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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者的逻辑(中篇小说)

2018-05-22叶周

广州文艺 2018年4期
关键词:艾瑞克妮娜

又一名中国留学生倒在血泊中,靳一峰飞车上了加州10号高速公路。副驾座上是他的搭档记者兼主播郭小羽,还有后座长着老外脸、却操着一口流利国语的摄像师艾瑞克。电视台刚刚接到新闻线报,在市中心德克大学附近的一幢公寓中发现一名中国留学生倒卧在血泊中。中国留学生在这所大学遇害已经不是首次,是什么人反复地将中国经济腾飞之后来美求学的中国学子当作靶子,不断地致他们于死地?在洛杉矶具有新闻别动队之称的新闻部采访小组一行三人获讯后火速赶到现场。

当他们的车接近事发地点时,各个方向来到的新闻采访车一起涌了过来。靳一峰沿着街边停下车,艾瑞克拿着摄像机,郭小羽操着麦克风,三人一路小跑向事发地点靠近。

这是一条老旧的街区。一串二层的独立住宅,不论从格局上还是外墙的色泽都显得老旧。唯独一幢三层的公寓孤傲地耸立在街边,乳黄色的表面成为灰色世界里的唯一亮点。门前警察已经拉起了黄色的警戒条幅。靳一峰一行三人站在黄色警戒线外,与陆续到来的其他新闻媒体摆开了采访的阵势。

没多久救护人员抬着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从大楼里出来,上了救护车,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去。显然受害者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郭小羽拿着话筒想去采访警察, 碰了一个软钉子。执勤的警察根本无权发言,只有等到警察局的发言人才有资格发布消息。

于是,艾瑞克扛着摄像机抓拍了一组现场画面,特别是公寓门前的阶梯上留下的血迹,警察搜证人员正在小心地采集样本。艾瑞克抓住在路边观望的一位老外开始采访。老外住在公寓附近许多年了。他说这个区域虽然是学校管辖范围,不过近几年来出了不少状况,发生了不少对学生的抢劫事件。以前好像没有这样的情况,现在国际学生来得多了,尤其是大批中国学生的到来,吸引了不少盗贼的目光,他们频繁地出没于这一带,寻找猎物。

临近中午时,警察局的发言人终于姗姗来迟,召集记者说了几句话:男生陈晓曦来自中国北方,是德克大学电子工程系四年级学生,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他应该是在凌晨2点回到宿舍,身上有被棍棒击打的伤痕,头部嚴重受伤,血流不止。他应该是在自己步行回到住处后,因失血过多失去知觉,身上发现了手机,可是他并没有报警。等到救护车赶到,男生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具体的案件详情正在调查中。

回电视台的路上,三人一路沉默,靳一峰和郭小羽都来自中国大陆,眼看着自己的又一个同胞做了异国的冤魂,心情异常沉重,何况是一个鲜奔活跳、充满美丽梦想的年轻生命。

回到台里忙着准备当天的晚间新闻,三人聚在一起讨论如何处理这组新闻,制作人靳一峰要求连续做三条与此相关的新闻放在第一段:案情介绍;背景资料,德克大学近年来发生的一些相关案件回顾;还有学生们和市民的反应。这样的新闻耸人听闻,但受伤害的却是自己的手足。

正在这时一条信息传进了靳一峰的手机,学校公布了目前了解的情况。据说报警者是被害男生的室友,是一位女生。该校两女一男三人合住在这户三室一厅的公寓中。其中那位报案的女学生当晚回家就没有见到男生和另外一位室友,早上起床去洗手间看见地上有血迹,循着血迹去了男生的房间。房门虚掩着,她从门缝中瞄了一眼,看见男生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急忙打911报警电话。现在谁都说不清楚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她睡得很死,完全没有听见男生回来时的响动。

到底是谁杀了陈晓曦?情杀?劫财?暂时各种猜测都有。新闻播出前,网上却出现一条消息炸了锅,标题是:富二代炫富,频繁成为抢劫攻击目标。靳一峰和郭小羽急忙仔细阅读了,文章写得武断粗糙,没有什么事实依据,就是抓住陈晓曦开的宝马车大做文章,引申出去抨击了一些留学生开名车招摇过市。结尾时严词质问道:你们在这片自由的土地上肆无忌惮挥霍的财富,来源见得了阳光吗?

靳一峰急忙上网找到了文章的出处,只是一家普通网站,所幸不是电视台或是知名报社的记者所写。这条消息一出靳一峰桌上的电话就响个不停,整个下午新闻部的电话几乎被打爆了。郭小羽准备完新闻去听电话录音。于是一个接着一个,他们听到了各种不同的声音。

一个沉静的男声:请不要再在死者身上泼污水,他是清白的。一个女声异常激动:我的父亲是企业家,可是我们也是遵纪守法的人,社会没有理由责备我们。又一个男生干脆开骂了,奇了怪了:什么狗屁记者写的狗屁报道,不得好死。

而网上的论坛也炸开了锅,各种各样的言论都出来了。

强盗们盯上咱站起来的中国人。 ……小伙子死得冤啊,深更半夜不能出门,尤其是德克大学附近……他是代罪羔羊,炫富的中国人还有完没完,整得大家都不得安宁。 ……他是不是富二代我不知道,但对死者尤其是受害者要仁慈,中国人还懂得仁慈吗? ……记者也有言论自由,那是他的一家之言。……什么一家之言,是往受害者家属的伤口上抹盐。 ……XXX,见鬼去吧。 ……我就是富二代,我花我爸的钱关你屌事。 ……

架吵开了,各种观点都有,其实谁也不可能说服谁,都是在宣泄自己的情绪。不过这些宣泄会对公众的情绪产生一定的影响。

靳一峰在走廊上接了一个电话,一个低沉的男声说:“我是大学生,那样的言论没有事实根据,希望你们做一些跟进报道。”

靳一峰问:“为什么说那篇言论没有根据?”

那个男声沉思了一下说:“我认识被害的学生,他的情况并不像消息上说的那样。写那篇文章的人根本没有任何事实依据,完全是主观臆测。”

靳一峰问:“你了解情况吗?”

“可以说了解。我和被害学生是同一专业的学生。”

“我们可以采访你吗?”对方沉吟了一下不置可否。电话挂了。

靳一峰沉思着走回办公室,郭小羽跟了进去。在美国从事了十多年新闻工作的靳一峰微皱着眉头,眼前却出现了一张张情绪激动的学生的脸。

“从来没有这样过,分歧这么大,这是一个很好的新闻点。你有什么想法?” 靳一峰喜欢喝茶,他泡了一杯龙井。这个年纪改不了的习惯,有事费脑子就猛喝茶。

郭小羽手里拿着一杯波霸奶茶,从喝的饮料上就看出和靳一峰不是一代人,90后呗。

“我认识一些该校的学生,他们真是富二代,我也应邀参加过他们的一些派对。这个周末也有一个,我可以做一回卧底,用微型摄像机做一个新闻调查。”

“这个主意不错,通过这个调查即可了解一下这些学生真实的生活状况,也应该回答社会舆论关心的问题。和警方的联系就请艾瑞克继续跟踪吧。”

提到艾瑞克,他正好走进来,说有一个留言表示愿意接受采访。靳一峰问来电者有什么特殊的内容可以提供?艾瑞克说来电者是个女的,说话时听得出情绪很压抑,可能是死者的朋友,特别想出来为死者表白什么。过了一会儿艾瑞克进来说约好了,是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在市区的一个公园里。

晚间新闻直播的时间到了,演播室里,郭小羽已经坐在主播台上,靳一峰在导播室里通过耳机不时与她交流着。

郭小羽低头默读着稿子,然后抬起头来说:“靳大哥,今天第一段都是凶杀案的报道啊。分量很重。“

“阅读速度可以放缓一些,放一些情绪进去。”靳一峰说。

“好的。”

“如果我看见观众短信中有意思的东西,我到时再告诉你,你可以自己发挥。”

“我怕把握不好尺寸。能行吗?”

“按照我对你的了解,你完全可以。”

“啊哟,谢谢大哥,难得听到你的夸奖。”

摄像机头的红灯亮了,直播正式开始。郭小羽神色凝重地播报着白天的采访,画面上出现了凶案现场的公寓楼,警察的新闻发布会,还有对路人和学生的采访。

演播室里的播出正常进行着,靳一峰不仅留意着播出的正常进行,还随时留意着面前电脑上进来的观众信息。

第一段播出刚结束,进入广告时段。郭小羽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演播台下拿起杯子喝水。

“大哥,怎么样?”

“挺好的。进来的读者信息不少,我整理几条下一段讲一下。”

“都是关于什么的?”

“还是呼吁警方抓住凶手。也有一些骂媒体胡乱报道富二代炫富的。”

“那我怎么说?”

“就说:说话要有证据,请关注本台后续报道。”

“嗨,捎带着做广告啊。”

“广告该做的还得做。嗨,你的前刘海掉下来了,捋上去一点。”

郭小羽急忙拿出镜子捋了一下头发。

演播室的红灯又亮了,直播继续进行。

郭小羽说:“今天有一家网络媒体以‘富二代炫富,频繁成为抢劫攻击目标为题发表的言论在观众中引发了不少争议,本台接到一些来自该校的学生以及观众的来电。显然,目前对于案情的调查才刚刚开始,许多真相都还未浮出水面,我们也呼吁大家尊重死者,尊重死者家属悲痛的心情,说话要凭证据。我们将继续跟踪报道社会对这一震惊华人社区的凶杀案的调查,请锁定我们的后续报道。”

画面刚刚切入广告,靳一峰就在对讲机里赞扬郭小羽:“太棒了!”

郭小羽举起手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在离电视台并不遥远的地方,一位女学生独自一人在看电视新闻。郭小羽的最后一段话刚刚说完,她就把电视关了。

这位女学生才19岁,从中国来美国约一年多,她回到书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又喝了一口水,再喝了一口水。她打开手提电脑点出一组照片,照片上一位朝气蓬勃的男生和她依偎并立,背后是群山环抱下开阔的葡萄园。彬彬有礼的男生个子较高,总是站在她身后微笑着。她则小鸟依人般地依偎着男生。有几张照片她在草地上奔跑,身体轻轻地跃起,后面是一大片盛放的花地。还有一张男生微笑着把一串成熟的葡萄递给她……

女学生用手指轻轻触摸着照片上男生的脸,突然情绪失控俯下脸哭出了声。可夜晚是寂静的,黑暗像一个黑洞吞没了她急促的、时断时续的哭声。

手机传出一声轻柔的音乐,接着又是一声,又是一声。一连串的短信发进了她的手机。她拿起手机浏览着,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突然悲伤爆发,哭声变得凄厉而绵长。

第二天刚上班,艾瑞克就带来警察局发布的最新消息。从街道上的监视器錄像已经锁定,是三个拉丁裔青少年犯的案子。当晚陈晓曦从停车场徒步走回公寓,路上被他们追击围殴。抢匪手里拿着棒球棒,对他猛烈击打造成头颅骨碎裂,严重内出血。他身上的钱包在事发现场被发现,手机却没有被抢去。警察估计最后导致抢匪围殴陈晓曦的,是在抢夺他的新手机时,他紧拽着不放。

“警察很纳闷陈晓曦为什么抓着手机紧紧不放,甚至连生命都不顾了?”艾瑞克说。

“如果他把手机摔给抢匪,他可以活命吗?” 郭小羽问。

“难道仅仅是一款新的手机吗?”靳一峰问。

几天以后,靳一峰、郭小羽和艾瑞克三人驱车赴约前去采访电话中约好的那位女学生。女学生约定的地点在校区边缘的一个公园。正是洋玉兰树开花时节,一进公园就闻到扑鼻的花香。远眺可以望见德克大学校园里成排高大的洋玉兰树,浓密的绿叶丛中绽放着一朵朵硕大洁白的玉兰花,美丽的花束如同水中荷花开到了树上。已近晌午,公园里没什么人,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女性的背影坐在一棵巨大的树下。他们一步步地走近,可是对方还是不回头。

在距离对方还有两米远的地方,大家都停下了脚步。靳一峰对着背影轻轻说道:“你好!我们是洛城电视的新闻采访小组,与你约好了今天的采访。”

对方显然早已觉察到他们的到来,即刻回答道:“请容许我这样接受你们的采访。”

不愿正面出镜的被访对象靳一峰见过不少,这样的还是头一回。靳一峰对郭小羽和艾瑞克点了点头,他们便开始张罗采访。艾瑞克架好了摄像机,郭小羽站在女学生的身后,把麦克风伸了过去。距离稍远,郭小羽的手控制不住有些颤抖,这时一只强有力的手伸过来扶了她的手臂一下。她知道是靳一峰站在身后,终于舒缓地喘了一口气,稍稍缓解了紧张的心情。

郭小羽侧过脸看了一下靳一峰。靳一峰对她使了一个眼色鼓励她开始发问。

“你好!请问怎么称呼你?”

“我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篇新闻报道可能毁了一个人的名誉。”

“你显然指的是网络上‘富二代炫富,频繁成为抢劫攻击目标的那篇文章。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吗?”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和我都不是所谓的富二代,父母都是工薪阶层,我们的学费是父母自己挣的。这几年中国经济好,只要受雇的公司或企业效益不错,收入都已大幅提升。况且,我们的父母都是50后,他们在成长时还是缺衣少食的艰苦岁月,他们养成了勤俭节约的生活习惯。我的父母都在农村生活过很长一段日子,现在生活好了,可是他们自己并没有太多的享受,都把钱省下来积攒成我们的教育经费。他们用自己的血汗钱送我们来美国受教育。 ”

“我理解。我自己的父母也不是富二代,他们带着我移民美国的时候,也是从最底层的餐馆打工开始做起。”

“他们现在过得好吗?”

“他们兜里攒着几十美元就到美国来了,打工赚了钱进大学去读书。从学校毕业以后又找到了收入稳定的工作。”

“是啊,最初的留学生都是带着几十美元就来国外闯,这是我们根本不敢想象的。”

经过这样几个回合,两人的心理距离显然缩短了。

郭小羽的紧张心理放松了,问题也更亲切:“你约我们出来,我想不只是想说:你和他不是富二代。你一定对他很了解,希望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一些他的情况吧?”

对方沉默了五秒,在这漫长的五秒中,靳一峰听见了风的呼吸、鸟的啼鸣,还有树叶的骚动。

“我和他是在校园里认识的,他和我同系,比我先来一年。他是一位特别会照顾人的兄长。我刚来时很孤独,多亏认识了他。”

“他留给你最难忘的是什么?”

“他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特别难忘,他是一个言语不多的人,可是每一句话都能说到我的心坎里去。”

“你和他在一起最愉快的是什么?”

“他是一个可信赖的伴,在专业知识上很强,给过我很多帮助!”

女学生的回答大多是简短的,这样的访问做记者的就觉得比较吃力。从来来回回的对话中郭小羽一直在琢磨,女学生愿意见他们的真正动因是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证明陈晓曦不是舆论谴责的富二代吗?可是为什么一桩明显的凶杀案,大家的争议却会在“富二代”这个点上纠缠不清?

“我可以冒昧地问一个问题吗?”郭小羽迟疑了一下。她看见女学生点了点头,然后才接着问:“陈晓曦开的是宝马车吗?”

女学生不假思索干脆地说:“他开的是一辆二手的宝马车,是他学长离开时底价卖给他的,车价大约才两万多元。”说完这句话,她仿佛淤积已出,长舒了一口气。

郭小羽明白这才是女学生在现场最想说的一句话。郭小羽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们恋爱了?”

女学生沉吟了一下说:“是的,我们已经恋爱一年了。”

“那个晚上发生的事你了解吗?”

“他是从我那儿离开后出的事,第二天我去上课听说晚上校园里出了事,再打电话给他,可是永远都没有人接了……”女學生控制不住哭出声来。

靳一峰对郭小羽挥了挥手,示意她走过去拉近与对方的距离。

郭小羽迅捷地跨过拦在中间的桌椅,走到女学生身边。

“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郭小羽看对方没有躲闪的意思,就壮了胆更进一步:“可以告诉我最后那个晚上你们去了哪里吗?”

女学生痛苦地摇了摇头再也不愿去回忆。郭小羽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肩头,瘦瘦的肩胛骨在薄薄的衬衣下显得十分单薄,痛失情侣的悲伤对于这副肩膀是过于沉重的,她独自承受着这份悲伤情何以堪。郭小羽无法再启口追问刚才的问题,她不愿意再去揭开女学生心灵上鲜血淋漓的疮疤,那里正向外淌着鲜血。采访戛然而止了,郭小羽回头看了看靳一峰,大哥也是满脸悲伤。

女学生终于转过身来,一脸素颜,脸颊上两行泪水直流。郭小羽握着她略显冰凉的手轻轻抚慰着,把身后神色凝重的靳一峰介绍给她。

靳一峰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一定要把真相告诉观众。”

驾车回电视台的路上,大家仍然沉浸在女学生采访的氛围中,一路上很久没人说话。临别时郭小羽才想起晚上有一个富二代朋友约她去一个派对,便急着要赶回家准备服装。

“那个超级派对有什么特别的?”靳一峰问。

“今晚才去呢。”

“玩得开心。有什么新鲜事也回来分享一下。别让我也太落伍啊。”

当天晚上,郭小羽应一位“富二代”好友妮娜之约前去参加一个所谓的富人高级派对。她先到妮娜位于华人高尚住宅区的一栋占地七千多尺的豪宅,然后搭了她的新款宝马车一起去派对。

在豪宅前,两人一见面互相都有些不认识,脸上的妆粉毫无疑问比平时要厚了许多,脸更白更光滑,也许是妆粉厚了的关系,影响了笑容,笑大了脸上起皱褶就会把平滑光洁的粉给挤兑裂了。服装上女士们日常在美国即便穿名牌,还是以舒适为主,所以看上去很随意。可去参加派对就不一样,环境从生活状态进入派对,如同舞台上的戏剧,拉开大幕,背景换了,台上的人的言谈举止也会随着变化。不然就会显得与场景格格不入,无法融入。

郭小羽起先不太习惯这样的氛围,可是她都快二十五了,还是单身一人,妮娜说在那里有机会见到一些杰出男士,好机会自然不愿意放弃。

她们的车驶进比佛利山庄一个僻静处的俱乐部,下车后妮娜把钥匙交给代客停车的侍应生。环顾四周一路都是豪华靓丽的名车。

郭小羽出于新闻人的敏感,催促妮娜介绍那些完全没见过的车款。妮娜如数家珍: “那部宝蓝色的是兰博基尼,起码要八十万美金;那边是玛莎拉蒂,要二十七万美金。”

“从来没见过这种土豪金的。”郭小羽指着一部豪华车。

“现在的流行色。”

“怎么会有这样的颜色?”

“是车子出厂后换肤的呗。”

“车子也换肤?”

“这些爱车族,整天就发愁怎么花钱是吧。光给汽车换肤就要八千多元。”

郭小羽哦了一声,把所有的惊叹都吞下了肚。

一路上前前后后还有血红的法拉利,还有宾利欧陆,都是十几万到几十万美元不等。驾车的个个都是年轻人,见到路边有两个美女关注他们,倒来劲了,车喇叭发出的声音里还带着旋律。

郭小羽拿起手机一个劲地拍,那些车主更来劲了,有几个索性打开车顶篷探出头来翩翩起舞。

妮娜在一边急忙催促:“拍几张就走吧,不然他们真把我们当成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了。有什么了不起,显摆呗。”

进了俱乐部,就是舞场和酒吧,所有派对的格局千篇一律。郭小羽和妮娜直奔舞场面对面扭了一阵迪斯科,时疾时缓,周围几位小伙子见了两个美女就顺势凑了过来。妮娜是老江湖了,频频对郭小羽使眼色让她沉住气。于是她们始终面对面保持近距离,让觊觎者无法入侵。过了一会儿快出汗了,妮娜拉着郭小羽急忙下场。

她们走到附近刚坐下,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走过来,凑近妮娜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瞬间妮娜的脸色就变了。她立即起身和郭小羽打了声招呼,就跟着那位女子走了。

郭小羽见就剩自己一人,又不想成为舞场上男人的猎物,就上酒吧去点了一款饮料。她刚接过饮料,要付款,男青年调酒师就说有人帮她付了。郭小羽听一些女友说过派对上这样的故事,警觉到不能随便接受这样的礼遇,就表示不接受。调酒师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眼睛却望着她的身后。

郭小羽回头看去,是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青年坐在不远处的小桌高凳上,目光炯炯如火地望着她。见她转过脸,男青年走了过来:“你是郭小羽,我看过你播报的晚间新闻。”

在外活动中被观众认出来是常有的事,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郭小羽首先想到的是维护自己作为一个新闻主播的形象。她礼貌地对那位男士微笑了一下。

“你报道学府血案的新闻我看了,很有分寸感,也替死者遏制了谬传。”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郭小羽随口说道。

“这句话以前在中国时常听到,不过我们的父辈说的时候,和我们现在说的含意和态度都不一样了,我们像撒胡椒一样加进了调侃。”

“我说的是我们父辈们所说的含义。没有调侃。”

“你平时不调侃?”

“我做新闻从来不调侃。”

两人一句来一句去谁也不示弱,人与人的关系却在这样几个回合的语言交流中拉近了。

“很不容易啊在这样的场合看到你。”

“可别这样说,我也是人啊,有人的地方我都会去。”

“这倒也是。今天这样的场合你感觉怎样?”

“还行,就是有点闹。”

“谢谢你的新闻,我可以请你喝这杯饮料吗?”

“不行,酒吧饮料里的文章大着呢,有些人喝了别人的饮料晕了,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对不起,我是新闻做多了,而且美国新闻里不好的故事特别多,请原谅。”

这位男青年打扮得普普通通,就像任何一个在美国校园里见过的学生,如果你不曾与他交谈,都不会留下任何印象。在大家都别出心裁的派对场合,反倒他显出了别致,心里还是挺有底气的。郭小羽倒想与他多聊几句:“请问,你对网络新闻所报道的,'富二代炫富,频繁成为抢劫攻击目标'有什么评论?”

男青年略作沉思,语气激昂地说:“这条新闻完全转移了社会对这个凶杀事件的焦点,社会的正义需要寻求的是谁是凶手,而不是继续往受害者的伤口上撒盐。况且,受害的学生只是一个工薪家庭的后代,完全与富二代没有任何关系。所以这种不负责任的新闻完全是在误导读者,是不值得相信的。”

“为什么对富二代的情绪波及了无辜者?”

“就是一辆二手宝马车呗,悬殊的贫富造成了阶级的对立。”

从谈话中郭小羽了解到对面的男青年和陈晓曦是一个系的同学,两人都是学术尖子,并且即将代表该系前往欧洲参加一项学术竞赛。闲谈间又觉得和男青年有些谈得来,就简单地把采访陈晓曦女友的故事告诉了对方。

男青年听了直点头说:“我知道他有一个女友。那天下午我和陈晓曦还见过面,没有想到晚上就发生这样的事。”男青年略作停顿又说:“他是一个很注意安全的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晚了还在街上走。”他深深叹了口气:“这就是发达的美国,学校的地理位置确实成问题,校园如同鲜花插在牛粪上,周围的社区较为贫困,近年来又发生了不少黑帮斗殴事件。所以晚上我尽量不出门。”

男青年说话的语气郭小羽觉得很熟悉,她忽然想起来曾经在一个场合听到过这样沉重的叹息,就问:“你曾经给我们电视台打过电话?我确定。”

男青年先是不置可否,后来终于在郭小羽的目光直视下动了动嘴唇: “是我。”

经过一番交谈,郭小羽了解到,男青年与陈晓曦都是来自甘肃,那是一个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两人从小跟着从事勘探事业的父母在草原上迁徙,中学时终于安定下来进入了兰州市的一所好学校。

“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男青年想了想禁不住笑了出来:“就是想出来看世界,草原很开阔。可是待久了就觉得不够丰富,色彩是饱满鲜艳的,红的花,绿的草,蓝的天,澄碧的水,白的云……我們不能总是风吹草低见牛羊啊,也想看看不一样的世界。看看高速公路上的汽车,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还有与我们长得不同肤色的人。噢,那时他的梦想是能走进古色古香的校园,在罗丹思想者的雕像下也握起拳头想一下自己的未来……”他忽然哽咽不止,无法继续说下去。

听着他的叙述,郭小羽也已泪流满面。 “最令人伤心的就是梦想刚刚起步就被扼杀在摇篮里……”

“梦想被扼杀在摇篮里,却还要让冤死者背负沉重的道德谴责,更是天理难容!”他那张温文尔雅的脸突然扭曲了,显露出难以抑制的愤怒。

正在这时妮娜回来找她,郭小羽发现刚刚与人交谈过的妮娜情绪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看上去心事重重。妮娜说要走了。郭小羽转过身向男青年告别:“祝你在比赛中赢得好成绩,你不仅代表你自己,还代表他啊!”

男生点头答应了,然后微笑着说:我叫弗兰克刘。如果看到我赢了,为我欢呼吧! ”男生伸出握紧的拳头弯了弯手臂。

郭小羽看见他鼓起的肱头肌。她仿佛从面前这位刘同学的神态中看到了陈晓曦的样子。 “一定的。” 她说。

走出依然喧嚣不已的酒吧,郭小羽突然发现整个晚上自己完全忘记了原先对靳一峰的承诺,她忘了打开包里的隐藏摄像机。哪怕一秒钟的画面都没有录下来,可她心里的收获是满满的。

她们走出俱乐部时,已是深夜。一路上妮娜开着车,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车头灯所能照亮的数米之外是无底的黑暗。

郭小羽与妮娜毕竟是发小,明显地感觉到平日里阳光豪爽的妮娜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汽车进入市区后,终于有了明亮的路灯,郭小羽侧目看了一下妮娜,妮娜神色凝重。郭小羽终于忍不住问妮娜:“那个人和你说什么了?你回来就变了一个样。”

妮娜不说话,却重重地叹了口长气。这不是郭小羽平日里见到的妮娜啊。

回到妮娜家豪宅前面,外面灯火通明,屋里却黑黑的没有什么灯光,郭小羽估计也许妮娜就是一人独住。她下了车和妮娜打声招呼就朝自己的车走去,想早点回家。却听见妮娜在身后叫她。她转身看妮娜,妮娜目光散漫地望着她说:“今晚你就住在我这里吧,我心里烦,有些事想与你讲讲。”

郭小羽和妮娜一起长大,可是分开后还没有深交至此,对妮娜的日常生活也是完全陌生的。这时她也有点私心,想了解一下这位在中国经济大潮中发达家族的后代的生活现状。她欣然答应了妮娜的请求。

妮娜推开门,按了一下遥控,屋内的灯光顷刻全都亮了起来,门开处是一个不同的世界。大理石铺设的大厅,数条金龙浮雕的圆柱竖立在两侧。左面有一道楼梯环绕而上二楼。右面则进入一个开阔的会客大厅。

她们走进会客厅,妮娜从客厅一侧的冰柜里拿出两瓶饮料放在桌上,自己就浑身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郭小羽看着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轻轻地问:“怎么啦?”

妮娜目光迷离地望着郭小羽,翕动了一下嘴唇几次想启齿说话,几次都没有说出口。她想掩饰沉默的尴尬,抓起桌上的饮料就喝起来,喝得有点猛,都滴到了衣服上。郭小羽急忙把桌上的餐巾纸递过去。

妮娜终于开口了:“小羽你看这幢房子够大,够气派吧,不过可能不久就不属于我啦。你也看到今天在派对上找我的那个人,她是拉斯维加斯赌场的公关经理。他们这些人想拉你的时候谦恭卑微,对你百依百顺,可是等到把你榨干了,立刻会露出一脸凶相,简直就像灰姑娘的后妈。”

从妮娜断断续续的叙述中,郭小羽了解到妮娜心里的煎熬。妮娜正是社会舆论中描述的富二代,富二代的幸福大多是相同的,经济上富足,父母辈的成功财富积累,免去他们许多金钱上的烦恼。他们可以充分地享受生活,奢华也不在话下。可他们的烦恼却是不一样的。妮娜就是一个例子。

妮娜的父母买了豪宅把她送到美国洛杉矶来读书。她的成绩原先还不错,进入了私立名校德克大学。她一个人住在豪宅里,爸妈一年中过来几次,妈妈陪她的时间多一点。有一段时间爸爸的私生活出了一些状况,妈妈急着赶回去解决自己的问题,挽救自己的婚姻,就无暇顾及她了。

那段日子在一个私人派对上妮娜认识了善解人意的关小姐。关小姐是北京来的老乡,经常陪妮娜喝酒聊天,正好成了生活富裕、心灵孤独的妮娜的一个伴。关小姐常带妮娜去赌场,每次去都住豪华客房,享受各种最顶级的享受。后来熟了妮娜才隐约了解到关小姐就是赌场的一名公关,专门四处去找有钱的玩家,并且一步步地把他们拉进赌场这个无底的深渊。

妮娜随着关小姐去了几次赌场后,赌场的客户追踪系统就盯上了妮娜。这个系统是一个电脑程序,可以根据赌客在赌场的消费预测出赌客的消费习惯,并研究出一套促销策略引诱赌客更多地花钱。他们定期地给妮娜寄出免费午餐券和现金券。当妮娜投入在赌资上的钱增加后,他们立刻提供免费酒店房间和配套的按摩套餐。有一次,妮娜带着一帮朋友去赌场度周末,那些朋友花了不少钱,更输了不少钱。紧接着妮娜就收到了顶级豪华房间的邀请券,还有席琳·迪翁的演唱会门票。

有一次,國内的富豪朋友来,爸妈让妮娜不计成本负责接待。她就把这个任务委托给关小姐。结果赌场不仅提供了免费高级套房,还提供从洛杉矶去赌城的来回机票,一下飞机,加长版的豪华礼车已经在机场等候,车上的酒吧柜里应有尽有。客人们在车内喝着美酒,乘着礼车在入夜后的赌场大道上来回穿梭,人生如梦如幻。最后一个个在赌场输了钱还是掩饰不住兴奋而归。

妮娜刚开始去赌场时还知道小赌怡情,后来赢了几次钱,胆子也大了,就开始几千上万地赌,赢的时候连吃带玩还带走几千元,输的时候有时一输就是几万元。输多了妮娜就不想去了。可是关小姐就会打电话来催妮娜,说上次妮娜的朋友来是她磨破了嘴皮子说服经理批了顶级的招待,赌场投入很多。如果他们再不去,她的业绩不行,连工作都保不住了。妮娜是个软心肠,听多了这些话就觉得自己亏欠了对方,没有朋友来就自己继续去飞蛾扑火。当然,她也坦承自己喜欢去赌场不仅仅是这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她没有说,可是郭小羽却从她眼睛里读到了。她孤独。而当她孤独时,就需要一个关小姐这样的人整天陪着她,鞍前马后为她打点,心烦时陪着她说话。当然日子久了她心里也明白,关小姐对她随叫随到,完全是因为她的消费能力。她这样的客户维系了关小姐的工作和一份不错的收入。可是终于有一天,妮娜闯了大祸。她一夜之间输了十万,而在她的账户中累积起来,已经输了一百万。

“你真有那么多钱来赌啊?!”郭小羽惊呼道。

妮娜低垂着头,声音都低沉得听不见了:“我也没那么多钱,房子抵押了。”

郭小羽又一次抬头环顾了一下这座装饰豪华的房子。难道这座房子不日就要改名易主了吗?也许不至于吧,也许她的爸爸妈妈还能拨出一笔钱来疏解她的困境。

郭小羽的这个念头刚冒头,妮娜就说:“我告诉妈妈了,她听了都快崩溃了,在电话里足足骂了我一个小时还不解气。她说我爸的生意最近也碰到了麻烦,银行的钱拿不到,资金链都快断了。原来还想从我住的房子里周转一些钱,没想到我断了他们的后路。”

“你为什么就控制不住自己,输了就不要再赌了么?”

“这是正常人的想法,我已經迷入了赌场设置的漩涡,没有办法摆脱了。我开始时只是赌自己的钱,后来输光了开始借赌场的钱。开始时一天就赌三四小时,到后来一天要赌十几个小时,甚至通宵达旦。开始时我经常赢钱,最大的时候也赢过几万元。可是我的赌注越来越大,心里根本没有感觉,差别就是一个数字。有一次我一个晚上输了二十万。回房间的路都不知道是怎么走的。”

“妮娜,我读过一本书,上了赌瘾的人心里想到的就是赢。越是当你输了钱,你赢钱的欲望就越大。你继续差点赢,其实是输了。这样的情况我会选择离开。可是在你心里感觉就好像已经赢了,所以你还要继续赌。结果你就继续输。”

妮娜突然惊醒地睁大了眼望着郭小羽: “你说得太对了,就是这样的。你怎么没有早点告诉我。……噢,不是,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请教你……我都是请教关小姐,她就是拼命地借钱给我。最近,她钱也不愿意借了。今天索性翻脸逼债。还说如果这个月搞不到钱,就要让银行没收我的房子。”

面对妮娜的困境,郭小羽能说什么安慰的话?她看见一张血盆大口逐渐地把妮娜吞噬进去,妮娜哭喊着挣扎却越陷越深,只剩一颗脑袋在大口之外晃荡。而妮娜和陈晓曦的故事紧连着发生在她身边,她实在找不到两者的联系。同是一代人,同在一所学校读书,可是为什么两个人的经历那么悬殊?

一周后警察根据街道上监控摄像拍摄到的画面,将抢劫嫌犯缉拿归案。庭审就要开始,在庭审之前陈晓曦的父母获得签证来送儿子最后一程。

新闻三人组接到通知去殡仪馆报道父母与陈晓曦遗体告别。走进一间小屋,里面停着一具盖着白布的遗体,陈晓曦的父母缓慢地走近去。工作人员揭开了白布,一张年轻的脸却呈现出深咖啡的色泽。高大威猛的陈晓曦父亲,一个壮汉在见到儿子遗体的瞬间,身体剧烈地抽搐,无法自持。母亲尖利的哭声,不时被哽咽卡在喉咙里。

靳一峰和郭小羽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失去唯一的儿子,对于已入中年的父母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重创,感情上,心灵中的裂痕永远无法抹平。在未来十来年,当五十多岁的父母,进入七十岁的时候,他们会坐在家中感觉到心无所依。老无所依并不仅仅是金钱意义上的,更多的是心理的层面。

陈晓曦的女友也在场,陪在一边,扶着啜泣不已的陈晓曦母亲。这天女学生显得格外坚强,她在最后送别陈晓曦时将带来的一束白玉兰献放在他的胸前。白玉兰盛开在德克大学的校园里,洁白芳香。到过德克大学的人不会忘记那里成行成行高大的白玉兰树和香飘四野的醉人芳香。白玉兰是德克大学的校花。可是在它盛开的季节,陈晓曦年轻的生命之火却被人为地掐灭了。

靳一峰暗示郭小羽上去和女学生打招呼,争取通过她安排访问陈晓曦的父母。郭小羽听到这个主意浑身都来了劲,紧走几步过去和女学生打招呼。女学生显然已经认出郭小羽来。这次郭小羽才第一次知道了女学生的英文名字,叫劳拉。他们从劳拉处了解到陈晓曦的父母大约待两周左右,就请她帮助约一个采访。劳拉答应了。

经过劳拉的安排,郭小羽终于争取到了与陈晓曦父母见面的机会。新闻三人组预先在陈晓曦父母住的旅馆里租了一间小会议室作采访之用。当陈晓曦父母走进会议室时,他们礼貌地向几位打了招呼。靳一峰把一张记录了事件发生以来他们所作的新闻报道做成的DVD送给父亲。封面上陈晓曦生气勃勃的面容几乎又一次摧毁了父亲极不容易保持的镇静。

“给我们讲讲你们的儿子吧,他很优秀。”靳一峰语调沉缓地说。

谈话从妈妈开始:“小小从小就是特别乖的一个孩子,”大家第一次听到了陈晓曦的小名,“他自小很安静,不调皮。眼睛里晶莹剔透,看着我时总是充满了笑意……”

爸爸插进来说:“他喜欢搞奇奇怪怪的发明,即便是一个玩具,到了他手里也能想出许多种与别人不一样的玩法,好好的玩具常常被他拆得零零碎碎,然后按照他自己的想法重新组装。我看了觉得奇怪,他却还乐趣无穷..…”

妈妈又接着说:“他就是闷皮,喜欢自己琢磨事情,不是什么坏心眼,就是一些别出心裁的小发明。后来进了高中,这方面的优势体现出来了,自己成立了兴趣小组,搞些小发明,还在市里得了不少奖……”

爸爸妈妈轮流着插话,为大家描述了幼年和少年的陈晓曦:“说起去美国留学,是少年时他的一个愿望,从小一直跟着我的工作到处跑,年年转学。那时生活条件特别艰苦,我又总是在穷困的边远地区工作。所以,他从小就读的学校校舍都特别简陋,冬天特别冷,冷到可以冻住鼻涕,夏天又特别热,热到汗流像一串珠子,有绳子串着呢。有一回他在电视上看见一个介绍华人诺贝尔得奖科学家的故事,看到美国的校园,里面还有名家的雕塑,就特别向往……”

“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他就跟我说,如果有一天能够到那样的校园里走走,拍张照就心满意足了。……那天他爸爸回家,我就跟他爸爸叨叨了一个晚上,愧疚啊!说我们对不起孩子,给他的生活太苦了,颠簸、流浪,新交的朋友过了大半年又告别了。我们什么时候有机会让晓曦能和城市里的孩子一样过得好一点……”

“当时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想想送孩子去美国读书都好像是天方夜谭。……后来国家的经济腾飞了,收入普遍增加,我所在的公司效益很好,单位分的房,花很少的钱就卖给职工了,收入增加后,我们自己又买了新房。后来房价一涨,我们的资产也水涨船高了……”

“等到小小高中毕业,看他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我们就下决心卖了一幢房,鼓励他申请美国的大学。一切都出奇地顺利,他被录取了……”

母亲的话戛然而止,叙述出现了真空。

郭小羽想着把断了的话接下去,“这一阵我们听了很多关于他的故事,他在学校的学业一直都很优秀,是大家公认的优秀学生……”

可是陈晓曦的父母没法接,谈话突然就沉默了,做母亲的又忍不住哭泣起来,父亲也抑制不住跟着啜泣。

采访无法进行下去,转动的录像机录下一个天才儿童母亲的哭声,可是,原来代替这些的应该是欢乐胜利的笑声才是啊。

过了一个星期,郭小羽忙里偷闲,忽然又想起了正受到赌债煎熬的妮娜,便打电话问问她的情况。郭小羽自知根本没有能力帮助妮娜,无非真到了山穷水尽时,在自己家里提供个住处让她过渡一下。但是郭小羽心里也明白,都是成年人了,生活的方式相差很远,这样的帮助,不到万不得已,也不需要提出来。

电话打过去是语音信箱,可是信箱又满了,不能留言。郭小羽就挂了电话。过了一分钟,妮娜回电了。郭小羽就知道她是故意不接电话。

郭小羽问她还好吗?

妮娜说了真话。 “银行的期限快到了,我已经无路可退。”

“你爸妈那边呢?”

“他们自顾不暇,我也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们,毕竟这些年他们已经为我花了不少钱。“

“那下一步你怎么打算?”

“只有回国一条路了。反正我也不像你已经是美国人,我只能回到自己的国家去流浪……”

郭小羽可以听出妮娜的情绪低落至极。这时她新闻记者的敏感倒被激发起来,紧接着问了妮娜几个问题。

“你怎么看待父母给你的财富?”

“是我的幸运,幸运有一对有能力的父母,幸运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幸运自己的生辰八字还不错。”

“你對自己的生活满意吗?”

她稍稍想了一下,“也满意,也不满意。”

“怎么讲?“

“曾经生活无忧,从来没有觉得钱会是问题。好像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了享受生活。所以相比起这些来,我又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再对生活不满意了。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遇到不愉快的事,我都可以通过钱把问题解决了。可是这回解决不了了。”

“我猜想你的不满意,就是比较孤独,不能常与家人相守。”

郭小羽的话显然戳到了妮娜的痛处,妮娜一时无语,抑制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郭小羽急忙道歉。

“不需要道歉,你说出了我的痛楚,不,也许是我们这样的人常有的通病。我们的生活是残缺的。如果以前你跟我提这些,我根本听不进去。现在我走投无路了,才会承认这一点。当我没有钱了,原先周围的朋友们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所以我也很能理解父母的困境,现在他们的财务出现了问题,周围的朋友也都找不着了。本来我应该带着钱回到他们身边去为他们化忧解难……可是怪我自己不争气,我没有脸去见他们……”

郭小羽听了忽然有些心惊,生怕妮娜想不开,急忙就问:“你回国不回父母家,那你去哪里?”

没想到妮娜对于郭小羽的话表现出十分的敏感:“小羽,你这样关心我真的让我好感动,好感动啊。毕竟我身边还有一些小钱,回国后先去一个亲戚家,这些钱还是够的。”

“可你一定要向爸妈报平安啊,可不要再给他们添乱了喔。”

妮娜答应了。

郭小羽也不想再继续触碰妮娜的伤心处,就停止发问。她告诉妮娜如果真的走投无路,她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她特别强调了力所能及。因为郭小羽知道妮娜见得多了,她能够接受郭小羽的帮助吗?

没有想到妮娜为郭小羽的许诺感动了:“你是第一个答应帮助我的人,不过我想我最好的出路还是暂时先回国吧。以前那些穷留学生的挣扎我也忍受不了。”

郭小羽回到电视台又和靳一峰、艾瑞克说起了妮娜的事,三个人又探讨起来。

“谁是富二代?这不是一个理念一致的群体的代名词。他们被这样划归,每一个个体都具有被动性,就像运动中我做了狗崽子,当时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的。富二代没有原罪,他们消费父母的财富只要父母愿意并没有可以指责的地方。”靳一峰是老大哥,说话比较有分寸。

可是老外艾瑞克并不同意:“没有原罪,也被动,可是当他们在社会上说话行事产生了社会后果,他们就要承担责任。为什么社会上对这一族群有负面印象,主要还是他们中的一些人的行为造成了负面社会效应所导致的。”

“这点我同意,不过做坏事的往往是少数人,但是人们却归罪于一个族群的整体。所以这种对一个族群的概括是不科学的。”郭小羽坚持道。

“因为你有几个富二代的朋友,所以你会这样看,我不会这么全面。我就觉得你有钱可以花,但是不要来影响我们老美的生活。”艾瑞克说。

“他们的消费不是带动了美国的经济吗?经济不好,失业率高,老美不消费,他们带钱来消费不好吗?”郭小羽不以为然。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他们来了,饭店生意好了,房子贵了,公立和私立学校降低了本地学生的录取率,就是为了去赚他们的钱。那么我们的生活呢?真正属于美国人的生活质量呢?到哪里去了?最主要的是我们原先靠个人努力实现美国梦的动力还能不能实现?他们的到来,改变了社会的价值标准。”

“不至于这么严重吧?美国好的地方就是一个市场经济,市场左右了一切,也会从各方面体现出内在的调整,这点你这个老外总得承认吧。”

“这点我承认,我不仅爱美国,我还是一个爱中国的老外,中国文化中的儒道和中庸是我最欣赏的,可是现在这些思想在来到美国的中国人身上都没有了。”

“妮娜原来也挺中庸的,到了这儿却被赌场盯上了,一步步越陷越深成了牺牲品。”

“这不能怪赌场,每一个社会形态都有它肮脏的角落,为什么唯独她要往那个肮脏的角落里钻呢?”艾瑞克说。

靳一峰点头同意艾瑞克的这个观点,“如果妮娜自己有控欲能力,她不至于赌得这么惨。就像美国有毒品,可是健康成长的孩子不会去碰那些东西。你碰了就很难摆脱。赌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样概括我也同意。所以现在有舆论质问,太多的中国富人和他们的家属来美国是好还是不好,并且其中还有许多财富的来源是否合法的疑问。”艾瑞克坚持己见。

“妮娜的家里就遇到了麻烦,当然不知是商场上的正常竞争导致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郭小羽也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靳一峰忽然想到了什么,激动地从座椅里站起来,挥动着手像是在演说:“我忽然想到了,陈晓曦的死不是无缘无故的,我仿佛看见一只无形的杀手在背后操纵着这一切……”

郭小羽和艾瑞克知道靳一峰又有与众不同的高论,都屏息静听。

“是一种社会对现在来自中国的学生们的既定看法杀了他,这种既定看法有一定的依据,但是并不完全,可是当陈晓曦被套进这个框架中之后,他活着时有人会羡慕嫉妒,他死了,人们会指责他是自食其果。可是这次错了,他不是富二代,却被以为他们都是富二代的成见害了。”

郭小羽瞪了艾瑞克一眼,意思是说你可能就是这种成见的代表吧。

艾瑞克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说:“NO,NO,NO。我不是这类人。我总是设法从两种文化的角度看到不同理解中可以重合的地方。”

“红色和黄色调和后产生了绿。红色加绿色加蓝色产生了白色。还有绿色加蓝色产生了青色,嘻嘻。”郭小羽念起了绕口令。

靳一峰故意卖了个关子:“我对这个问题还没想透,还要再想想。”

正在这时一个简讯传进郭小羽的手机,她急忙向靳一峰报告:“是劳拉想找我谈谈。”

靳一峰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赶快约时间,我立刻送你去。”

他们的车仍然停在上一次见面的公园,为了使谈话更方便,靳一峰让郭小羽单独前往,他自己就坐在车里等。

郭小羽看见劳拉已经坐在那棵大树的树荫下,远远地对她招手。这一次她们像两个熟人面对面地坐在桌子的两边。

劳拉开门见山坦率地说道:“上一次有些话没有说完…… 是的,我们已经恋爱一年了。”

“嗯?”郭小羽知道这回是劳拉想倾吐,所以就做一个耐心的听众。

“他是从我那儿离开后出的事,第二天我去上课,听说晚上校园里出了事,再打电话给他,可是永远都没有人接了……”

郭小羽缓慢地伸出手,握着劳拉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郭小羽看对方没有躲着她,就壮了一下胆:“可以告诉我最后那个晚上你们去了哪里吗?”

劳拉沉吟了一下说:“那天是我到美国后过的第一个生日,他说要请我好好地吃一顿饭。平日里我为了节约伙食费,只要时间允许都尽量自己做晚餐,其实也是很简单的晚餐。那天他坚持要去一家法式西餐厅请我吃饭。”

劳拉于是讲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原本是一对普通青年情侣的交往,因为衬上了美国留学生的背景,就显出了特别的意义。难免拮据,却很温馨,十分坦诚,又互相体贴。

行前陈晓曦在网上查了一下,选了一家位于市中心的法式西餐厅。餐厅的装饰古典优雅,水晶吊灯下,四周的墙面都贴着紫色镶花的墙布,桌椅也是古典风格的。

刚刚坐下,陈晓曦凑在劳拉耳边轻轻地说:平时总是从微信群上看别人秀美食,今天我也要好好地拍一拍,明天也去好好地秀一秀。

劳拉就问:“这里很贵的,你哪来那么多钱?”

“不是父母给的,我在学校做助教挣的总可以了吧,就吃这一顿总可以吧。不是常说:能挣会花,钱才能滚滚而来。”

“好吧,只要是你自己挣的,我也就不客气了。”

他们点了一个情侣套餐,里面有精致的鲔鱼、焦嫩有致的牛排,劳拉特别喜欢一款海鲜荞麦意大利面,暗黄色很接近她健康的肤色。最后的甜点是一款奶黄色脆皮的炖奶,还有一款摩卡巧克力蛋糕。在蛋糕上插着一支蜡烛,餐厅的侍应们鱼贯而出把他们围了起来,为她唱了一曲生日歌。

那個晚上一对平日节俭的留学生,好好地阔绰了一下。陈晓曦还告诉劳拉,他的爸妈为了奖励他学业优秀,还有一年就要毕业,同意让他购买一款新上市的三星手机。他还说那款手机拍摄的画质和色彩特别好。那天他拿着那款手机不停地拍,给每一款美食都留了影,还为他俩自拍了不少充满甜蜜的照片。

那个晚上陈晓曦特别高兴,结账时和侍应生聊了几句。他夸奖餐厅的菜式和口味,也夸奖服务的细致周到。付小费时陈晓曦一定要留足够的钱给那位和蔼的侍应生,可又怕他不能全数拿到,就签完账单再从钱包里拿20美元给他。钱包里原来有25美元,付小费后只剩下5美元了。

从餐厅出来回到劳拉的住地时间已经不早,因为高兴他们又在屋内缠绵了好一会儿。陈晓曦因为第二天还有课堂演示项目,所以不得不回去准备,临出门时已经是次日凌晨一点半。

郭小羽心里的疑问得到了解答,她深深地被这对年轻人的故事感动了。她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劳拉的身边,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陈晓曦非常珍惜手机里的那些照片,他紧紧抓着手机不愿放手。”

劳拉忽然扑在郭小羽的肩膀上泣不成声。

郭小羽情不自禁泪水夺眶而出,“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一个故事,太令人感动了!”

回到汽车里,郭小羽把故事告诉靳一峰。靳一峰不情愿地吐出一句话:“这样的故事在我们这一代以前还时常听到,发生在年轻人身上确实不多了。”

“大哥又在埋汰我们90后了?”

长着外国脸却说中国话的艾瑞克插进来说:“他们还是保持着东方传统的一对年轻人。要换成我和女朋友,一定不会这么晚再回家,我俩早上床了。不回家也许就能避免这场悲剧。”

“也许是吧,反正我不赞成半夜三更一个人在街上走。在国内的时候我也不会。”郭小羽说。

“那么你一定同意我的观点,宁愿上床,也不回家啰?”艾瑞克还想赚她便宜。

“不要把严肃的话题庸俗化,我们是在探讨一种可能性。”郭小羽想从旋涡里跳出来。

“还有他钱包里的钱剩得太少了,如果多一點可能强盗不至于那么疯狂。”艾瑞克说出了另一种可能性,大家不置可否。

“小羽,我刚才说得不对吗?”靳一峰来给她解围。

“你刚才说什么啦?给艾瑞克一搅我都晕了。”

“我是说这样纯洁美好的故事,现在听得不多了吧。”

郭小羽不置可否。

没过几日,法庭开始庭审,新闻媒体蜂拥而至。靳一峰和郭小羽也坐在法庭的听众席上。法警带上来三个抢劫杀人嫌犯,都是西语裔墨西哥移民的后代。出人意料的是两男还加上一个年轻女子,其中有两个是未成年人。首犯凶嫌迪亚斯有一双阴沉的眼睛,上唇留着淡淡的胡须,鼻梁高耸,鼻翼粗大。神态中没把法庭当回事,还白痴般地大喊大叫。女嫌犯是他的女朋友伊格莱西亚斯,有一副妖娆的好身材,眉眼上倒是看不出凶相。还有一位桑切斯身材偏瘦,属于那种看似与世无争的人。

一位洛杉矶警局警官作证时表示,未成年女嫌犯伊格莱西亚斯曾向他坦白,他们当天坐着桑切斯的汽车四处闲逛,看见汽车里油不多了,可是又没钱加油,决定抢点钱来加油。她随身带了一把两寸长的折叠小刀,并用它在海边从一位白人女子身上抢到15美元。这位警官还展示了两位男嫌犯迪亚斯和桑切斯被捕时,亲笔写下的事情经过说明。迪亚斯否认曾在海边袭击过路人,更否认有杀人的动机,说自己只是觉得很好玩。而伊格莱西亚斯虽承认打人,但否认用过球棒。

另一位洛杉矶警局警官在案发后,逐一审讯了三位被告。最初每个人都只承认前一天傍晚去了海滩,并在那里抢了一个白人女子的钱包,里面只有15美元。对德克大学的凶案闭口不提。后来每个人又都更改口供,尽管三人口供有相互矛盾之处,试图推脱责任、互咬,但是谁都不承认用棍棒袭击了陈晓曦。

经过法庭反复询问,特别是警察作证和法庭出示的监控录像,迪亚斯被迫承认他和女友一起打了陈晓曦。对于事发经过的陈述,他说当天傍晚,是桑切斯开车接他们出去兜风,原本约定一起吸大麻然后去海滩玩,后来车里油不多想要加油,可是身上的钱不多,几个人凑起来也不足20美元。桑切斯提议去“抢点钱”,不然当天就只能回家了。他们先在海滩边上抢了15美元,后来又回到德克大学附近。那时已是深夜,迪亚斯和伊格莱西亚斯盯上了陈晓曦的宝马车。当他们看见车里的亚裔面孔,迪亚斯兴奋地大叫:“他肯定有钱,他是中国人。”

当时陈晓曦在街边停好车后步行回公寓,他边走边看着手机。迪亚斯和伊格莱西亚斯拿着棍棒冲向他。首先是伊格莱西亚斯用棒球棍打了陈晓曦一下,陈晓曦转身就跑。伊格莱西亚斯急忙招呼迪亚斯去追。迪亚斯承认追上陈晓曦后,曾用手打过陈晓曦很多次,打到他眼镜破碎掉在地上。他承认问过陈晓曦包里有什么,”他说当时的想法是只有抢到钱就可以了。他抢了陈晓曦的钱包,可是里面只有5美元。在此过程中,陈晓曦一边喊叫一边哭,甚至还在念叨着他们听不懂的话。

但没料到,迪亚斯出手后,陈晓曦没有倒地,反而狂跑。桑切斯则说,他坐在车上看见迪亚斯拿着棒球棍,伊格莱西亚斯拿着扳手继续穷追不舍,打完了,两人回到车上,都在说把陈晓曦狠揍了一顿,可是陈晓曦的钱包里只有5美元。他们当时很生气,没想到抢了一个中国人,居然没有钱。后来想要抢手机,可是陈晓曦又死都不松手。他们都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不要命的人。

从检察官的陈述中提到迪亚斯和伊格莱西亚斯是一对情侣,迪亚斯为了取悦于伊格莱西亚斯,找来有车的桑切斯开车带他们兜风。桑切斯承认两个月前才花了500美元买下这辆1993年的福特。他是此案中唯一的成年人,始终强调他只是开车。迪亚斯、伊格莱西亚斯都有下车,殴打陈晓曦,打完再回到车中,继续对车外的陈晓曦喊脏话。据他说,他们几个最后空手而归是因为打人打累了,觉得陈晓曦身上没有钱,无利可图。

在法庭陈述的证人证词中,那天晚上有一个人或许有机会挽救陈晓曦于水火之中,他是住在附近公寓中的许先生,当天刚从中国回来,晚上睡不着,在看电视。听到街上传来的尖叫声,他探头出去看见两个人,一男一女手里拿着棍子追打逃跑中的学生。逃跑的学生曾经跌倒,被他们用力地击打。后来又站起来逃跑了。他以为没有大事,所以没有报警。

法庭的陈述就是这样反反复复,检察官要用这些零碎的事实和证据拼凑出完整的事件,并要以此说服陪审团和法官,最终作出判决。

郭小羽其间走出法庭去了洗手间,她收到了妮娜的一则短信,其中表达了深重的忏悔:“我走了,不过不要把我归类于不好的那一类。我炫富是不自觉的,如果我有完满的生活,有亲人在身边,我不会这样。可是也怪我自己,没有珍惜拥有的一切,有钱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可是我却沉迷于一件最没有意义的。我的忏悔有点晚,不到这一步也许我也不会有今天的体会。”

郭小羽盯着手机看了很久,她感受到心灵深处微微的震撼。妮娜和陈晓曦,同时代人,一个走了,一个死了。前者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无奈地走了;而后者却是被外力强制性地中止了学业,中止了生命。美利坚曾经都是他们实现梦想的地方,可是却梦碎于此地。自由的土地,如何自由地生活?郭小羽想起这些忍不住想流泪。

她即刻给妮娜回了一条短信:“祝你归途一路顺利!期待有机会再见面。”

当郭小羽两眼泛红地回到法庭里坐到靳一峰身边,靳一峰略微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郭小羽递过手机给他看妮娜的短信。靳一峰看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紧接着庭上调查陈晓曦手机的事。陈晓曦为什么死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新手机?谜底终于在法庭上揭开。法庭的大屏幕上放出一幅幅手机里的照片,一共有二十多张。除了一组装饰美丽的法式菜,余下的是一组从各个角度拍摄的劳拉美丽的笑容。有数张劳拉吹蜡烛、切蛋糕的照片,还有陈晓曦与劳拉的自拍照,他们靠得那么近,脸贴着脸,温柔的灯光下是两张闪烁着幸福之光的脸。这些充满生命力的照片原来应该被流传在朋友圈里,接受亲人和好友点赞,不应该在法庭上作为呈堂证据。

靳一峰死死地凝视着屏幕上一幅幅翻动的照片,却清晰地看见陈晓曦的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机。头上挨了重击也不松手,鲜血迷糊了他的双眼,他还是不松手。他将长时间搏击后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抓着他人生最美好的感情,那段感情在他年轻的生命中有不同凡响的意义,他极其珍惜。

法官质疑迪亚斯为什么要杀陈晓曦。迪亚斯始终不承认他要杀陈晓曦。他重复道:“我抢了他的钱包里面只有5美元,我不相信他没钱。我要他拿出来。他就说他没有钱,叽里咕噜说了很多我听不懂。我要他把手机给我,他死都不肯,还逃,我就追,他越逃,我就越要追,追不上我在伊格莱西亚斯面前没面子……”

法官听了很生气,就说:“就因为要你的面子,你要杀人?”

迪亚斯毫不掩饰地说:“我一直没有想到要杀他,如果他给我哪怕二十元钱,我就走了。他什么都不给,还不肯交出手机。他肯定有钱,因为他是中国人。”

迪亚斯的话出乎意料地在法庭里引起了一阵本不应该有的笑声,奇怪的强盗逻辑和社会偏见导致这个还未成年的新移民走上了万劫不复的罪恶之路,在靳一峰的耳朵里这阵笑声包含了太多不该有的含义:是对罪犯的讥笑和讽刺,还是对中国人的嫉妒?

法官也听不下去了,严厉地呵斥道:“你是在抢劫,抢劫是犯罪。”

显然,这些白痴连最起码的是非准则都没有,还在振振有词地自我狡辩。法庭调查时间很长,迪亚斯在庭上坐不住了,竟然大嚷大叫“我要回家”,还试图站起来四处走,场面乱成一团。法官只能宣布延期再审,迪亚斯忽然情绪失控,在拘留室对着法官和旁听席大声嚷嚷:“我已经受够了,现在能回家了吗,游戏应该玩完了。”他突如其来的叫喊让在场民众哗然,旁听席上一位年轻的西裔男生大声回应他:“放松点,安德鲁,我们爱你。”并多次重复“我们爱你”。可是,迪亚斯这位也是来此寻找“美国梦”的年轻人也许从没有想到,他的余生将永远待在监狱中。

庭审结束后,靳一峰走出法庭没多远,又掉头折了回去。郭小羽问他忘了什么东西?他甩下一句话:“我就不明白,那个家伙凭什么说中国人有钱,他怎么知道的?”靳一峰正撞上从里面出来的几个西语裔家属,没头没脑地甩上去一句话:“他怎么就知道中国人有钱?“

那几个中年男女被问得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回答。其中一个女人手里提着一只包,忽然转过身来。

“我知道了,中国人喜欢名牌包,我和迪亚斯的妈妈都给包店打工,中国人来了名牌包一下子就抢光了,像不要钱一样。”

靳一峰转身想走,正遇上艾瑞克走过来。

艾瑞克问:“结束了吗?”

靳一峰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说:“中国经济起飞了,国家强盛了,可是这么多中国人到了国外留给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中国人有钱了?连一个不怎么读书的街头小混混都这么说,不知是中国人的幸运,还是中国人的悲哀啊?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是谁杀了陈晓曦?现在我终于明白,强盗杀了他。社会偏见杀了他第二次!特别不可理喻的是,他无辜地死了,还会受到中国同胞的责备。他成了社会情绪的代罪羔羊。”

郭小羽和艾瑞克若有所思地望着靳一峰远去的背影。

尾 声

三年后,经过漫长的法庭程序,法官终于作出了最终的审判。元凶迪亚斯被判处终身监禁不得假释,他的共犯们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靳一峰和郭小羽听完庭审出来坐上汽车,靳一峰提议重回案发地去,把这个正义的审判带给陈晓曦。他们买了一束鲜花,朝大学的方向驶去,经过校区时靳一峰故意放慢了车速,他打开车窗,窗外随风飘进来一阵阵玉兰花浓郁的芳香。校区里三五成群的学生穿着毕业礼服穿梭在校园中,他们身边簇拥着家人和朋友,特别是抚养他们长大、资助他们完成学业的父母,一个个脸上洋溢着笑容,欢欣是无法形容的。又是玉兰花开时节,又一批毕业的学士、硕士和博士生们走出了校园,踏上了人生的一个新阶段。陈晓曦本也应该是他们当中优秀的一员,可是他飞翔的翅膀在那个极其黑暗的夜晚被折断,他的凌云壮志被扼杀了。留给父母的是无法形容的悲伤和遗憾!

靳一峰边开车边喃喃自语着:“万劫不复,万劫不复,只有一次的人生机会啊!”

“你说什么啊?为什么说只有一次的人生机会呢?”郭小羽听不明白他说什么。

“你听过万劫不复这个词吗?”

郭小羽点点头,眼神中却仍颇显困惑。

“佛家有语,一失人身,万劫不复。佛教称世界有六道轮回,人道属于其中之一,现世一旦失去人身,再得的机会非常渺茫。佛家常比喻得人身的机会好比豌豆挂壁、昙花乍现等。”

“哇……”郭小羽惊叹一声,无语对答。

“像陈晓曦这样的年轻人多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原来应该有大好的前程,突然间被残暴地结束了生命,做父母的经受这样的打击犹如被撕肝裂肺,心也会碎的!”

“其实大多数人活着时都不会珍惜,可是看到死去的人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才会从别人的悲剧中惊醒!”郭小羽心有所感。

“在洛杉矶市中心这块不大的校园里,冤死的中国学生已经不是第一人。特别是他们死后还遭遇到同胞们莫名的非议,这是其他族裔的朋友难以想象的。”

他們到达了案发地点,街道显得十分静寂,几乎没有行人,连经过的车辆也没有,整个世界几乎是静止的。他们缓步走向三年前曾经前来采访的那条路。随着时间的流逝,地上的血迹已经冲刷干净,四野的微风里再也嗅不出一丝血腥的气息。郭小羽把一束玉兰花放在陈晓曦溅血的公寓台阶上,靳一峰打开手里的一瓶白酒,倒出一小杯洒在阶梯前的地上,连洒三杯。他抬头仰望天际,在心中祈求陈晓曦的灵魂能够感受到这迟来的正义,能够在另一个世界里重新开始新的飞翔。而他能做的就是告诉观众,陈晓曦不是富二代。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叶周,资深电视制作人、北美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荣誉会长。曾出版长篇小说《美国爱情》《丁香公寓》,散文集《文脉传承的践行者》《地老天荒》《城市历史中的爱情》。先后在《收获》《上海文学》《延河》《北京文学》《小说月报》等杂志发表散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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