼,是心里疼。”她说我心里疼,哭声就被阿佳从嘴里引出来。央珍把手放在我背上,那一会儿,就像堵住了我后背的洞。“止痛片没用,不能吃,你还怀着孩子。”
我为哭泣而羞愧,怕惊扰了赤列的轮回路。没处放的双手像拽一根绳子拽住自己的辫子。
“桑吉卓玛,尼巴村如果不改变,大山还得收尼巴村男人的命。”
“你说是不是……”央珍的话我听不懂,自己想说的话又不敢说。可央珍快要走了,有些话再不说就没人可以说了。
“你说嘛。”央珍坐在村委会门里,凑着阳光整理西药。我看见了止疼片。我站在门外的太阳地,太阳晒着,后心上的洞才不那么冷。
“是不是……”我扯着自己的辫子,“是不是赤列不愿跟我成亲……就留在山里了?”这话一出口,天上的盖子就跑了,我周身没了遮挡。我抱住自己的辫子取暖。
“他说过不愿跟你成亲?”
“他们几个去拉萨学唐卡,阿妈不让他去让老五去,他就跑了,半个月不回家。群培找他,把脸都摔烂了。”
“群培摔坏脸是因为找他?我都不知道……学唐卡当然年纪越小越好,赤列都过了二十岁,老五才十六,当然老五学更有利。你婆婆是对的……”央珍的黑眼睛又盯着我,“赤列是你丈夫么?”
我扬起脸想了想,应该是点头吧?可他一直说要出去。公公摔断腿那年,赤列和我在开花的荞麦地里干活,他一边用杆子拍花粉一边说,“大哥二哥当你丈夫吧,我和老五要去拉萨的。”我拉着杆子的另一头,花粉是金金白白的雾,赤列蹚在金金亮亮的雾气里,好看得像个小菩萨。他说什么我都是笑,还没成男人的孩子说什么能当真?再说,他当不当我丈夫是索朗拉姆做主。可这次进山伐木,他看着脸上黑疤还没掉的二哥群培说,“荞麦开花的时候我们就回来了。”他没看我,可我肚子里存着他身上最珍贵的东西。这怎么说呢?我对央珍点点头又摇摇头,走了。
另一天,我抱了家里种出的最大的萝卜去找扎西顿珠,密咒师在房顶上,跟他儿子一起晒荞麦。
“阿巴,给我念念经吧。我心里空成一个洞了。”
夫人给我抱来两张氆氇,让我坐得稳当点儿。扎西顿珠从房顶上下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从盆里撩把水洗洗手,在裤腿上抹干,取下挂起的念珠,给我念经。扎西顿珠念的经,像一根捻着的羊毛线,穿过我的脑壳,穿过我的嘴,把我肚子里的黑气、顺着毛线捻了出来。我从氆氇上滑下,跪着,行了两步,握住扎西顿珠的手。
“阿巴,白玛赤列往生到哪里了?”
“去寺院算一算吧。”
“我现在是走也走不动摩托车也坐不得,你就给我算算吧。”
“你就记住,生生不息啊。”
我没有话要问了。我把额头贴在阿巴的手上,用袖子揩去流到下巴上的眼泪,撑起身子站起来,夫人在旁边搀了我一把。我说:
“夫人啊,您开导我几句吧。”
“高山水长流,母亲心暖热。白玛赤列转到下一世了,你别哭了,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夫人给了我四个土豆,我抱着,拐两道弯,回家了。
再次进山的多吉和群培回来了,说,伐了十根木,漂下来九棵,四根撞坏了,只能做短材。赤列那根大材还卡在石板里,就是冲下来也要等到明年大水时。两兄弟回家就开始收核桃,我这才想起沤在草堆里的那盆核桃,便跑去院墙角扒开已经沤烂的草堆,核桃壳都乌黑了,我用土又把它们盖住。这是给赤列的,就由他带走吧。收了核桃,叔叔和老二群培带上炒面奶疙瘩,拉上核桃雪莲晒干的鬼臼果去县城了,他们要把三宝赐予我们的珍宝变成全家的新衣服、摩托车汽油、去拉萨的车票还有盖房子的工钱。多吉在家等着我生产,他从来不说老三弟弟,也不说伐木的三个月。他为公公翻身,去扎西顿珠家帮忙盖房子,帮拉布和贡秋兄弟把去世媳妇的姐姐娶过来。他在家一个更重要的事情是,把顺河水冲下来的碎石掏清。“尼巴”,我们都没忘记就是湮没。达娃央珍的工作队走了,我没去送她。全村人都在水泥坝子上,我就站在我家那层坝子角,向下对她招手。她坐上摩托车时看见了我,也向我招手,我觉得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个好人了。
雪在央珍走后就下了,我心上的洞就盖上一层。下起第三场雪那天,我生下第四个孩子,一个儿子。我生头胎都没这么艰难,这孩子像个石头卡在我肚子里,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地堡的天窗白白的,像春天苹果开的花,一些好听的笑声从花嘴里亮出来,一张张好看的脸在我眼前过:我的梅朵、达娃央珍、十六七岁时的白玛赤列、摔伤前的群培、刚嫁过来时的多吉,还有我自己的脸,达娃央珍说像紫葵……想到去年拉布媳妇难产死,我想自己可能也快死了,不知下一世,我轮回成人还是牛还是山上的猕猴。多吉坐在床边一直跟我说话,说一大堆没用的话,我想起那天石桥上,达娃央珍对多吉喊:“你要跟他说话,不让他睡着。”眼下一定是为了不让我睡着,多吉把话说得像断不了的流水。我看见光耀的河谷,右岸的白叶子树上,每一片叶子都被太阳热气吹得颤抖,风撩开树叶,树上的小果子胖胖的、红的、黑红的,使劲地鼓着……我身上来最狠一次疼时,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努力了,不然,生下的就是石胎了。我把气提到脑壳顶上,分明看见漫天雪花向下扑来,他们是一个个笑脸,是嘴角上翘的度母的法相。我肚里的第四个孩子,像我家男人顺水放下的木头,乒乒乓乓撕撕撞撞,滑出黝黑,冲进光明,哗啦,啦,啦……河水在玛瑙峰下扭绕,一个红冠小鸟飞上树梢,飞上血红的玛瑙山顶……我听见拉姆说:
“哦吖!这孩子白得像瓷!”
藏历新年前,六叔子和梅朵放假,在县城卖核桃的叔叔和群培采买了一大堆新货,一人背了一大捆,带上两个上学人在漫天白雪中走回家。重逢了已经长高变样的梅朵,她扑过来抱住我,哭了两声又笑了,跑去看床上的小弟弟。我也重逢了六叔子,夏天他就该上初中了。他在屋顶铲雪时我跟他说,初中去拉萨上吧,跟老五在一起。六叔子骄傲的模样就像当年的赤列,他看我一眼转到旁处铲雪去了。这个土夯的地堡也是最后一年住了。木头和木头间的空隙,留着公公的爸爸、爷爷的爸爸活着的日子,随手一摸,手上都是往复的生死。
晚上,梅朵睡在我顶头的床上,学校的事说不完。后来梅朵不作声了,我以为她睡着了,喂着小桑丹,望着蓝蓝的天窗。雪又开始下了,一层一层,把天窗湮没,我听见野鸽子在烟囱旁咕咕地叫。
“阿妈拉——”
“嗯。”
“下大雪了……”
“又下了。”
“咱们的桑丹像雪一样洁白。”
“生他那天就下雪呢……”
“阿妈拉,”梅朵翻起身,胳膊撑着身子,软软的小手扒拉扒拉我的头发,“你有没有觉得,桑丹是……大雪送给我们的哈达!”
唵啊吽!
唵啊吽!
新年的第一天,全家去村里的大经筒点灯、祷告。祷告完毕,给佛法僧三宝添了油,我背着桑丹下到石板桥上。火红的太阳从东边的金城山跳出,把天底下最红的光抹在玛瑙峰顶。“日出东山西山红,哈达托起玛瑙峰。”这是谁说的啊!唵啊吽!此时我的玛瑙峰堂堂红光,身下白雪如镜,白溪河谷像一个闪闪发光的金盆;我分明看见,一棵巨木,从山河的肚子里站起来,双手托着哈达,顺着雪白的冰河,向我们跑来……
【注1】唵啊吽,诸佛身口意的种子字,也是诸佛身口意的精髓、精华,代表佛的身口意。唵嘛呢叭咪吽是它的扩充。
【注2】阿佳,藏语,阿姐。
【注3】阿巴,村人对密咒师的尊称。
责任编辑:杨 希
作者简介:
杨沐,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代表作:《双人舞》《阿纳提的牵马人》《千条线一根针》《共度》《老母土》《与你相望》《西藏在上》《香巴拉》《天下洁白如哈达》等。曾获第九届中国人口文化奖、海南省第四届青年文学奖、两次海南文学双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