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杂杂说(四)
2018-05-22韩天衡
文/韩天衡
清 翡翠螭龙双耳撇口大瓶
明正德六年瓷砚
明代的瓷砚不多见,有不少署明代年款的,多是牟利者的作为。1990年,一皖南收藏兼及出纳的朋友,示我此砚。形制到代,着釉肥厚,包浆古醇,气象朴茂。然我对磁器少关注,缺知识,电询了一位老师,称应是明代的,并告知署年款者甚少,若真,可定为一级品。我思忖,此类旧器,可遇而不可求,似有六成把握,搏一下,遂以三千元购归。好在几位专家看后都无疑义。庆幸。
此君彼时还示我弘一法师书寄友人的一张明信片。的确是真迹,然是用钢笔蓝墨水书写,索价也三千。对弘一法师的书艺乃至其传奇人生,我素来仰慕敬佩,心想,您大法师咋不用毛笔书写呢?否则,贵些买下也无妨。思之再三,放弃。是啊,天下之大,长物之多,财力之弱,人哪能见物就收的?这本不属于我集藏的范围,擦臂而过,至今想来也不见懊悔。
清 徐三庚 圣主得贤臣颂
在印坛,吴让之、徐三庚、赵之谦、胡匊邻、吴昌硕、黄牧甫被后世并称为“晚清六大家”。比起明末的文彭、何震等五大家,以及“浙派”丁敬为首的“西泠八家”,“晚清六家”的共同特点是,除胡氏外,都写得一手精到别致、极具个性的篆书。这异常的重要,个性特具的篆书,与其篆刻风格的卓尔不群,自成径畦,有着相辅相成的互补作用。他们无论是取法金文、小篆、吴神谶、周石鼓,化古为今。若让之的谨严、三庚的鲜灵、之谦的婀娜、缶庐的遒厚、牧甫的沉静,不撞脸、不依附,泾渭分明,形外攫神、气象自成。这当给我们后学以宝贵的启示。至少使我们懂得:篆是刻的基石,刻是篆的升华。合则双美,离则两伤。
此徐三庚的篆书四屏条,也是他的招牌面貌,取法于吴《天发神谶碑》。虽丢了些雄博气格,却平添了不少妍秀消息。很无奈,性灵、修为和审美取向决定结局,这也只得任由后人评说了。
清 翡翠螭龙双耳瓶
明正德六年款瓷砚
我与生俱来地喜好艺术,创作要吸取养料,要借鉴的,因此,自小走上了创、收并行的轨道。十六七岁时,我就幸运地每月能有60元的工资。当时文物商店的吴昌硕对联,才4元到6元一副。当时也还有力买些文玩。边买边付点学费,边请益边总结,也长了些鉴赏知识。
改革开放,经济走上快车道。艺术品更是一飞冲天。非富二代,非土豪,靠点工资、稿费,靠点浅陋的学识,多半是在“捡漏”状态下集藏。
明正德六年款瓷砚
的确,眼力非财力,但眼力往往是隐性的财力。我总结六十多年的心得,归纳为:一、从差的里面挑精的;二、从假的里头挑真的;三、从便宜货里挑精贵的;四、用自己的土产(书画印)去换喜欢的。诚然,我年轻的那个特殊年代,很有机缘捡到泥秽其表、金玉其里的佳品,如今,则多会泥团外面包一层彩金,你心一激动,银子就白送。
此翡翠大瓶,少见的晚清工,高达29厘米,种好色亦佳,见于东京一家经营骨董老店,店主专业是古青铜器,故以水晶般的价格售我。彼时我就生发了感慨:专业的,“专”得深当然好,但深而欠博,深井里看天,就一懵圏。这圈外的东西,也就只配我等杂家来“捡漏”了。人家被你占了便宜,还生发什么感慨,这似乎有点不厚道,致歉了。
汉 《史晨碑》拓本
清 淳化轩明黄金绘云龙纹蜡笺
汉代是隶书的天下,我们习汉碑,就是学习汉代社会通用的隶书体,以及百碑百相的隶书风格。诚然刻于碑的隶书,与书写在竹木简上的是有大差别的,这就像如今的印刷体和手写的不同。在我七十多年前,当时能见到的简牍太少,都以临碑为主。父训:临《曹全碑》易弱,《张迁碑》易板,《礼器碑》则生动而洒脱。写过蛮长一个阶段,有点开窍了,发现真生动洒脱的是碑阴,可以搭到书者的心跳,乃至窥见他解衣般礴般的神采飞扬。
西汉四百年的隶体,被冷落了悠长的一千六百年,直到嘉庆时才被奉为圭臬、经典,并涌现了遥接两汉的一批大家。继而个别极端的“造反派”,甚至把以王羲之为至尊的千年帖学,行将打倒,还得踩上一只脚。过犹不及,书史一部,碑帖本不对立,也无须人为对垒,还是心平气和,辩证地去品骘为好。
清 淳化轩明黄金绘云龙纹蜡笺
此为唐云先生旧藏本,在末页写兰竹两开,喜其别致,拍场购归,依样葫芦,尾续松竹两开,恨技拙不及其百一,药翁勿责小可则安矣。
清 乾隆内府绘云龙纹蜡笺
在文房四器里,纸张是诞生最晚的小么。在汉以前,纸张尚未为先民发明,竹木简、丝帛是书画的载体,根本不知纸为何物,一如我等50年前不知何为手机。
纸的发明大致在西汉末年,尺寸小而薄,初名“赫蹏”。随着造纸术的精进和普及使用,竹木简被淘汰,书写的原始形式被淘汰,公文的编排和递送的繁杂方式被淘汰,连小到印章按泥封的方式也随之淘汰……一荣百废,纸以载文,文以载道,它对中华文明和世界文明的贡献,自不待言。讲得宽泛点,地球上唯我中华五千年文脉不断,纸,是贡献巨大的。
纸张的讲究,始于唐,盛于宋明,至清季尤见绚灿。乾隆朝更是花样百出,登峰造极。此为乾隆御用纸,淳化轩是他的书斋。正反两面着杏黄色施蜡,正面手工金绘五爪云龙,饰以云纹、火焰纹,细密精饬,下钤“淳化轩御制笺”,尽显皇家无上威严气象;背面且洒以金片,有耀眼的堂皇。
沈从文曾记载,后百年的同治时,一张蜡笺,工料费银5两9分,洒金外加1两1钱5分2厘。在乾隆时这张纸的价值约可供五口之家生活4个月,此纸复有宫廷画师以真金绘制的满幅云龙,其价值岂可以金钱计?一纸在手,既不齿于帝王的穷奢极侈,也赞叹于纸艺术的美轮美奂。1958年,郑师竹友应召调故宫,行前赠吾旧纸数张,此其一也。
清 乾隆内府碧玉四管联炉
刘海粟 铁骨生春
清 乾隆 碧玉四管联炉
乾隆宫廷里的碧玉四管联炉。碧玉非产于和田,而是在马勒。相传在北宋时即为王室所有,是我国所能开采的最好碧玉。古代碧玉较白玉为少。
此器造型古未之见,而雕饰是参上古青铜器的圈案。炫巧耀奇,通体满工,不留余地,这就是乾隆老官的审美观,上行下效,也成了乾隆时期艺术品的总趋向。炉底有“大清乾隆仿古”六字阴文款。以往将阳文款称“识”,而阴文称“款”这是常识。
乾隆帝好古,有十足的恋古癖,也有能力别出新裁去意与古会。然延续了几千年的守旧意识,即使托古出新,也还是要稳妥地冠以“仿古”。所谓字字有来历,样样有出处。此件造型古所未有的四管联炉,即是明鲜的例证。
联想到乾隆时期,丁敬开创面貌一新的篆刻“浙派”,而他在边款上总刻着“仿古”的文字,也属一例。把新产品挂到老钩子上,在创新遭到守旧卫道士白眼,乃至被谴责为“野狐禅”的当时,化阻力为助力,这不失为是一种智慧。
《史晨碑》拓本后国画作品
刘海粟 铁骨生春
刘海粟先生自1974年嘱我治印,相交相知20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海老给我的印象真率、自信、大气、重名、轻利,此外,还透露出与他资历不相配的天真。例如“文革”结束不久,一位杂志记者,给他拍了一组照片,说要发表的,海翁很兴奋,爽快地送了他一张画,谁知被折腾了半天,那相机里居然是不放胶卷的。一次,他取出一件临石涛的手卷,上题句,称是与石涛血战,问我谁画得好?海翁的画往往就好在线条凝涩厚重,这确不是石涛的强项,我说,您画得比他好,赢了。海翁追问,好在何处?我想你是临石涛的,可比的也仅线条,答道,他的线条不及您!他兴奋地说:哦,天衡,侬有真知灼见。说实话,此时也顾不上石涛的感受了。我与海翁有情谊,却从未向他索求过画作。可憾。
2011年,我和家属决定将收藏的1135件古代及近当书画、文房古玩捐给国家,觉得少了海翁的画总是缺憾。时有藏家愿出让他画的丈二匹梅花长卷,是纪念海老诞生115周年画册里出版的,遂购下,补捐给了美术馆。
徐三庚 圣主得贤臣颂《史晨碑》拓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