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残木(外一篇)
2018-05-21博胡米尔·赫拉巴尔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Bohumil Hrabal,1914-1997),捷克当代最引人瞩目的小说家。创作出中篇小说《过于喧嚣的孤独》、长篇小说《我曾伺候过英国国王》以及大量的短篇小说。
他本人承认自己是哈谢克的传人。但仅仅继承,显然不够。继承时所确立的自己的声音,才是赫拉巴尔的魅力所在,才让赫拉巴尔成为赫拉巴尔。赫拉巴尔从来只写普通百姓,特殊的普通百姓。他将这些人称为“巴比代尔”。“巴比代尔”是赫拉巴尔自造的新词,专指自己小说中一些中魔的人。他说:“巴比代尔就是那些还会开怀大笑,并且为世界的意义而流泪的人。他们以自己毫不轻松的生活,粗野地闯进了文学,从而使文学有了生气,体现了光辉的哲理……这些人善于从眼前的现实生活中十分浪漫地找到欢乐,因为眼前的某些时刻——不是每个时刻,而是某些时刻,在他们看来是美好的……他们善于用幽默,哪怕是黑色幽默,來极大地装饰自己的每一天,甚至是悲痛的一天。”这段话极为重要,几乎可以被认作是理解赫拉巴尔的钥匙。巴比代尔不是完美的人,却是有个性、有特点、有想象力,也有各种怪癖和毛病的人。兴许正因如此,他们才显得分外可爱、饱满,充满了情趣。
《过于喧嚣的孤独》,在我看来,是赫拉巴尔最有代表性的小说,篇幅不长,译成中文也就八万多字。小说讲述了一位废纸打包工的故事。一个爱书的人却不得不每天将大量的书当作废纸处理。这已不仅仅是书的命运了,而是整个民族的命运。小说通篇都是主人公的对白,绵长,密集,却能扣人心弦,语言鲜活,时常闪烁着一些动人的细节,整体上又有一股异常忧伤的气息。因此,我称这部小说为“一首忧伤的叙事曲”。这种忧伤的气息,甚至让读者忘记了作者的存在,忘记了任何文学手法和技巧之类的东西。这是文学的美妙境界。
赫拉巴尔的小说情节大多散漫、淡化,细节却十分突出,语言也极有味道。是真正的捷克味道。这来自他的生活积累,也是他刻意的艺术追求。你很难相信,他在小学和中学,作文总是不及格。他硬是通过生活闯进了文学殿堂,并成为捷克当代最受欢迎的作家。“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生活、生活、生活,观察人们的生活,参与无论哪样的生活,不惜任何代价。”
深入作品,我们发现,赫拉巴尔和哈谢克有着许多相同,更有着诸多不同。哈谢克像斗士,无情,英勇,总是在讽刺,在揭露,在游戏,在痛骂,在摧毁。赫拉巴尔则像诗人,总是在描绘,在歌咏,在感慨,在沉醉,在挖掘。哈谢克的幽默和讽刺,残酷,夸张,像漫画。赫拉巴尔的幽默和讽刺,温和,善良,贴近生活和心灵。读哈谢克,我们会一笑到底。而读赫拉巴尔,我们不仅会笑,也会感伤,甚至会哭。赫拉巴尔还满怀敬爱,将语言和细节提升到了诗意的高度。这既是生活的诗意,也是小说的诗意。
在许多捷克读者看来,赫拉巴尔才是他们自己的作家,才真正有资格代表捷克文学。
——高 兴
我刚在打字机上敲击没几分钟,就有人推开了院门。客人站到窗前,喊道:“很好呀,在写作呢!”我机械地绽开一丝微笑,试图不让自己走神,沉入构思中的故事里,在那用科尔斯克松木搭建的明晃晃的舞台上,我笔下的一个个人物正游走其上。所以我心不在焉,对来客答非所问,眼睛不时瞄一眼打字机,担心中断了故事的脉络,片刻之前灵感还似涌泉,汩汩涌入我的打字机。
与此同时,客人叼着烟,呷着咖啡,神采飞扬地对我叙述起什么,我置若罔闻,一心考虑过多久自己会到达空灵的巅峰。在进入零状态之前,需自我清理,把所有的图像和信息抛得远远的,这需要时间,而且费神。一旦我的内心平静下来,灵感便如暗流涌动,然后我一股脑儿开始往打字机里灌入全部的文字,它们从地下潜河里不停歇地冒出来,然后再涂涂删删,原先的文字被我改得面目全非……
我的客人腻着不肯离去,她的名字我不记得了。她越是强调说要告诉我的信息无比重要,我越发崩溃,担忧我沉浸其中的故事会离我而去,抛下我,渐行渐远,闪亮瞬间的舞台慢慢黯淡熄灭——黑暗的空间里唯一发光的舞台,我安排我的人物正一一在舞台上亮相。眼看这个舞台也将从眼前消失,我笔下的人物坠入深渊,我已无力唤回他们,重返我的舞台……这下可好,故事从我的手指尖上渐渐遁隐,我曾苦苦酝酿那个故事,像一个跳高运动员,就为了逾越那两百一十厘米的高度,而我的客人却对我絮叨说:
“哎呀,反正你整天都无所事事,等我离开了你再继续写完,不行吗?”我说:“好吧,我洗耳恭听。”于是很多耸人听闻的消息灌入我的耳朵。可我认为,即使那些相关事件和消息再惊艳,它导致我的故事,刚才我正奋笔书写的那个故事,无法再复活,对它,我期待了许多年,我几乎已经绝望,然而在今天清晨,它悠忽出现了,无比鲜活,它牵住我的手,把我引向打字机跟前,恳求我把它写出来,因为它日臻成熟,已经成年,我不必苦思冥想,牵强附会,只需深深地爱上它……
然而我的那些不邀自来的串门客人,每天至少出现三个。每个客人踏进门来,都带着自己是唯一一个的念头,觉得我在她身上投入那么一丁点儿时间,又有何妨?所以,眼前的这位客人,跟那些已经来过而且还会继续来访的客人们一样声称,她到我家里来,是为了给我排解寂寞,给我勇气,不仅激励我写作,而且激励我生活,况且他们是在自己都忙得顾暇不及的情况下来看我的。有时候,来客们在院门口相遇,相互礼貌地问候,他们的身影会朝相反方向交错而过,但本质上这些来访都是一个模式,让我崩溃。现在往往是这样的情形,好几个客人直接在我家里碰头,坐着不肯离去,轮流对我发问,然后其中一个访客先离开了,在大门口不吝地对我悻悻然直言,说今天我有些莫名地故作正经,我不该对他们如此冷淡……
客人们相继道别,沿着沙地林荫道远去,步入树林,嘴里一边嘀咕说我以前没什么名气的时候,我倒还算是个人物;而如今,我自以为是个人物时,反倒什么都算不上了……我好几次推脱,辩解说:“我累了。”但所有的来客都跳起来表示质疑,那一次有三拨客人同时对我大声质问,兴致勃勃地叫嚷:“你累吗? 累从何来!”他们居高临下俯视我,眼睛里迸射出怒火和义愤,认为我怎么能如此亵渎这个词。我,居住在林区,没有孩子,收入大大超过花费,不必一大早爬起来去上班,因为我已经退休在家。
并非所有的来访都如此,还有另一类的。有许多来访者登门,旨在给予我帮助。有一位女士决定,每个星期六跟自己的男友到我这里来过夜;另一位则邀请我去摩拉维亚小住三天;第三位恨不得立刻把我塞进她的小汽车里拉走,让我去索别斯拉夫(捷克南部城市)办一场读书会,朗读自己的作品;第四位想介绍我跟一位著名学者认识,然后再结识韦里赫(扬·韦里希,1905-1980年。捷克民族艺术家,电影和戏剧演员,剧作家、编剧和作家);第五位的后背上背着巨大的双肩包,下令我必须立即跟她去图尔诺夫(捷克北部城市),从那里再一起徒步去舒马瓦山(捷克著名山脉,位于西南边境)……我对所有人都允诺说:“好的,好的。”因为我看出来了,倘若我不答应,他们会呲着牙扑上来一口咬住我的喉咙,还会在我的门把手上啐唾沫。
每天晚上,我蹲在水泵旁清洗餐具,用抹布把每一个盘子、茶缸、玻璃杯和刀叉擦拭干净,同时脑子里有一个印象挥之不去,那就是我需要耗费很多时间,才能在成堆的客人们留给我的衬衫、裤子、西服和领带里找到我自己的衣服,虽然它们已经有些过时,却是按照我的体型量身定做的,颜色也中我的意。
然而,比起那些来访更甚,也更折磨我的,是我的邻居们的善意。每天,那些从外面来的访客们前脚刚走,邻居们便纷至沓来,为了安慰我,说他们对这种烦人的来访感同身受。我的邻居们出现时,都慢慢地、悄悄地、蹑手蹑脚地,很用心地先在窗口探个头,然后欢呼道:“好极了,他没在写作!”随即招呼其他邻居,于是那些人从灌木丛后冒出来,前呼后拥扑进我家里,跟我拥抱,奉劝我,说如果我不写作那相当于无所事事,而无所事事是一种罪过。而赎罪的最好方法呢,是种植杜鹃花、红榛树、茉莉花和其他观赏性灌木……于是一位邻居给我拿来一把铁锹;第二位邻居两把锄头;第三位说他家里多一辆小推车,直接把推车给我送来了;第四位拿来耙子;第五位把我领到树林里,指点说树叶底下覆盖了肥沃的腐殖土,最适合种杜鹃花和山茶花。其他邻居則教我如何种植蔬菜……
所以,有时我躺在阳光下,躺椅边上会备好一把铁锹、耙子或锄头,一旦有人拧动院门把手,我立刻跳起来,锄起灌木边上的土,耙一条小道,或者把铁锹扛在肩膀上,上前迎接邻居或来访者。这些园艺用具让我的手掌和指肚硬实起来,手上长满了老茧,变得麻木生硬。当我在打字机上写作时敲击声响亮,好像在家里操作印刷机,或者自己在铸造克朗假币似的。打字机发出的噪音,引来了客人,因为声响告诉客人,我在家呢;同样这噪音赶走了邻居,他们在自家的地界上溜达,很满意此刻我在写文章,一旦声音停下来,表明我歇手不写作了,我自由了,无所事事了,而防御懒惰的最佳办法就是园艺活,反正是干活。
于是一位邻居在午餐时间给我送来一锅鹿肉,另一位邻居送来一盘苹果馅饼,第三位邻居给我拿来最新的报纸,第四位捧来刚在村头摘的蔬菜,第五位跟我说定,邀我去他家共进晚餐,第六位,约好晚餐后一起去村子里的啤酒馆好好喝几杯……
这下我只得停下写作,把我那些悄然前来的故事推得远远的,像继母那样无情地把它们赶走,所以我的那些事件通过自责、反省来巴结我,但我依然把它们驱逐走,于是它们只得怯生生地在我的梦境里出现,像无助的孤儿一般,即便如此,我依然一声大吼把它们从梦里赶走,为了让它们等到十一月的雨和十二月的湿雪落下之后再来,等严寒和冰冻出现之后再来,等寂寥的严寒让森林里的一切变得肃杀无语之后再来。那时候,人们将困守在家,围坐在火炉旁,公交车里也瑟肃没有了人气,路面上的冻冰让汽车担心打滑,因为四野尽是皑皑白雪……我在内心里对自己说,相比记录那些如潮涌现的句子,用剪子拼贴文本,还不如跟大家待在一起呢……
一个冬日的夜晚,下起冰冷的雨,然后雨变成雪,湿漉漉的雪粘在松针和枝桠上,于是松树的枝杈和树冠覆盖了雪的涂层,黎明时分的冰寒把它们冻结成雾凇,这时候如果雪继续下,越下越密的话,雪花会给树枝铺上毯子和被子,最后几朵雪花便有了举足轻重的意义,它们一站上松树杈,整个树冠便像火柴般被拧断和倒塌,轰然一声,沉沉地砸向冰冷的地面。
我坐在床上,倾听枝桠断裂和坠落的巨响,似爆炸一般令我不寒而栗。我的房屋被松林环抱,万一其中某一棵倾倒,横扫我的屋顶,枝杈插穿房梁,直抵我的床栏。我的脑子里不禁闪过一念,万一松树如此这般肆虐我的房屋,我会保留其被扫荡后的颓状,如此这般,到了春夏时节,那些访客便会减少,我就可以重新沉湎于写作,试想,谁会坐在那样的房间里,一根松树干斜跨在头顶上,或者尖利的枝杈扎入了地板?我不觉搓起了双手,最后我同意甚至希望这些松树中的某一棵能刺穿我房屋的天花板,我在内心里想象,当树干捅破天花板时那些砖块和灰泥将怎样壮观地噼啪落下。整个科尔斯克林区的松树先后在咔嚓折裂,断裂声从各个方向传来,然而,没有一棵树砸中我的房子。
天亮时,我走到屋外,看到了自己在夜晚听到的情景。几棵松树宛如拉起的铁道栏木,横七竖八倒在我的地界上,然而每一棵折断的松树都避开了我的小屋。空气里裹挟了浓郁的松脂香味,凌厉的残树枝撒落在雪野上,闪闪发光。雪渐渐止了,云团驱散开来,天空显现了肉桂的颜色,太阳光钻过叠叠云层,透射到地面上。
我跨过地上横亘的松木,侧耳倾听,觉得似乎有断矛的巨响从什么地方传来。等我费力地跋涉到公路上往左右两边打量时,不觉兴奋起来。身处这样的残木林里,谁也不会有勇气贸然前来找我,我可以动手写作了。我把情绪调整到零状态,在静默中等待,等待自己被清空到达空的临界,然后把灵感诉诸笔端,眼见句子如滚滚洪流般淌过来,半途扼住它们,为了及时记下成段的文字。
我跨过横七竖八交错的树干,那天然的路障,眼前的景象俨然如二战刚结束时的惨状。我走到施图里科车站往混凝土路方向张望,那条路跟我眼前的公路一样,路面上支棱着断裂的松树干和歪斜的树冠,残枝碎片满地……
贝尼科娃夫人从马尔奇别墅大门里走了出来,修长的身体上裹着毛皮大衣,她锁上门,手拎购物袋在公路上迂回绕行,绕过脚下的障碍物,跨过树干,款款前行。我看到一棵松树正向混凝土路慢慢倾倒,树身越弯越低,最终轰然倒下,冰凉的粉状雪晶迸射开来,美丽的贝尼科娃夫人便停下脚步,静等那一片四散的雪雾落定,然后跨坐到树干上,再滑下去,继续往前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仿佛此刻正阳光明媚,仿佛是在夏天,她像每一天那样照常去购物,去买饮用水。